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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此时他才突然想到自己将那孩子丢在医院中,而他和自己一样,同时知道两人并非亲生父子,他一个成年人尚且可以承受,然而张航过了年也才不过十六岁,是那么小的孩子,他能够承受吗?
    清醒过来后的张启明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连忙开车出去找张航,他不抱希望地在医院附近转悠,最后竟真的幸运地看到在路边慢慢走的一人一狗。
    然而此刻,张航正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视线中充满了不信任。
    是啊,他这几天做的事情,又如何能让张航信任。
    张启明走下车,想要伸手拥抱这孩子,却见张航退后一步,大黑跑到两人中间,呲牙咧嘴地看着他,一脸凶相。
    张启明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一直以为你不是足月生的,九个月不到就出生了,才五斤,抱在怀里小小的,皱巴巴的,特别丑,脑袋有身子一半那么长。我当时以为生了个畸形儿,一声不吭地站着,甚至不敢去碰你,想着该怎么安慰你妈,也怎么安抚奶奶。好在这个时候医生告诉我,孩子头骨软,顺产下来的孩子这样很正常,长几天张开了就好。我看啊看啊,每天眼睛都不转地看着你,一刻都舍不得移开视线。真的,没几天你就张开了,头圆圆的,皮肤嫩嫩的,一点都不像刚出生那么丑。”
    他一边说,一边又试着去抱张航,张航蹭了蹭脚,这一次没有后退。陆承业呲牙,威胁张启明一下,退开几步,让张启明抱住张航。
    “我那时候看你看的,晚上舍不得闭眼睡觉,第二天早晨起来眼睛都是干干的,却还是忍不住去看。你那么可爱,那时候相机是稀罕物,我拿家里所有的钱买了一个相机给你拍照片,我想啊,我要把你每一个时期的照片全都存下来贴上,我不想错过你成长的任何一个瞬间。”
    用力搂住张航,张启明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哽咽:“航航啊,你为什么就不是我儿子呢,我愿意把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你,可是你为什么不是?你怎么会不是呢!”
    “爸……”张航控制不住自己,抱着回抱住张启明,痛哭起来。
    纵然他们不是亲生父子,纵然伤害已经无法挽回,可是十几年的感情,每一天快乐的点滴都是他们一起累积的,这样的感情,怎会因为血缘而说放就放。
    然而,回不去了。即使感情依旧,即使他们都深爱对方,可是就这么一层薄薄的血缘关系,却偏偏足以决定一切。
    张启明将张航和大黑送回家,少年和狗去洗澡的时候,张启明为张航熬了姜汤,做热乎乎的饭菜。赵晓莲从结婚开始就是被张启明宠着的,一次厨房都没进过,从小到大当爹又当妈的始终是张启明。
    张航泡好热水澡回来,一口口喝着姜汤,低着头不去看张启明,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陆承业想偷偷去张航房间将门诊诊断记录拿出来给张启明看,却不知这么做对不对。
    这个男人是爱着张航的,那是一种深沉的父爱,为了张航他宁可忍耐内心的怒火为他维持一个完整的家,却同样因为这份过于深刻的爱而更加无法承受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他的矛盾他的痛苦陆承业都可以理解,却不能原谅。
    那一天的巴掌和张母毫不留情的怒骂,是张航心中的伤痕,流血化脓,在这几天等待亲子鉴定结果的日子中,已经成为不可痊愈的伤痕。
    而且,就算是爱着张航,张启明也未必会愿意在离婚后还养育张航。不是不愿意花那点钱,而是无法面对,越是深爱,越是不敢去面对。
    陆承业不知道此时是否该让张启明知道张航注定会失明的事情,他也不能确定张启明会否因为这个病而选择争夺抚养权,他更不敢赌张航在没有这层血缘关系又失明后,能否与张启明保持过去的感情,能否面对张父张母的刁难。相见不如怀念,有时候与其选择这份爱任其被时间磨灭,还不如沉淀这份爱,让它化为愧疚,为以后的日子多一个筹码。
    大概是做生意做的,凡事他都喜欢分析利弊得失,不论感情,选择收效最佳的那个做法。
    所以陆承业没有动,沉默地看着张航吃过这顿饭,与张启明相对无言,沉默地走进房间。
    离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没有婚前协议的那个年代,想要离婚,财产是个很大的问题。张启明肯定是不愿意分出一半财产给赵晓莲的,而张航的亲子鉴定是财产划分的一个有力佐证。然而这么一来,张航就是注定会跟着赵晓莲走的,如果不给赵晓莲钱,以她的性格,张航没几天就得辍学去要饭。
    深爱,关心,这些感情,在利益和钱财面前,终究化为赤裸裸的针锋相对。
    年前,张启明去找了律师,而赵晓莲依旧没有回家。
    那是一个冰冷而又孤单的新年,是张航人生中第一个寂寞的新年,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以后每一年的新年,都是这么度过的。
    他买了不少烟花爆竹,那时开市还没有禁止燃放烟花爆竹,在漫天的烟火中,只有大黑一个陪着他,去看那寂寞的花火。
    新的一年,十六岁,在成长的岁月中,痛苦也悄然而至。
    包着蓝色的纸皮的彩色烟花被张航放在院子里的圣诞树旁,他去拿那个烟花时,摸了好几次才摸到。陆承业心觉不妥,关切地去看张航,却见少年一脸无措地望着他。
    “大黑,我、我……我分不清……”
    不是看不清而是分不清,绿色的松树和蓝色的纸皮放在一起,他分辨不出来。
    色盲,已经开始出现了。
    陆承业将头顶在张航的腿上,像是要给他足以支撑自己的力量。没关系,还有他在。
    就算不去提不去想,事实却在残酷地不断提醒张航,他的眼睛,在一天比一天恶化,现代医学素手无策,所谓偏方针灸都是骗人的,没有任何一种手段能够阻止他逐渐迈向失明的脚步,残酷而又无情。
    漫天的烟花将黑夜照亮如白昼,张航蹲在院子里,在这充满光明的夜中,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不知何时,他会永远陷入这黑暗中,再也看不到光明。
    2006年新年过去,赵晓莲收到了律师信,张启明提出离婚,留给赵晓莲的只有一栋他们结婚时居住的八十年代老楼,以及张启明愿意每个月支付张航的赡养费,直到他大学毕业。
    如果赵晓莲不同意张启明的做法,那么那张亲子鉴定,将会对簿于公堂之上。
    第9章
    赵晓莲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她终于回到这个家,整天歇斯里地和张启明吵架,吵两句张启明就会把她拉出去谈,以免伤到张航。养父尚且能够为他着想,生母却是丝毫都不在乎张航。
    张航的泪早在过年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他哭不出来,也不觉得有多伤心,只是漠然地旁观着这一切。结局会是怎样他无所谓,不管如何,他肯定是会跟着赵晓莲的,而不管赵晓莲从张启明手里拿到多少钱,也不会给他一分,从小到大,赵晓莲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他对这个母亲并不抱什么期望。
    就这样争吵了两个多月,张航高一下学期都已经开学一个多月后,张启明和赵晓莲终于离婚,张启明请的律师很厉害,赵晓莲最终只在赡养费上面多争取了一些,余下便只有那栋60平米的老房子。一个周末,张航背着包袱跟着赵晓莲离开那个家。
    张启明则是夜夜酗酒,有时候赵晓莲不在家,张航半夜起夜都会看到张启明坐在客厅喝酒,他能看清的时候会劝几句,而每当那个时候张启明都会神色复杂地看着张航,没出息地痛哭流涕,说着“对不起”。
    是的,张航是清楚的,在他们一次次争吵时的只言片语中,张航明白,如果张启明想要他的抚养权,就不能将血缘这件事摆在台面上,而如果没有这件事,张启明只怕就要把自己财产的一半分给赵晓莲。尽管没有血缘他也可以抢张航的抚养权,却会变得艰难许多,因为国情人情都是如此,人们总会觉得生身父母对孩子的照顾会更好一些。
    归根究底,张启明还是想照顾他的。可是缺了这层薄薄的血缘关系,这种愿望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张航知道,他不想去责怪张启明,事实上这个养父现在对自己还有感情,还愿意支付赡养费到他大学毕业,他已经很感激了。
    只是……那种父亲亲情再也回不去了。
    跟着赵晓莲走后没几天,她便带着一个男人回来让张航叫他爸爸。巧合的是,这个男人也姓张,叫张建国。张航看不清这个男人的容貌,更看不清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只是那声“航航”叫的还不及盛怒中的张启明亲切。
    他只是抬头瞥了张建国一眼,看不清容貌便不再看,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赵晓莲的喊声堵在门口。
    张建国摇摇头,面色有些不悦,赵晓莲连忙安抚他道:“张启明养大的嘛,没教好,我以后会好好教他。哥,这可是你们张家的儿子,你们家那个肚子不争气的,生的可是女儿。”
    张建国表情好了些,他一向不喜欢自己妻子生的女儿,一想到有了儿子也开心,抱住赵晓莲在客厅便苟且起来。
    不堪的声音传入房间,自从发现自己眼睛的问题后,张航的听力格外灵敏,他捂住自己的耳朵,将头痛苦地埋在床上。
    陆承业蹲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
    身为一条狗,他所能做的事情太少,除了陪伴什么都做不到。张航痛苦的时候他只能默默将头伸过去让他抚摸,身体力行地告诉张航他并不是一个人,而不是能够拥抱住他,用言语安慰这个少年,你还有我关心你爱护你。可是就算能做的太少,他曾经也是个人,总不能任由这两个奸夫淫妇欺负张航。
    这样的环境对少年成长来说太糟糕,这种关系还是赶快断了吧。
    而且赵晓莲总是看自己不顺眼,想把他卖掉换钱,张航力保他才能留下的。可是这种日子过不了几天的,赵晓莲怎么可能愿意养着自己。
    当天晚上张建国回家时,陆承业静悄悄地跑出房门。胡混一天的赵晓莲并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而张航却是睁开眼睛,眼中满是失落,连大黑也嫌弃这个家太差不愿意跟着他了吗?在离开时,张启明有说过,如果他们养不起,可以把大黑留下,当时是大黑愿意跟着他走的,现在却趁着半夜离开了。
    黑暗中,张航将自己埋在被子中,不知道未来的方向。
    第二天大黑也没有回家,张航一个人失落地去上学。他的视力已经越来越差,晚上完全看不到东西,白天看黑板也是模糊一团,经常看不清书上的图片,以及看不懂红绿灯。这段时间张航都没有上晚自习,老师也了解到他父母离异的情况,同意他暂时不要上晚自习,下午放学后,张航收拾好书,回家,却在家门口被咬住了裤腿。
    “大黑?”失望过后,却是惊喜交加的喜悦,张航一把搂住陆承业的脖子,欣慰道,“你没走,真好。”
    陆承业一身尘土,他舔舔张航的脸,拽着他的裤腿,把人拽出楼道,躲在楼外一旁的角落里。
    张航不明所以,跟着陆承业蹲了一会儿,只听自己家楼道中传来一阵吵闹声,没一会儿,赵晓莲和张建国被人抓得满身都伤痕,衣衫不整地从楼道里滚出来。
    一个生得五大三粗的女人还带着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男人,按住赵晓莲和张建国就打,一边打还一边说:“不要脸,勾引别人家老公,出去搞破鞋,不要脸!”
    他们没有看到躲在角落里的张航,而是狠狠揍了两人一顿后,拽着张建国就走了,赵晓莲则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大哭,身上都是抓痕。好在一张脸没什么事,不然可真是要留疤的。
    陆承业昂了昂头,可算是把那个男人赶走了,赵晓莲这下可别再招乱七八糟的人来影响他的航航。
    昨晚上陆承业一路靠着嗅觉跟着男人找到他家,今天在张建国又来和赵晓莲鬼混时,他抢了张建国老婆的包,一路将人引到家中,让她捉奸在床。这么一来,张建国短时间内是不敢来找赵晓莲了,而赵晓莲大概也能消停几天。
    他不想让张航看到这一切,可是时间却这么巧,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张航回家。他只能将人拽到一旁,却还是看到这不堪的一幕。他转头小心翼翼地去看张航,怕看到他哭,又想要他哭,哭出来,发泄出来才好,憋在心里,却会造成更大的伤害。
    “没事……”张航摇摇头,没有一丝表情,“这是早晚的事情,我知道的。”
    他已经是高中生的,尽管年纪不大,却已经形成比较完整的三观,不会被这种事情影响到他的成长,也能够想到赵晓莲的做法的最终结局是什么,是对两个家、六个人的伤害。
    纸是包不住火的,赵晓莲的做法早晚有一天会被人知道,他没有能力去阻止,也早就想到这种结局。
    只是……原本只是对他和张启明的伤害,现在要蔓延到另外一个家庭了。听说那个家庭中还有一个女儿,不知道年纪有多大,会不会也像他一样……
    不,应该不会像他,至少她的眼睛还是好的。
    那一晚张航没有回家,背着书包和大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基本看不到什么东西,路都是靠陆承业指的。看着不对时,陆承业会上前咬住他的裤子,不让他往前走。
    他也不劝张航回家,那个家,真的没有一点温暖。
    “听说拉布拉多是导盲犬,看来是真的。”张航苦笑一下,“我走了这么长时间,都靠大黑指路呢。”
    “汪”!陆承业挺挺胸,我会一直为你指路,陪伴你度过这段艰难的岁月。
    春天的夜晚还是很冷的,不过张航一直在走动,陆承业有毛,两人也没觉得多冷,一边漫步一边聊天。
    “大黑,我明天想去学校退学,黑板上的东西我基本上已经看不到了,我想去学盲文,好好想想自己以后该做什么工作。明天开始,我们去打听盲人学校吧,世界上这么多失明的人,大家都活得很好。”张航握了握拳头,眼中流露出一点光亮。
    “汪”!能做很多事情呢,盲人的听觉嗅觉是最灵敏的,可以做最好的调酒师和调音师,我们航航最棒的,你可以做到很多正常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我已经是大人了,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做主,也能照顾好自己。就算看不到,也还有大黑帮我是不是?”
    “汪汪”!陆承业头抬得更高了,他会一直帮助他,他什么都懂,比所有导盲犬加起来都管用。他能够听懂张航的话,能够了解他的意图,虽然身体限制很多,但是他也能做很多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就算没有靠谱的父母,张航还有他。
    “海伦·凯勒听不到也看不到,她连学习语言都要靠触觉,而我却有听觉,会说话,还完成了最基本的九年义务教育,我的处境并没有那么差是不是?”张航低声道,他像是在对陆承业说,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或许从今以后他的生命中将只剩下黑暗这一种颜色,但至少,他曾经见过这世界有多么美丽,见识过最缤纷绚丽的色彩。即使是在回忆中,也是他值得珍藏一生的宝物。
    “汪!”黑夜中一声声坚定的叫声,是张航最坚定的后盾,陆承业在告诉他,他永远不是一个人,他的身旁,永远有一只导盲犬在支持他,不离不弃。
    心头暖暖的张航露出一丝微笑,然而笑容挂到一半便僵住,他突然道:“哎呀,要学这些东西需要不少钱吧,我没有钱……”
    “汪!”我想办法!
    “只有以前爸……给办的卡里有几万块,不知道够不够,要不半工半读?”
    “汪汪汪!!!”说了我有办法,你听我说话。
    路灯下,一个少年一步一个脚印地稳稳地走着,他身边一只导盲犬蹦来蹦去,他们彼此依靠。
    第10章
    赵晓莲被人发现奸情后先是消沉了几天,也没心情去理会如果把大黑变成钱的事情。她给张建国打了几次电话,张建国家中也是一团乱麻,不管张建国的妻子有多彪悍,这种事情最终的受害者都是她和孩子,事实上她是不想离婚的,在家中大闹也只是为了让张建国回心转意,再也不犯错。张建国自己也不想离婚,他也很喜欢自己的女儿和老婆,赵晓莲那不过是过去的一份感情和偷情的快感在其中,而且赵晓莲怎么看都不是能踏实过日子的人,张建国又怎么可能为了她放弃自己的家庭。
    赵晓莲却是希望张建国离婚娶她的,张建国那边却不肯吐口离婚,还百依百顺地哄着老婆连她的电话都不接,赵晓莲怒了。
    张航这几天正在筹划退学的事情,他自己去退学老师学校肯定不会同意的,中考第一考入高中的优秀学生,学校怎么可能让他简单退学。张航根本不指望赵晓莲带自己去学校,也不太希望她去,想要退学,只能靠自己。如果他拿出视网膜色素变性的诊断书,学校是一定会同意的,然而真的要拿出来吗?
    尽管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可是终究是难以面对的。如果他真的拿出诊断书跟学校说退学的事情,那么他就真的要面对失明一辈子的残酷事实。张航不是不敢面对,而是想把现在美好的光阴再多留一段日子。他想要用现在仅剩的视力努力看清楚这所学校,他曾经想要征服未来的欲望,也是他梦想的终点,他想要记住这所美丽的学校,这充满痛苦却又饱含希望的青春。
    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光,即使狼狈不堪,他还是想要记住。
    陆承业理解张航的心情,他没有催促,就让这个孩子和同学、朋友、兄弟们再相处一段时间吧,在不久的将来,他们终究会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然而就是这最后美好的时光,老天好像也不打算留给张航。这天放学回家,赵晓莲在家中气势汹汹地等着张航,对他说:“马上跟我去你爸家,我要让那个死赖着不离婚的贱女人看看,我给张建国生的儿子,比她那个不带把的女儿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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