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式微妈妈后来又发现了太多属于嫣红的秘密。
也是缘于水袖——当她把它从花绒布的包袱皮里抖落出来的时候,就发现这一新一旧的两条水袖,颜色和材质迥然不同,就想到是从两件新旧不一颜色各异的戏服上撕扯下来的,那么另外两条水袖和不复完整的戏服现在又在哪里呢?
在以后的许多天里,式微妈妈曾挖空心思去寻找,却意外地刨出了一个婴儿的衣冠冢。
时间是她发现水袖的那个春天,园子里的一株刚刚开满灼灼花朵的桃树一夜之间忽然死去,正百思不得其解时有人托梦给她,说那桃花树的根底下埋着不该埋的东西,桃树喜阴,而树下的东西性阳,三月里正是阳气上升阴气下降之时,阴阳相冲阳占上风,那桃树就一命呜呼了。
那是春雨如酥的夜里一个声音沙哑的女人在梦里告诉她的。式微妈妈拼命地睁大眼睛希望能看清那隐在一团漆黑之中的女人的面孔,但那梦里的漆黑像无边无底的洞窟,依稀听得见风声在眼前呼呼作响,听得见杂沓的细碎的步声在远远近近的地方回荡,甚至能感触到有一些冰冰凉凉潮潮湿湿丝丝绺绺的东西,在耳畔,在眼帘上,在指冷心寒的手尖,滑溜溜,黏糊糊,魑魅纠缠,心里就知道是又一次魇住了。
一夜不停的雨。
天未露明就去看落花残尽的桃树,半信半疑找来一把老镢头,三下两下就把那深埋着的东西给刨拉出来。那是一个紫檀木漆匣,式样小巧,做工精致,
酷似过去大户人家小姐珍藏胭脂香粉钗环链坠的首饰盒,由于是装在一个陶瓮里,瓮口又封闭得严实,那漆匣的着色和外型竟然完好如初,匣盖上写着一溜儿娟秀无比的字:圆中此地曾埋玉。和不久前她看到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出自同样的手笔。
那一刻钟的感觉很神秘,有强烈的痛觉和心悸。
式微妈妈无法捕捉那种痛觉和心悸的来处和去处,只听见有婴儿的啼哭从不知的无定的地方响起,高亢,悲怆。她想她是又一次撞进庵堂,撞进悬念四起、扑朔迷离的嫣红的故事里去了。流言和传闻里都有大姨妈在尼姑庵生下野孩子的说法,这一瞬间,她不仅听见了孩子的哭声,而且看见那孩子有一张纸一样的……苍白的脸。
一切都该是另一个时空的怪诞。
假如真的存在过,也该是陈芝麻烂谷子的老皇历;
假如真有野孩子,活到今天也该有二十五、六岁。
不知怎么就想起表哥来,想起他的脸。
古居在离开尼姑庵去大连时曾经丢下一句话:“式微,我害怕,这尼姑庵有捉我回去的鬼。”古居说这话的时候就是一脸的苍白。式微妈妈第一次发现他是那样无辜和憔悴,眼里全是无助和泪水。
她那时并不知道他走了她会不会害怕,她不知道有一天她也会令他害怕。
她这时也并不清楚如此这般联想,与她,与古居,究竟有什么实际意义。
式微妈妈打开了匣子。
那种痛觉和心悸不见了。
那一声啼哭和那一张苍白的孩子的脸不见了。
表哥不见了。
展现在式微妈妈面前的是一套桂子红的男孩的衣服,红披风,红肚兜,红袄红裤红鞋红帽。也许是虎年生下的孩子,他的衣服鞋帽都绣上了大大小小神态各异的老虎图案。
是怎样的一个母亲?具备了怎样的慧心灵性和娴熟的女红技巧才裁剪缝制出了这样的衣裳?
是怎样的一只小老虎?具备了怎样的福分怎样的好命才配把他们穿上?
是怎样的不测和舛错?它们又只能装在一个衣冠冢里,在世事沧桑的二十多年以后,在桃之夭夭的难节里,延续忧伤。
式微妈妈不能肯定,在久远的风流倜傥的故事里,那个自喻为“落红不是无情物”的人究竟是不是嫣红。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想像着,揣摩着,昔日的情景——寂寞难耐的庵堂女子,独坐禅房,于凄风寒雨的夜里绣制这些美丽的桂子红的情景。往昔的岁月和久在深闺人不识的日子在记忆里隐退;削发剃度皈依佛门的冷寂,已幻化成一种热辣辣的相思入骨的盼望,盼望着他能收到她托人捎给他的口信,盼望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早日成形、长大,在他终于倦游而归的时候,送一个活蹦乱跳的小老虎给他。
耳畔又响起那一声尖锐的蜇疼人心的婴儿的哭泣。
看见一张苍白瘦削、皱巴巴的脸——在紫檀木漆匣和散落在新鲜泥土、湿润晨风中的桂子红的颜色上缓缓叠起,游游移移掠过桃花树枯萎的枝头,掠过潮湿凄迷的尼姑庵的天空,无踪无迹。
真的是那只……生不逢时的……小老虎吗?
感觉那哭声是溺在一种无形的扼杀和受难的窒息中。
而那张脸,原本也不该这般苍白。
他应该是一只威猛硕壮的……虎。
那个母亲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打击和失落,才放弃了为她的孩子穿上桂子红的新衣裳?
那个孩子究竟是到哪里去了,才让他的母亲万念俱灰,把所有的寄托都埋成小小坟茔?
紫檀木漆匣里最后的一点发现让式微妈妈莫名兴奋:那只小老虎……他一定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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