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老四一听,忽地跳起,拍手大笑,似乎也为自己居然把一个逃犯请进家来感到可笑。
可是他生来性喜笑谑,拿眼瞟了邵正奇一眼,似笑非笑,道:“老兄,官府告示说了,中州人犯罪大恶极,有知情报信者赏银三百两,若能捉住赏银千两,哈哈,赏银真不低,你老兄也忒值钱呢,你说是不是?”
邵正奇微微一笑,道:“承蒙官府看得起,我邵某竟值这许多钱。看在颜老弟相邀喝酒的份上,在下倒给你出个主意。”
“什么主意?”颜老四笑嘻嘻问。
“近日下雨连绵,你老弟竟没生计,既然人犯在此,不如你便去报官,也白赚个三百两银钱花花,如何?”
谁知颜老四听了,一拍桌子,叫道:“哈哈,三百两,老子砍柴十年都挣不来这许多……”
拿起酒杯一干而尽,手指邵正奇,笑道:“嘿嘿,只是我倒奇怪,老兄你却犯的何事,官府肯下这样大的本钱捉你?”
邵正奇不慌不忙,自顾喝酒吃菜,淡淡的道:“也没犯什么大事,不过将仇家杀了,略略的报了十年之仇。”
颜老四瞪大眼睛,伸出大拇指,赞道:“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早看出老兄是条血性汉子。”
邵正奇道:“不敢。”
颜老四伸过头去,压低声音,道:“只是老兄你如此东躲西藏的,定也累的够呛罢。哈哈,你腿脚不便,又成天到处乱跑,迟早还有不被人瞧见报官了的?”
邵正奇嘿嘿一笑,道:“不跑,难道却等官府派人来抓吗?不过,现下我却不跑,你可以去报官,邵某便在这里等,待和官府捕快照面了我再走不迟,如此也不算你虚报欺官……”
颜老四见邵正奇又提报官的话,不由得生气,喝道:“老兄,你说的哪里话,什么报官不报官,我颜老四岂是这样不义之人?哼,你也太小瞧我了罢!”
邵正奇忽然大笑,道:“哈哈,来来,老兄我敬你一杯,颜老弟别生气,我邵某瞧你也非这样的人。既然喝酒,大家不过说笑罢了。”捧起酒杯来敬颜老四。
颜老四哼的一声,接过酒杯,仰脖一干而尽。
邵正奇见颜老四已有微醺之态,可看起来却酒醉心明白。他吃了些酒菜,身子暖和了许多,转头见窗外雨也小了。
站起身来,拱手道:“颜老弟好酒量!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邵某叨扰多时,还要赶路,多谢酒水款待,告辞了。”转身便要下楼。
谁知颜老四却伸手拽住他的衣袖,摇摇晃晃的站起,笑道:“且、且慢!老兄,你看门外还下着雨,何必急着要走,小弟我、我还有几句话说……”
邵正奇只好站着不动,侧目冷冷看他,却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要说。
颜老四舌头已然打结,断断续续的道:“我有个拜把兄弟,名叫谢大,我们哥俩个从小一起习武玩耍,不务正业。后来长大,我先成了家,娶了个漂亮媳妇儿。嘻嘻,从此专靠砍柴养家,便和谢大往来得少了,乡里人都说我改邪归正了。只这谢大平日里吊儿郎当,又喜欢跟人赌钱,经常打架……”
听到这里,邵正奇不耐烦了,又要开口告退。颜老四偏要拉住他,笑嘻嘻道:“老兄你且坐下,听、听我老四……说完话儿再走不迟。”脚下站立不稳,显然已有七分醉了。
邵正奇念在他相邀喝酒的份上,一时不好拂他兴致,只得又坐下。
颜老四自己也笑嘻嘻的坐下来,不紧不慢,又道:“……有一回,人家欠他赌债不还,他将人家痛打了一顿。人家告到官府,反成他理亏,打了四十大板,还判他出钱医伤。他气不过,出了衙门又挥拳将那欠债人打个半死,一把火烧了衙门,便跑到大泽落了草,哈哈哈……”
邵正奇哦了一声,却摸不着头脑。
颜老四顿了一顿,见邵正奇并不追问,自己又压低声音,道:“嘿嘿,后来嘛,那谢大作了头目,也曾邀我入伙儿,我抵不过面子,便去看他,见他专靠打家劫舍,劫富济贫,在泽里喝酒赌钱也过得自在快活,我、我……”
正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女婴哭声,又听见颜家娘子呢喃哄道:“乖萱儿别哭,好囡囡儿,别哭喔,好萱儿睡罢……”似在楼下抱着女儿,不停来回游走。
颜老四听见女儿哭声,忽然又拍了一下桌子,笑道:“哈哈,你说,媳妇儿刚给我生了个千金,颜家正指望我传宗接代,我颜老四如何便肯下水落草呢?颜家三代砍柴为生,从不做有违仁义侠道之事……”
邵正奇听他说到这里,颇显光明磊落,暗暗称许,正要开口赞他几句,只见他一拍胸口,慨然道:“不过,老兄你既然当我颜老四是朋友,我也斗胆进一言,如今你无路可走,不如便投奔我兄弟去。看在我薄面上,你找到他,量他也不会亏待于你……”
邵正奇听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老弟费心了,只是邵某生来不喜拘束,投奔落草之荐,老兄我却不便从命。”
颜老四霍地站起身来,拿过酒壶,朗声道:“也罢,闲话少说!你既然不肯前去投奔我兄弟,那么我也不再留你。你虽是官府布告要拿的人犯,今日你却是我颜老四请进家来的客人。我们哥俩个再喝三杯酒,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各请自便罢……”
谁知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颜邵二人对杯痛饮时说的话早被隔壁一个人听了去。因天下雨,鹊头镇的人都在家歇息不出,颜老四喝了酒,说话声音自然大了些,难免隔墙有耳,竟偷偷跑去报了官,颜邵二人浑不知觉。
邵正奇跟着站起,与颜老四各喝了一杯酒。
颜老四话头不断,又嚷道:“哈哈,痛快!你我因雨相逢,一见如故,真是有缘了。来来,再、再喝一杯!”
两个举杯,又一干而尽。
颜老四喝得兴起,拿起酒壶倒酒,却倒歪了。顿时桌上酒水四溅,才倒了一半,壶中却空了。急扯开嗓门朝楼下喊道:“娘、娘子,却烦你给、给我、我哥俩个上、上酒来!”说话已不成句,显是酒上头了。
楼下颜家娘子应了一声,却回道:“萱儿她爹,你自个下来倒罢。女儿尿了,我得换尿布呢……”
颜老四听见,只好冲邵正奇咧嘴一笑,道:“老、老兄,请稍待,我、我先下楼舀酒……”转身趄趄趔趔的下楼去了。
邵正奇早按耐不住,趁颜老四下楼倒酒,寻思着不告而别,从楼上越窗而去。正要抬脚,忽听见楼下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萱儿她爹,你、你怎的把个逃犯请进家了呢,这、这可怎么得了?”却是颜家娘子发颤的声音。
“萱儿她娘,我、我哪知他是官府布、布告捉拿的人、人犯?我、我见有人大雨天里赶、赶路,怪、怪可怜,便邀……”颜老四支支吾吾,嗓音却不低。
“你可小声点儿。可不是你喝糊涂了么,又不相识,你却邀什么人进家喝酒呢。现下可好,唉……”颜家娘子忍不住出言埋怨。
“嘿嘿,娘、娘子别担心,我、我自有法子应付,你先去……报……,再寻……赏,待会我……”后面的话,便听不清了。实则颜老四是对颜家娘子说“你先去打点打点,包些干粮,再寻几件干衣裳,待会我便请他走人”之类的话。
邵正奇人在楼上,侧耳偷听,却是隐隐约约。更兼这吴侬软语,既听不大懂,又听得不清不楚,到后来耳朵里只听见颜老四说到“报”呀“赏”的话,不禁暗暗冷笑。
邵正奇一路逃亡而来,早就风声鹤唳,神经极度紧张。逃亡数载,他吃尽了被追捕的苦头,最痛恨的便是举报之人。听了颜老四说的话,便认定他故意留下自己喝酒,拖延时间,一边通风报信,叫人去报官邀赏。一想至此,杀心顿起。
拿定主意,便听见颜老四上楼的脚步声。只见他手捧酒壶,笑嘻嘻的过来,陪笑道:“嘿嘿,老兄久等了。”一面将酒倒满酒杯,递到邵正奇面前,道:“老兄,请……”
话未说完,只听外面一阵嘈杂脚步之声,似有人众正朝这里赶来。颜老四听见,忽然脸色大变,暗叫一声:“不好,定是走漏了风声,莫非让隔壁无赖王二麻子听见了……”将身子探出窗外,伸头一看,果然远远看见一人领着官府捕快过来,却不是王二麻子是谁?
颜老四一拍大腿,喊道:“坏、坏了!原来是隔壁王二麻子报了官府,老兄,你快……”
不等他说完,邵正奇左手早将酒杯推开脱手,大喝一声,右掌猛然朝他胸口击出,冷笑道:“好你个颜老四,你报官报得好快,今日我邵某倒看看,你能不能邀到官府的三百两赏银……”
颜老四突然遭此重击,大叫一声,顿时吐出一大口血,连着腹中的酒物,喷了出来。他万料不到邵正奇突施杀手,瞪大了眼睛,手指邵正奇,不及说出一个字,便即扑通倒下。
这一掌,凝聚了邵正奇全身之力,便是武功高强之人遭此一击也难承受,可怜这颜老四转眼间便毙于他掌下。
邵正奇正要从楼窗上跳下去,只见颜家娘子已跑上楼来。见丈夫已被打倒在地板上,惊得花容失色,扑过去不住推拉,可是颜老四已无知觉,七窍流血,表情震怖,早断了气。
颜家娘子哭喊着站起来,朝邵正奇扑去,举手不住乱抓乱打,口中骂道:“你这丧尽天良的恶贼!我们见你可怜,好心留你,供你酒饭,还给你备了干粮衣裳,可是你,你竟打死了,孩儿他爹……天哪,这叫我娘儿俩可怎么办呀……”
邵正奇只由颜家娘子发疯似捶打自己,并不还手。颜家娘子撕心裂肺,一边捶打邵正奇,突然高声叫喊:“快来人哪,杀人了……杀……”
这个“人”字还未叫出口,却被邵正奇左手一横,将她震出窗外,从楼上坠落而下。又听得轰隆一声,显是被重重摔下,只听嘤咛一声,便没声音了。
邵正奇本不欲再行伤害颜家娘子,只是见她呼号喊人,惶急之下,不及多想,才出手将她推开,不料用力过猛,竟将她推下楼窗。
恰在这时,楼下传来女婴哇哇哭叫的声音,邵正奇才想起颜家还有一个刚出生百日的女儿。他知自己出手甚重,颜家娘子既遭重击,又复坠楼,恐怕也凶多吉少,蓦然间内心触动,忙跑下楼去。
只见一个女婴躺在床上,哇哇大哭,手足不住乱踢。一瞥眼,见床边放了一个包裹尚未扎好,却是一些干粮和几件衣裳。邵正奇顿时惊呆了,他看着眼前不断颤抖的双手,才知自己造下了一件天大的罪孽。
忽听到有人说话:“快,快些儿,那中州逃犯还在颜老四家中……”说话声音从几十步开外传来。
“王二麻子,你小子可别想着那三百两赏银,就胆敢糊弄官爷,慌报讯息!哈哈,那颜老四与那中州逃犯无亲无故,怎的就邀他进家一起喝酒……”
“嘿嘿,刘爷,我哪敢说谎儿,我就住颜老四家隔壁,亲耳听见……”
“快看,快看,颜老四家门躺了一个人……眼看没气了……”
“妈呀,出人命了!……快拿凶手……”
邵正奇听见门外脚步嘈杂走动,又有人来敲打推门。他起身欲走,回首忽见床上女婴嗷嗷而哭,心念一动,顺手拿起干粮和衣裳三下两下扎好,躬下身去轻轻抱起女婴,拉过一条绿色床布包住。
转身上了楼阁,推开后楼窗户,一跃而出,顺着民房院墙楼顶,冒雨远远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