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心有灵犀,也许只是一种直觉或者错觉,或者是预感,这天晚上墓园小屋着火,阳子偏偏就在梦里瞅见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呀!
梦里的火烧得无边无沿,整个墓园卷裹成一个大火球。伞郎就坐在火球的芯上,火球在旋转,滚动,火芯里的伞郎也在旋转,滚动,从墓园一直滚旋到阳子的床前,烧得床栏噼噼啪啪响,烧得床幔丝丝冒烟,烧得阳子在梦里也变做火焰,梦醒后就失魂落魄地来到墓园。
站在伞郎面前时,才发现久别后的凄凉境遇,再见时的难以面对,都无从说起。
彼此都是有过极大的心理创痛的人,彼此都深知自己的爱与不爱。
假如伞郎爱她,他决不会把自己深藏在寂寞墓园,一十八载也不露面;
假如她还爱伞郎,她也决不会在十八年前离开商州,又在清凄的避世中,未雨绸缪。
假如想见面,也决不会拖延至十八年之后。
事到如今,也许他们真的是……生无所恋?!
生无所恋,终日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桑眉跳井身亡;伞郎人变鬼样;商心离开故乡;千里寻梦去商州,阳子把自己变做双刃剑,伤人伤己。
生无所恋,彼此都无法化解内心的自责和怨怼:十八年前端午之夜的欢情,情欲是石榴花红时的一杯雄黄酒,一杯醉人,两杯销魂,三杯醉烂成泥,醒来时就只有了无奈和追悔。
所以再见面时,才能冷落了心情,才能有这样的无惊无喜,死水微澜。
而在刚才,在那么惊喜异常的时刻,阳子心中那种石破天惊的震撼,其实只是因为落雪的青石阶上那匆匆掠过的年轻容颜——他是伞郎的青春时代,他是阳子的青春时代。
原来爱就是一首精致的唐诗宋词,是要让天下伊人心醉神往地去品评去欣赏去谱了乐曲轻吟低唱的,爱出了错,就是唐诗错了韵脚,宋词乱了平仄,性情中人浸淫久了,必知其中滋味。
原来爱只是年少时在绿窗前所看到的青布长衫的背影,而她心心念念地只是那个在红纸伞的光辉里神情忧郁的卖伞的人,那个伞郎呀!
而所有的一切,到了最需要面对的时候,就成为脆弱的泡影,就成为一堆凌乱的不堪——不堪爱的沉重,不堪爱的伤害,不堪爱的负累,不堪爱的过错。
阳子终于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在昨夜的梦里看见伞郎,那是伞郎化做年轻时的一股轻风,来吹醒她梦里的迷失和沉醉;那是伞郎化做火焰来撕裂她避世的清凄,让她一醒来就看见焚心似火,就看见**燃烧的场面。而在这轰轰烈烈的焚烧之后,隐藏着那样情真意切的一场雪,雪中站立着他们整个的青春时代。
还有那个年轻的身影。
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
伞郎已变做雪人。
这个雪人不说话。
他把魂儿丢了,丢在从前,丢在过去,丢在回忆里了。
伞郎呆呆地看着阳子,看得专注,看得凄迷,看得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和大意。
阳子在他的视线里无力地崩溃,坍塌成细碎的灰尘,散落在雪地上。
伞郎看不见阳子,阳子也找不见自己。
阳子哭了:“绝情的人,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不记得我?难道我在你心里不留一点儿……一点儿……痕迹?”
伞郎的表情依然是冰雕雪刻。
那么严肃,那么平静,无悲,无喜,无忧,无……情。
他的眼睛好像一直盯在远方,又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远方。
伞郎呀,伞郎!
他一定把生命中的一个人,一段情,一段时光,一段记忆,弄丢了,全弄丢了。
寒蝉凄切,心冷似铁。
阳子是那样明白无误地感知着来自伞郎的冷漠,失落,失意,失望。
原来伞郎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伞郎早已把她给忘了。
“绝情的人,负心的人,没心没肝没情没意的人……”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恨在阳子的心里弥升起:“我恨你!恨你!!恨你!!!”
阳子忽然觉得好空虚,好贫穷,好伤心:“你就这样让一切都不存在了,没有了?你就这样带走了一切,什么都不肯留一点给我吗?”
伞郎动了。
雪人动了。
扑啦啦抖落一大片雪粉冰渣。
那些雪本来是遮住了他的头发眉毛胡子的,就连眼睫毛和满脸纵横交错的伤疤里也凝落了细碎的雪籽,这样一抖动,雪人就还原成真正的伞郎了。
伤痕累累,冷若冰霜的伞郎呀!
阳子觉得自己的心也扑啦啦抖动了一下,化做雪地上的一丝无影无形无望的清风,转眼间就魂飞魄散了,再也无法还其影,遁其形,既无所求,更无奢望。
“那么就让我为你唱一支歌吧!”阳子说:“你还记得那个石榴花红的端午节的夜晚吗?你还记得我为你唱的那一支歌吗?”
再次想起,却发现只有这首歌是最好的祭奠,祭奠一段旧情,祭奠一段错爱,祭奠缘起,祭奠重回。
就这样,让熟记于心的旋律汨汨地,从心河里泛起:
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伤悲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吧
当最初的青梅枯萎
当最后的竹马逝去
当蓝田的玉化烟散去
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
我也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
那一滴
清泪
终于看见,有一滴眼泪从伞郎的眼睛里渗出,渐渐地越聚越多,流成一条小溪,滴滴嗒嗒跌落在脚底下的雪地上。
“噢,伞郎,我的伞郎呀!你一定想起了什么?你一定想起了从前,想起了我?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伞郎?告诉我,告诉我,伞郎呀,伞郎!”
不敢看这张泪流满面的脸,也许他是用眼泪来回答他,也许他是用眼泪来表示什么也不想说,不用说。
情倦了,意尽了,心冷了,爱没了。
阳子看见伞郎慢慢蹲下身子,眼泪已经成河,在雪地上留下斑驳的印痕。
细看那滴滴嗒嗒隐约成型的印痕,竟是一个字:商!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一个惊心动魄的商!
伞郎呀,你是不是想起了商州——有着红纸伞的商州?有着家园梦的商州?有着石榴花红一夜沉醉的商州?有着千重爱万重恨的商州?
果真,伞郎又用手指在“商”字旁边写下一个同样惊心动魄的字:州!
商州!!商州!!商州!!!商州!!!!商州!!!!!
“伞郎呀,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一把火烧了墓园小屋,你难道只是为了商州?你的心里只有商州吗?”
伞郎冷漠地注视着她,好像不认识,又好像已经回答了她。
“伞郎呀,你是不是要走了,要回商州去了。”
伞郎的视线从她的身上转移到脚底下,模糊不清的字迹,触目惊心的字迹。
商州!商州!!商州!!!商州!!!!商州!!!!!
一切都不用说了。
阳子看看伞郎,又看看伞郎的“商州”。
雪一直在下,一片一片降落。
雪落在伞郎的身上,让他不再是伞郎。
雪落在“商州”的字迹上,不再有模糊不清,不再有触目惊心。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呐,转眼间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阳子很失望,但也很轻松。
失望是因为决绝,告别往事的决绝;
轻松是因为再生,再也没有希望的那一种生,再也无梦的……生啊!
“再见了,伞郎!在下一轮的生命里,如果还能看到一个喜欢穿紫衣裳的名叫阳子的女人,那一定不是我,不是我!”
阳子回转身去,不忍多呆一刻。
长长的雪路,终于只能一个人走了。
崖畔下的雪阶上,还站着那个年轻人。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扫把,正在一下一下清扫石阶上的雪。他的表情里满是宗教般的虔诚之色,挥舞扫把的动作很轻捷,不紧不慢的,极有规律,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傀儡,就像是亘古以来就在那里扫雪似的,就像是一直要扫到世界末日的降临。
阳子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一定也有着灿烂的辉煌的心事,虽然此刻他的眼中缺乏**和光辉,只是在机械地扫雪,仿佛生来就只为了扫雪,为了扫雪而活,为了扫雪而死;仿佛除了扫雪生命中再也没有了其他重要的事情。
但他一定,一定是有梦的,有希望的。
真奇怪,看见他却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前生和来世。
遗憾的是,无论是前生或者来世,她都没有了那个在三生石畔等她的人。
那么……年轻人……你又在等谁?
阳子走上前去,禁不住问道:“年轻人,你喜欢扫雪吗?”
古居停下手中的扫把:“不,我是在为父亲扫路,他要回家喽!”
“父亲?!”阳子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噢,我知道你了,你就是商心啊,你知道吗,我去商州时你才只有三岁,还没有大名呢,村里大小都喊你‘地主崽’,是我给你起的新名字,是我叫你商心的。”
古居抬起头:“我也知道你。”
古居还想说:“后来我走了,我变成了古居。”
不知怎么,他没有说出口。
“你父亲喜欢雪。”阳子说:“这场雪就是老天爷专为他降下的,你看多白多干净呀!”
古居木木地:“可是有很多亡灵踩过了,就在刚才,我看见整个墓园的亡灵都赶来和父亲告别,我这是在清扫亡灵们的脚印呐!”他又反过来问阳子:“你见过亡灵吗?你知道这墓园里有多少亡灵吗?”
“我不知道。”阳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听得出他的话里隐藏着深奥的玄机,人小鬼大,一点都不孩子气。
古灵精怪,像极了他的父亲。
只是阳子并不想跟他谈这些,她只想告诉他一个秘密。
紧盯着那双和伞郎一模一样的眼睛,多少委屈涌上心头,可惜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终于,她说了,一字一板,掷地有声:“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秋晓的母亲,你爱秋晓的事我听望尘讲过,但那是万万不可以的,她和望尘是青梅竹马,你们是亲兄妹。”
讲完这些她好轻松,眼瞅着伞郎的儿子陷入痛苦和绝望她好轻松。
原来复仇也是有快感的,原来复仇就这么容易。
眼看古居不再从容不迫地扫雪,眼看他的绝望超过他的父亲。
阳子有点心软。
但是古居并不想输给她,古居的这句话就是说给阳子听的:“我爱秋晓,我不管她是谁的妹妹。从头错到底的是你们,我不承担错的责任!”
古居的最后一句话更让阳子目瞪口呆:“我先送父亲回商州,我还会回来的,回来找秋晓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