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望尘五岁的时候,已经很难找到能证明他永不磨灭的出生印象的痕迹了。
除了母亲,除了母亲的盲眼,会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从那样的故事里走过一遭,他不仅是故事的见证,更带给故事里的母亲以重创。
除了那个碎嘴的刘嫂终日叨唠着那些陈年烂谷子的旧事,怨了她的女主人的命苦,怨了她自个儿命苦,就再也抖落不出个新鲜话题来。
只是刘嫂的絮话也足以导引出钟望尘沉淀在记忆深处的某些细枝末节。
比如紫薇。
钟望尘自打懂事起,就开始在院落里寻找那棵长在他生命里的紫薇树了。
钟望尘寻找了旮旮旯旯,就是找不到紫薇的影子。
跑去问母亲,母亲无神的眼睛眨巴着,空空落落,终无反应。
这才知道,母亲不仅瞎了眼,而且丧失了关于紫薇的记忆。
跑去问父亲,父亲只是久久地沉默,注视着院落里的某个地方,黯然神伤。
钟望尘从父亲眼里那种无限深远的郁悒表情里看到了紫薇的影子,它从父亲苍茫的沉思中缓缓生发,散落在院子里原本属于它的那块地方;它盛放一树的灿烂,一树的伤心,盛放不尽的凄清,摇曳不尽的絮语。
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又实在是把一切都说尽了。
只是,一个五岁的幼童,凭籍着记忆中的模糊碎片,又如何洞悉缠绵在父亲心头的隐情和秘密?那惶惶惚惚中的旧情景旧事物,又如何不是少不经事中噬心的一个错误与惊悸?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钟望尘真真切切地看到的,那就是父亲在院子里重新种上了一棵树。
父亲告诉他,这是一棵相思树。父亲教他念那首著名的诗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原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还又教他读胡适先生的情诗:“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度相思量,宁愿相思苦。”
也是在那一天,钟望尘又听到了刘嫂的唧唧咕咕。
钟望尘知道了,父亲栽种相思树的地方,就是当年生长着紫薇的地方。
那棵紫薇就是在钟家搬来这个小院的时候,在他母亲生他的那一天死去的。
它曾经有过繁盛的灿烂的花儿。
他的母亲看见了这花儿就看见了红纸伞。
就瞎成盲眼。
刘嫂说:“这紫薇分明就是祸根灾难,它怎么就刺瞎了太太的眼?它怎么就勾住了男人的魂?怎么就说死就死?说死就死了?!”
刘嫂还说:“这紫薇怎么也让太太魂儿升天?让好端端的人一天到晚只会喊报应报应,这到底是谁的报应?太太没黑没明地念叨雨蔷雨蔷,雨蔷是谁?谁是雨蔷?”
在刘嫂的描述中,钟望尘还看见劈头盖脸的一场大雨,看见院落里一片汪洋一片血色。刘嫂说:“太太可怜啊,瞎了眼,又动了胎气,早产了喽,那血哟——啧啧啧,血哟,流的哟,那叫多哟,一盆一盆地倒哟,倒在院子里,满院子的血水哟,全聚到紫薇树根上去了,眼看着叶绿花红活生生的一棵树,蔫了,死了,花落一地,泡在雨里,泡在雨里哟……”
刘嫂的这番话,在钟望尘的心里折腾了好多年,直到他后来长大了有了爱情,才忽然明白那年那月的那个雨天,是什么惊扰了紫薇的芳魂?又是什么惊扰了红纸伞下失魂落魄的心?
雨蔷的名字他也一直熟记于心,也是等到长大了经历了好多事,他才知道雨蔷是谁?
不过,关于父亲,关于那些荡涤在父亲心事里的,那个将军的故事,相思树的故事,钟望尘无从知道。在他五岁的眼睛里,父亲是一个高高大大模模糊糊的影子,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坐着那辆豪华轿车出去又回来,好多穿军装的人向他敬礼,喊他将军。钟望尘从来不知道将军的含义。他的眼里是没有什么将军的,有的只是一个神思恍惚的,除了教儿子念几首诗词,既不与妻子亲热,又不与儿子亲热的……怪人。
钟望尘对于父亲最强烈的印象还是他的相思树。
父亲在这件事上所表现出来的执著和浪漫,让他解读了一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心灵的孤独和天性的真纯。这使他在感情上其实很乐意与父亲亲近。他相信父亲对那个不可知道的世界的钟爱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他耐心地体会着父亲在每一个匆匆离去又匆匆归来的过程中带给他的丰厚的联想,它使他常常会忘记了母亲床榻上难捱的煎熬和暗无天日的黑,尽管他跟母亲很亲很亲。但是父亲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呀!父亲笔挺的军装和星星辉映的肩章,寄托着他急切膨胀的雄心;父亲的宽肩阔背,承载着他的渴望;父亲像鸵鸟一样健美的长腿,英姿勃发的,在他心目中站成钢铁巨人;父亲威严审视的表情,包含着无数坚毅和自负,让他的下属肃然起敬,让寻常人倾心拜谒。父亲高大的身躯进出院落,乘着他的黑色轿车来了又去,总是让儿子担心那样一个狭小的车座,怎么能容纳得下他的伟岸?当他集中精力去侍弄他的相思树,为它浇水施肥时,他的粗大的双手就充满了舞蹈的韵律,像是赋予了非常的灵性与钟情;太阳底下他不停地走来走去,焦躁而又易感,给小树一遍遍地浇水,表情里的那种诚挚的悲伤由不得人不生怜。大冬天里,那些相思树总会面临着冻死的危险,父亲像无辜的孩子一样,坐立不安,紧急关头却总能想出绝招,每每都能死里逃生,有惊无险。
钟望尘就是在五岁那年的冬天发现了父亲藏在阁楼上的秘密。
那时候父亲已经用棉絮和稻草为他的相思树穿上御寒的外衣,而不知什么原因,那阵子他不用每天乘着大轿车出门。冬天的太阳暖洋洋地照着,院子里没有一丝的风,钟望尘依偎在父亲怀里央告他:“爸爸,讲一个故事好不好?”父亲问:“想听什么故事?打仗的?童话?还是孙猴子?”钟望尘说:“我想听红纸伞,还有紫薇。”
“哪有什么红纸伞和紫薇呀!”父亲搪塞他,一边还故作镇静用手指刮了刮儿子的鼻梁:“宝宝是不是发烧了,讲胡话了?”
钟望尘拨开父亲的手:“爸爸骗人!”
钟望尘注意到父亲的一双眼睛,有亮晶晶的火花一闪,忽地又暗淡了,沉寂了,迷离恍惚,游移不安。
钟望尘第一次发现父亲也有那种小孩子般的懦弱和羞怯,它是那样直白地,不加掩饰地,泄露了父亲复杂而脆弱的感情世界,那些不为人知的心事和秘密。
更重要的是,钟望尘在这一瞬间捕捉到了父亲视线里的东西。
父亲在看什么?
在看阁楼。
在看阁楼上的窗户。
那扇窗户紧紧关闭着,自他懂事起就一直关闭着,像母亲的那双盲眼,茫然无措地面对着风和日丽雷电雨雪,茫然无措地顺应着世事变迁四季交换。而心灵的激荡分明是有的,震颤与悸动分明是有的,惊魂摄魄的神伤分明是有的。父亲的相思树,父亲竭力回避的红纸伞和紫薇的话题,都是因为它——它不仅只是一扇窗户,它更是一个小院的故事,一座小楼的故事,一个盲眼的故事,父亲的故事,将军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