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孩子是那么急迫地,热切地,焦躁异常却又兴奋无比地筹划着女友的生日,筹划着那一天的聚会。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阳子重回小楼的光景已有一十八载。
不知梦醒何处,不知哪里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却知道昔日那个长着天鹅绒一般的毛毛眼,有着黑鱼红鱼的游动和墨晶一样的瞳仁的六岁幼童,如今已是挺拔颀长、眉清目朗的二十四岁的大男孩。
而在不堪回首的记忆深处,却分明还回响着他六岁时的声音:“你就是新来的姑姑吗?我是钟望尘!”
一字一板,一字一板的声音,牵扯起一十八载的伤痛。
那时就感觉到了那种无常,还有怅惘,知道其中必是隐匿了莫名的玄机和无限的神秘。
阳子还记得自己曾用手去刮他的小鼻子,告诉他:“你偷走了我们家的名字。”更忘不了他一门心思地盯着她摇篮里的小妞妞,说的那句话:“我想让她做我的花媳妇。”
花媳妇,花媳妇!
如果她那可怜的妞妞这一刻就在跟前,也该是十八岁的少女了,正好做他的花媳妇!
尘缘天绝,竟然是良尘好景虚设。
这会子只想知道他究竟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的小女朋友她……漂亮吗?”
男孩子说:“非常漂亮!”
非常漂亮,非常漂亮!
阳子的心又咯咛了一下,冷冷的,空空的,疼疼的。
可不是嘛,假如她的女儿回来,活脱脱也是绛珠草幻生出的千娇百媚的林妹妹,又岂非“非常漂亮”?!
男孩子却是一双俊眼死盯着阳子看,看着看着竟看呆了,失声惊呼:“姑姑,她长得像你!”
阳子笑了,心头掠过一丝温暖:“又在哄姑姑高兴是不是?”
钟望尘却是一本正经:“真的,我一阵觉得她好面熟,八年了,每次见她都有这种感觉,总疑心是在哪里见过的,还以为是错觉呢,现在才突然知道,她竟然……长得像姑姑?!”
那种熟悉的冷啊,空啊,疼啊,又在心里浮泛。
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时哪一刻浮泛的心潮啊!
钟望尘绘声绘色地给姑姑讲述八年前他的十六岁生日之游,讲述他见过的那片墓园,那墓园里遗世独立的女孩。
阳子默默地听着。感觉那梦境般的描述像沙,弥漫起满心满怨的尘殇,堆积在一起,竟然是魂归恨天的寥落与荒芜,眼前浮现的也是她早就知道的,她真不想告诉他其实她去过那片墓园,知道那里的一切,可是他——钟望尘,他怎么会找得到?他如何能找得到?千言万语,千惑万惑,干噎在心里,强压在心里,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怎么能说得出来?!
“你知道吗,她也是有红纸伞的,和姑姑一模一样的红纸伞,题写着《蝶恋花》的断句……噢,对了,她的名字就隐在断句里……”说到这里钟望尘呆住了,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姑姑讲过的,他的名字和小妞妞的名字都是写在红纸伞上的,他叫望尘,那么小妞妞应该叫……应该叫……
“秋晓!”阳子脱口而出:“四季风雨四季秋,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
突然明白了,一定有些什么是埋在记忆的深海,现在被人打捞上来了。
突然顿悟了,一定有些什么是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发生了。
突然知道了,还有些什么她至今无从知道。
而钟望尘,也是呆在了自己的讲述中,呆在这突然间的顿悟里。
从第一次去墓园看见秋晓,至今已有八年了,他竟然从来没有想到过秋晓原来就是姑姑的女儿,只知道那个小妞妞死了,人死又不能复生,怎么会想到她又活了,而且就在墓园。他应该早就想到,他怎么能早就想到?!
“墓园有佳人,绝尘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更不知倾城又倾我,佳人难再得。”终日里只知道对着秋晓吟哦背诵这倾城倾国倾情倾我的句子,却不知她原来是他早在摇篮边就相中的,花媳妇,小妞妞,旧相识。
为什么在十八年前,她会在一夜间死去?
为什么又在八年前,他又会循了那片红云的指引,找到墓地?
为什么他和秋晓情投意合、两心相惜却从不知对方是谁?
生命里有着多少的无奈和惋惜,纵然是一日不思量也攒千眉度,却也是繁丝纠错,如今才知?
生命里有着怎样的感伤和愁烦,竟然让他所钟爱的女孩儿伴着寂寞亡灵,伴着幽眇的墓园,捱过十八年的霜冷风寒。
荒坟鬼唱前生怨,来世饮恨墓草青。
这期间的故事是水,静静地,流淌过岁月和心事。
思绪倒置脚印,不惜把以往的清晰折叠又踩乱。
用这一刻的青春血浓去衡量曾经的年少和苍楚,才发觉?仅要模糊揉皱原有的一切过程,还要抚慰心律,细致入微收藏未来的步点,凝神,静听,也许会敲出一声声丰厚与细腻,步步陌生。
“你爱她吗?”阳子问。怔怔地,对着那黑鱼红鱼游动的一汪深潭,似乎是在代替女儿审视端详,且看这样的眼睛里有多少挚爱多少真情淹在里面。
那些黑鱼和红鱼在一瞬间摇头摆尾,四散而去,空留一汪空明澄澈的心湖——它该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宁馨的地方,没有云彩的映像,没有风动的声影,既不曾泛起涟漪,也不曾有翻飞的浪花,它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让人一览无余看清它有多深,无遮无掩地体会它的底蕴,或者,只是为了让世间所有的在逼仄中窒息,在红尘中熬煎,在轮回中受难的疲惫的灵魂,找到栖息的心岸。
在很久很久以前,阳子似乎见过这样的湖。来不及在他的岸边做最短暂的停留,便匆匆告别去做更遥远的追寻。她走得太远,太远,沉醉在另外的情景中,带着一身的伤,终于回还,却见他依然一世殉情地等候着她。她终于扑进了他的怀抱,深切感受他的爽洁与清凉,并让这丝丝清凉浸润她焦渴的心魂,濯洗她一路风尘。后来,阳子终于挣脱了对于那片湖水的眷恋和倚赖,终于也对他有了新的感念——他是一只鹰啊,一只多么强健多么神勇的飞鹰!整日间骄矫地穿过天高云淡、碧空苍穹,掠过塞草西风、冻云冷月,终于在大漠浩淼、圆月直烟中折断双翼。他就有着这样一双心湖一般的眼睛,那时候阳子乐于做一只优雅的蝶儿,固守在她的风巢里,独坐西窗,邀风抵达;看云飘落,等待鹰的出击。只是后来他倦了。
阳子还能记得当年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已经不是鹰了,你走吧!”
风起云间,雁横天末,三点两点细雨过后,是不是当年的鹰又飞回来了?
相同的身高,相同的体魄,相同的俊眉朗眼,相同的一汪心湖。
他是他的儿子。
钟望尘说:“我和秋晓已经认识八年,相爱四年,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我爱秋晓胜过爱自己的生命,我们俩永不分离!”
阳子无言。
为什么,她和女儿都跌进鹰飞蝶舞的命运?
为什么,她们都投身这样的心湖?!
过去的一幕是迷茫,今日的一切是眩惑。
什么才是万劫不复的错呢?!
醉乡广大人间少,阳子知道这个可爱的男孩已在自己的爱情里醉成一杯陈年老酒,一杯甘苦难禁的新醅。虽然不知道这醉烂成泥的一杯,究竟是多少次春日的雨多少次旷野的风多少空芜的期待,才酿造出这满贮芳香、琥珀光泽的况味,心里却知道,这样的男子真的是“望断红尘谁染霜天晓”,他的情感里再也不会有另外的人。
“我爱她。爱她!爱她!!”
钟望尘就这样狂呼大喊着,回答了阳子的话。
那一汪湖水,因为急速涨潮,风起云涌,竟也翻滚成一片汪洋。
眼泪那么不可收拾。
钟望尘,噢,流泪的钟望尘!
阳子是亲眼细瞧着望尘长大的,从小男孩到大男孩,她从未见过他流眼泪,但是这一刻,他哭了。
阳子由儿子的眼泪想到他父亲的眼泪。
在那个风巢倦依的故事里,当她把手上的玉镯摔成粉碎,当她对他说:“这就是我了,今天碎在这里,再也拾不起来。”他的表情也是这般张惶无助,那眼泪也是这样如小溪流似的,一股一股地往下流。这样的情景在阳子的记忆里栩栩如生,清晰如昨,刻骨铭心。这么多年她常常会想起来,尤其是寂寞的时候,痛苦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出这样一个绝世英俊的男人,一脸的高山流水。
那个不可一世的将军是流完了他的眼泪之后,就把她对他的全部念想都带走了,一去不归。他的儿子,却在泪流满面的当儿,扑通一声跪在阳子面前。
“你是最疼爱望尘的人是不是?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姑是不是?你永远不会反对我去爱秋晓是不是?”钟望尘连珠炮似的,声泪俱下:“姑姑,请你一定帮我!”
阳子扶起了钟望尘。她永远是最疼爱他的人,她永远是他最好的姑姑,她永远不会反对他去爱秋晓,只是她知道,望尘和秋晓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起来吧,孩子!你摇着的是一只没有水的船呀,在失去锚地的港湾里,纵然相思入骨,也得有海盗的心情。”
阳子的下一句话实际上是在祈求钟望尘:“答应我,孩子,让我们替秋晓隐瞒了这段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