这样下来,越宁就彻底解放了出来,跟李援朝打了声招呼,去镇上的书店蹓跶了一圈。村里别说书店了,连卖报纸的小摊都没有,吴支书等人看的报纸,还是邮递员特意送过来的。镇上好歹有一家书店,店面虽少,书也不多,总归能解解馋。
一出门就要接触到人,麻烦,也就随之而来了。
出门的时候,李援朝给他塞了两张“炼钢工人”的五元钞票。孙家开个小卖部,多少赚点钱,孙强手头常有些小零嘴、钢蹦毛票之类的,镇上小坏孩儿时不时仗着年纪大,拳头硬“借点花花”。孙强被关在家里背书,并没有反抗,也有一部分这样的原因——不出门就不会被“借钱”了。
十分之巧,这一帮不良少年的老大今年初三毕业,被家里扔出去到外面打工去了,眼下正在建设祖国的工地上搬砖头。剩下的也算是群龙无首,自命新君的小混混为了“立威”、“收买手下”,怎么也得做一单。柿子挑软的捏,斯文秀气的外地人越宁,就被盯上。
然后就被这软柿子拍了个人仰马翻。
第7章 逃离(七)
一看对面俩小子歪歪斜斜的走路方式,越宁就知道有问题。
比起这些只知道跟小学生“借钱花”的货,越宁才是真在社会上混过的。他吊着伤臂的时候就睡过桥洞、躲过混混、翻过垃圾筒,跟划地盘的乞丐们“沟通”过、拍翻过无事生非见着残疾人就想欺负的手贱货,偶尔还跟野狗干架,凶狠警觉是刻到骨头里的东西——都是被环境给逼出来的。
这一回一看,他就乐了,这哪里出来的俩逗比啊?一歪头,后面还有一个。好么,学会前后包抄了。
打头那小子也不过十三、四,一头非主流的发型染了个黄毛,跟着港片学得一副不伦不类的大哥样儿,叼根牙签:“小子,新来的?有钱不?借点花花!”
借你m啊!越宁根本就没拿李援朝的那两张钱。基本上算是过目不忘,除了工具书和十分感兴趣的、觉得有必须反复阅读的,其他的书他翻过一遍之后就完全不用买。这点钱对他未来的生活来说,攒起来也没用,还显得小气。不如大方一点,啥都不拿。
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有,越宁也不打算给。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没完没了。小混混怎么可能讲道义?越宁很诚实、很客气地说:“我没钱,有也不借给你。”
小混混脸本来就歪着,这回倒气得正了,很有气概地一挥手,道:“小子胆儿够肥啊!给他点颜色看看!”
看着两位小弟往上撸袖子,越宁就呵呵了,原来是一群雏儿。
许多没真正干过架的人会以为,打架么,打脸多爽,啪啪的。事实上,这是一种相当傻逼的想法。巴掌通常用于胜券在握,想给失败者以羞辱的时候。真正开打的时候,人的腿,力量比胳膊要强得多。再说了,腿长啊!你巴掌抡圆了还没呼到别人脸上,人家腿一蹬,就给你一窝心脚,瞬间倒地不起。除非握有犀利一点的武器——比如刀斧棍棒,或者真练过功夫有点招式,否则,手不如腿。即使用上肢,肘击的力量也比手强。
现在,小孩儿打架,没用武器,当然是直接上腿。
擒贼先擒王,越宁冲小黄毛冲了过去。小弟什么的先不管,揍翻你大哥再说。对上十七、八岁已有成年身形的人不好办,对上这几个还是不用怕的。越宁天生腰细腿长,现在年纪不大,一双腿却已经不短了。略一发力,一个窝心脚上去,先踹翻了小黄毛,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两个小弟,精致的脸上一片煞气。他五官轮廓本就略深些,眼眶微凹,越发显得眼神幽深。
两个人都被他的气势吓住了。初中没毕业的年纪,几时见过这么凶恶的眼神?越宁煞气重的时候,野狗一对眼都能吓跑。这俩不敢动了,越宁也没停手,极有压迫感地一步一步走近小黄毛,小黄毛还要挣扎,大约是觉得丢了面子,想找回场子。爬起来就往前冲。
越宁有时候是真的不明白,人怎么能就蠢成这样呢?还冲,你不会动动腿啊?我都给你做过示范了。一抬腿,又一下。biaji~再爬起来,这回不自己独个儿上了,小黄毛冲俩小弟大喊:“你们看什么呀?上啊!三个还打不过他一个吗?”
越宁冲他一笑,上前又是一脚。这一回,这小黄毛终于反应过来拿手挡了。越宁顺势放下了左脚,一个旋身,出了右脚,将人扫倒。拼着背上挨了后面那俩小子好几下子,依旧将小黄毛摁在了地上,单膝压着小黄毛的背,左手扯着这黄毛,将他的脑袋拎直了。右手稳稳地拿着黄毛嘴里掉下来的牙签,就放在黄毛的眼睛旁边。
然后面无表情地回头:“嗯?再打我呀?”
俩小弟本想把越宁揪着头发从他们老大身上揪下来,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可惜好孩子越宁的头发,它很主流,很短,一揪,指尖顺着头皮就滑下来了,没揪住!
看着挨了打还一脸淡定要废他们老大眼睛的越宁,四只手慢慢收了回来。四条腿慢慢往后挪。
越宁揪着黄毛转了个方向,黄毛四肢趴地,觉得肚子都要被挤出来了,还得苦哈哈被迫仰脸。这冤仇有点深。黄毛斜瞄越宁的手,口里胡乱喊着:“你别乱动!快去叫我妈!”猛一闭眼,两手在地上胡乱抓着,一扬手,一把土就不分敌我地洒了出来。
越宁防着他这一招呢,眼睛一闭,手就落了下来,准确扎中了黄毛的手背。黄毛“嗷”地一声,接着又“嗷嗷嗷嗷嗷”。越宁感觉到灰土都落下了,睁开眼,丢掉牙签,揪着黄毛起身,将这货往前一踹,跟俩小弟摔作一堆,全砸到墙角里去了。
普通的暴打,只会让这些叛逆期的小崽子心生怨恨。得施加心理上的压力,叫他们从心里上怕了,连告状都不敢告,从此老老实实做人,才是一劳永逸。
越宁面无表情地前进,出腿,一脚又一脚。仨小崽子抱头大叫,连跑都忘了——这王八蛋好凶!太吓人了!眼睛里一点人味儿都没有,连求饶都不管用了。更可怕的是,他一句狠话也不放,就是闷声不吭地打,比放狠话要卸条胳膊打断腿还瘆人——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他停手。只有被动地等着他的决定。
简直不是人!
开始三个小子还鬼哭狼嚎,引来几位看客。被打到最后,根本忘了反抗,求救的话也不敢讲了,抱着脑袋缩在墙角了,怂得一比。
越宁放下腿,退后几步,掸掸土,冲看客之一的张老头温和有礼地一笑:“一点小事儿,挡了您的路了么?我这就完事儿了。您多担待。”那样子有要多乖巧有多乖巧,活脱脱一三好学生的范儿。要不是头脸上衣服上还有一点灰尘,差点都要被他骗过去了。他的长相、举止,真是太有欺骗性了。
现在这小骗子跟张老头寒暄完,低头皱皱眉毛似乎很苦恼:“留下来是还想借钱么?我说了我没钱,你们怎么不信呢?”
卧槽!这他妈就是个神经病啊!惹不起,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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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诈不成反挨揍的跑了,看客也一哄而散。几个小孩子一面走,一面兴奋地比划着拳脚:“嘿!哈!”
留下来的那个是张老头儿,越宁以前的救命恩人。亏得他没事往山里转悠,逮只山鸡兔子什么的改善生活,才把越宁给拣着了。看到张老头来,越宁也收了拳头,乖乖打声招呼问声好。张老头的材料上写着叫张万鹏,不是本地人,传说是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时候逃荒过来的。老头一辈子没结婚,无儿无女。倒是会不少手艺,也会修家具,也会做点简单的木匠、瓦匠之类,还会雕个木头啥的,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04年那会儿他还活着,越宁要给他送市里住着,敬老院的手续都准备妥当了,只要他点头。老头死活不答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会儿见了,越宁对他极是恭敬。
张老头一摸后脑勺:“后生,厉害人。”
越宁又是一笑,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唇角两边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乖极了。
张老头有点惋惜,又有点欣慰地看看他:“这些小东西,不学好,也是该得点教训啦。你自己小心。不过我看呐,打一回狠的,打服了,他们也就不敢对你怎么样了。”说着,晃了晃大拇指,脚步轻快地走了。
越宁想了想,也回李援朝那里了。到了孙家,孙强作业还没写完,越宁自己从井里打了点水,洗了头和脸。李援朝还有点尴尬:“今天外面灰多?”她全家都不知为什么,越宁一出现,就觉得他比较高级。在斯文秀气的越宁面前总有点气虚,带点自卑。怕镇上环境不好丢人。
越宁摇摇头:“没啥。”
他打小就让人省心,李援朝也不作多想,给他拿了个苹果:“外头转了半天,先垫垫,这就开饭了。”
孙强午饭的时候被放了出来,吃过了饭,又被关去用功了。下午越宁又出去转,就有几个小屁孩儿围着他转,里面有一个跟孙家住得近的,腆着脸上来搭话:“哥,强子呢?”
越宁好脾气地有问必答:“在家,他爸生气了,叫他看书呢。”
一来二去也算熟了,小屁孩们也没什么城府,很快就被越宁引出了来意:“有话跟我说也行,我给你们带话。”
小屁孩们挨挨擦擦,终于大声说:“你带我们一块儿耍呗!我们打仗耍。”您老拳头大啊。
越宁想了一想,笑道:“行啊。”
然后就在小屁孩们的欢呼声中,给他们编了个小队:“排队吧。”按高矮,还编了号。接着就带他们跟另一拨小屁孩儿玩打仗的游戏,两伙小屁孩是这么玩的:谁先逮着对方老大,拔了旗,就算赢。越宁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小孩儿,指挥着小屁孩挨个儿地围殴对方搜旗。赢了“战争”,也赢得了小朋友们的崇拜,成了新一届的孩子王。
天真的小伙伴们完全不知道,这位他们认为的会“带着大家走向辉煌”的老大,在跟他们玩了两个周末的游戏之后,会突发奇想带他们去当清洁工。还美其名曰:学雷锋做好事,改造本镇环境。
“考验你们听不听我的话。”
92年,学校里这类的教育抓得还挺紧,什么给五保户打水啦,帮环卫工人扫大街啦,做好事不需要被侧目。越宁带着他们,头一站就去了一家在残疾的时候周济过他饭的小饭馆儿,把人家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接着到了另一个帮过他的人,邵奶奶家,帮人家水缸打满了水,弄了好些柴草堆放好——邵奶奶很爱干净,院子里十分整洁。
然后是张老头那里,张老头……略邋遢,又是好一通打扫。都是小朋友,也做不了太多的活计,晒晒被子,清清尘土,乱七八糟没用的垃圾扔一扔。张老头的一些工具材料给摆整齐了。
最后把大街都扫了,垃圾都分类收好。
镇上的父母们都说,自打孙家老婆的侄儿来了,镇子上的小孩都乖多了。也有些眼界高的,都高看越宁一眼——有这样的组织能力的孩子,还做事这么有分寸,真不多见。最倒霉的是黄毛他们,说被越宁打了,亲娘都不信!
黄毛三个人,越宁一个;黄毛三个一身浓烈的非主流流氓气息,越宁一身的书卷气;黄毛三个的长相观众是要退票的,越宁那长相是抢黄牛票都抢不到的。
小屁孩们被家长、老师表扬之后,更信任老大了。
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奇葩的老大考验完了之后,就特么带大家的信任拣破烂去了……
第8章 逃离(八)
镇上地方小,只一处废品回收站,还是私人搞的,俗称破烂摊。收废品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姓王,江湖人称“破烂王”。这个破烂王,04年的时候越宁回乡,还在市里见过,那会儿他已经将事业做大,在市里有了店面,有头有脸了。
现在,破烂王还只是镇上一个普通的收破烂的,一个很有潜力的奸商。
举个例子,废书纸,县里两毛一斤收,破烂王在镇上收,一斤就五分钱。其它废瓶子破塑料,他照样都能在刨去成本之后压价压到三分之一,赚百分之两百的利润。镇上就他一家干这个的,每个人家里的废品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也不值当自己去县里卖的,也不知道废品能到县里卖钱。破烂王脑子灵活,就赚的这个钱。一个月收入好的时候能上两千块,一般的城镇职工不如他。
越宁在带着小孩儿们给张老头收拾院子的时候,扫出一堆的垃圾出来。搂草打兔子,闲着也是闲着。越宁就把主意打破烂王身上了,他不跟破烂王抢生意,但总要从破烂王身上赚点零花钱才好。当年他沦落街头的时候,可也拣过破烂,知道行情呢。
破烂王很郁闷!
作为全镇收破烂行业中的“垄断巨头”,他的业务范围包括在镇子边缘自己砌的一个大院子里坐等乡亲们来卖破烂、自己动手到处走动搜罗废品(这个很好,乡民扔掉的东西,不用花钱买,只要拣回来就是钱,俗称“拣破烂”)、还有时不时下乡一次收一点废品。他有一辆小货车,一辆三轮车,足以支撑这样的业务。这个月过半,镇上居然没有几个人来卖废品,连出去拣破烂,他都拣不到了!
本来么,乡民们还没有这种“有废品就拿去卖”的意识,卖的少,一般都是扔了算完。破烂王拣点破烂,大家还当他是做好事了呢。也有些小孩拿家里能用的东西来便宜卖点钱,换一毛两毛的买跟冰棍儿舔。
92年的小镇统共就这么巴掌大的一点,能产出的东西数额有限。所有的东西数额都是有限的,包括废品。
现在,全镇的废品被童子军们给清了,垃圾堆里只剩下完全不能用的东西堆在一堆。还铺两张破草垫子盖着,防止被风吹得到处是。有用的……有用的都被童子军们收走交给老大了。
留给破烂王两堆草垫子盖着的纯废品。破烂王小半个月的收入,消失了。
【小兔崽子,你要破烂做什么?】破烂王很是心塞,甚至疑心这是孙国平要跟他抢生意,插手破烂界。去找孙国平谈,哪知孙国平也很意外:“破烂?”
破烂王看着他发光的双眼,想起这货是个死抠的守财奴,要叫孙国平知道破烂界的利润……破烂王忙说:“我就赚个辛苦钱,你们这……”说着,摊开了脏兮兮的手掌。
孙国平一看,别过头去,哼唧道:“那娃自己有主意,要不等过两天他来了,我跟他说说,叫他去找你?”
破烂王担心得要死,装个苦哈哈的样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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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星期六,越宁果然来了。来见破烂王之前,他跟孙国平拿一包“黄果树”香烟。由于孙强的成绩有了比较明显的进步,越宁又是个免费的“老师”,一包烟,孙国平倒也不抠了。反而问:“要不我跟你一块儿去?”
越宁笑道:“我一小孩儿过去,他怎么也得让着我,您去了,就不是这回事儿了。”
孙国平犹豫地问道:“那破烂儿?”
越宁道:“总是能谈得下来的,不用担心。放心,我就逗小孩儿玩才起的意,没想惹事,以后不这么干了。”他拿烟,也是为了让破烂王冷静思考——我带了烟来,就是家里人知道了,你别欺负我年纪小。
破烂王果然是个聪明人,虽然不太开心,还是忍住了,烟也没拿,只是不太痛快地道:“大侄子,你们读书人,干啥呢这是?”
越宁惬意地站在那边,报出一串数字:“废书纸两毛、废纸板一毛八,废瓶盖……”
破烂王脸都绿了。
越宁报完了价,笑道:“旁人都不知道,我叫他们都站屋外头了呢。”
“哎呀呀,你这娃,这是要做什么?”
越宁微笑道:“最近有点闲,手头有点紧,我不呛您的行,就赚个零花。我也不白赚您的,还给您出个主意,您听听,也没坏处。”
“什么主意?”
“这批东西呢,我要翻倍的价,您跟外头说,还得说是原价。”
小王八羔子,你tm可真是坚定啊!革命先烈投胎吧你?死咬着自己那点子事儿,特么不松口啊你!“你当我傻啊?说出去了,以后跟他们报这个价?我还赚个p!全家老小喝西北风了!大侄儿,我还得求你啊,可别给我捅出去了。”说着,眼神有变得有点不善了。
越宁笑了:“说定了?”
“说定了!”破烂王的脸色相当不好看,“你的主意呢?”
“您跟镇长说,镇上街道卫生,您承包了。”
“啥?”
“街道卫生您承包了,街上的东西,当然也是承包的,不是么?一来免得以后万一谁进一趟城,觉出味儿来要跟您抢买卖,您这货源……是吧?再说了,您打扫了卫生,以后知道了您赚这差价,也有借口堵大家伙的嘴不是?二来也省得以后有人呛您的行,您把账算我头上。原来镇上扫街的,我记着好像有,不过没见着动啊,要是有,您也能雇他给您干活。”
想垄断,就垄断吧,块八毛的生意,对人民群众的生活也造不成什么影响。不过还是顺便做点好事吧。
破烂王算是服气了,忿忿一挑拇指:“你行!学生,够厉害。”不接受也不行,一个镇子,现在的产出就这么多,一旦知道利润高,来个呛行的,破烂王这买卖就难做了。哪怕以后产出多了,有人分蛋糕,他还是会不舒服。
越宁笑道:“我还挺佩服您呢,这买卖做得。旁人想不到,又或者怕脏怕累,就赚不到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