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码头上已经站了几十名脸上写着“我要造反”的水手,还有上百名脸上写着“我看热闹”的围观群众,放眼望去,全是席兹号上的家伙。
这队伍倒是比想象中壮大的多。
可见这年头不怕死的人还是挺多的。
而双手抱胸,昂首挺胸站在“我要造反”队伍最前面的是兰多也很熟悉的面孔——那圆滚滚的身材,猥琐的长相,以及那张不知道为什么哪怕他是面无表情也让人觉得他很着急的脸,意外是化成灰兰多也会认识的一张脸——当初就是这个家伙,连滚带爬地跑来通知了他他老爸的死讯。
兰多至今还记得这家伙说到老巴塞罗罗船长去世时,痛哭流涕得鼻涕都流进了嘴巴里的一幕——啊,真是奇怪,他当时真的以为他是个对席兹号用情至深绝对忠诚的傻家伙,没想到,如今他却站了出来,成为了要对席兹号造反的代表。
兰多甚至来不及细想究竟为什么“造反雷蒙德”和“造反席兹号”之间会被画上等号,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了身后雷蒙德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从他的身后走上来——男人当然也看到了眼下的这一幕,却并没有争夺这个发表任何看法,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初衷是想要看热闹的兰多,这会儿却突然比男人更加紧张起来。
兰多转过头,瞪着眼看着雷蒙德,仿佛在无声的催促:哑巴了?说点什么!
雷蒙德扫了一眼,这才将视线放到了那些人的身上,说:“真热闹。”
众人:“……”
兰多:“……”
雷蒙德收敛起那懒洋洋的神情,当那双不含任何情绪以及温度的视线从那个胖子水手身上扫过时,后者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缩了缩脑袋,兰多“啧”了声,雷蒙德却微笑起来:“看来你们有话想要对我说。”
港口被老帕德和他的手下封闭了起来——周围的小摊贩和闲杂人等都被清理了出去,接下来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哪怕雷蒙德像个海盗似的拔出枪将这些人一一击毙,老帕德似乎挺期待他这么做的,但是这当然不可能发生。
而似乎也料到了雷蒙德不会这样做,虽然周围忽然安静下来让这些家伙感觉到紧张,但是,作为带头起哄造反的,那胖子水手在深深地吞咽下了一口唾液后,还是站了出来鼓起勇气说:“我都知道了——咱们准备要出发去寻找利维坦号的事!”
雷蒙德不置可否,他本来也从来没准备隐藏这件事:席兹号上又有谁不知道老船长的意愿呢?
在他的默认下,那胖子水手仿佛被无声的鼓励,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但、但是我听说!那可是十分危险的!听、听说我们、我们要去找一个什么雕像!那雕像被一只巨大的深海巨怪看守,搞不好,会要了人的命呢!”
胖子水手的话让周围气氛微微骚动,雷蒙德继续沉默的同时,兰多却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露出个错愕的表情:这些水手们知道他们接下来的行程这件事理所当然,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也认为这些水手们知道得如此详细这件事同样理所当然了。
利维坦雕像由海怪看守?
谁说的?
去你妹的,别废话了,直接说你收了迪尔的好处来奉旨造反吧?!
你说你怕被海怪一口吃了?开什么玩笑,你连造反雷蒙德你都敢呢!
兰多动了动唇,正想要反驳,这个时候,突然他听见人群里传来一声十分不屑的“胆小鬼”的唾弃,而人太多并不知道这是谁的叹息,却直接激怒了那个胖子水手,以及他身后的一干众人,也不知道是真的愤怒还是纯粹是因为心虚,他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瞬间涨红了脸——
“什么胆小鬼!雷蒙德大副,你根本不懂我们,我们可是老船长在的时候就在的水手,当初甚至还因为 他的去世伤心欲绝哩!如果您一声令下,席兹号需要,哪怕让我们献出生命,那也是在所不惜的!你不能这样侮辱woq们!”
雷蒙德挑了挑眉,居然点点头。
兰多捂住胸口差点被这人的不要脸雷死,当下没忍住,一个错步挡在雷蒙德面前:“那你现在在干嘛?”
“我们今天站在这里,并不是因为贪生怕死!就是单纯地不满雷蒙德大副的处事方式!是是是,您确实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但是总是把兄弟几个算计进去,这不太好吧?”那胖子水手一口气儿都不喘飞快说道,“这次出去那么危险,您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万一咱们真的送了命咋整!咱们这拖家带口的,有些老兄弟也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这莫名其妙就搭上了命,这让他们怎么想?!您坦白说了,咱们可就安顿好家里,跟女人说几句道别的话留点儿钱就拍膀子上了,您这什么都不说,可就是连哄带骗,是坑人了!”
那胖子水手说的有理有据,等他说完,原本站在他身后被雷蒙德的眼神看得多少还有些心虚的家伙们瞬间来了勇气,纷纷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是,周围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就连之前那些嘲讽他们胆小的水手都不说了话了,众人眼巴巴地看着雷蒙德,仿佛都在等着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见状,胖子水手那双绿豆似的眼睛闪啊闪,闪过一丝丝得意的目光。
老帕德脸上的神情越发阴郁,眼神能杀人的话那个胖子大概已经死了一万遍,而兰多这时候只想破口大骂你他妈放屁,你不知道雷蒙德他明明——
这时候,兰多余光看见雷蒙德脸上的微笑保持不变,片刻的沉默后,令兰多惊讶的是,他居然点点头说:“是我的不对。”
众人愕然。
兰多吃惊地瞪着雷蒙德,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不相信雷蒙德不知道自己这样承认了错误后的后果——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幕如此似曾相似,胖子水手那张脸和兰多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些种植园主丑恶的嘴脸重叠在一起,而雷蒙德则是曾经的他,尽管他依旧腰杆挺直站在那里,兰多却觉得自己看见了曾经的他以为自己干砸了一大笔买卖时,手足无措的影子。
——雷蒙德会因为这个丢掉人心。
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兰多甚至来不及弄明白自己对于这一点的理解到底是怎么样的,他只知道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已经站了出来,挡在了雷蒙德的前面,先是铿锵有力地将一句憋了很久的“你放屁”甩了出来,与此同时,他将一张羊皮纸,从自己的怀中掏出来,拍在了那个嚣张的不行的水手的猪脸上。
“给老子念!”
他恶狠狠地说。
在黑发年轻人的瞪视中,那名水手茫然地将羊皮纸从自己的脸上拿了下来,展开它,然后开始机械地念——
“比利帕金斯。”
一名站在人群中的席兹号老军需官抬起头:“埃!谁叫我!”
“帕斯罗伯斯。”
站在老军需官不远处的另外一名年轻人抬起头,同样一脸茫然:“啥玩意?关我什么事?我不造反啊!”
“比尔克林,海德帕西斯,林里德克里斯尔,汤姆海格力斯……”
越来越多席兹号上的人的名字被念叨,他们无论是在席兹号上的地位、职位还是年龄、身体状况都各不相同,其中包括那胖子水手自己在内,甚至就连担任老帕德副手、副冲锋队长克里的名字都被点到,当这些人伸长了脖子,莫名地听着自己的名字被念到,并等待着谁来宣布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那长长的名单,终于被那胖子水手念到了最后……
当他的目光跳跃到了手中的羊皮纸的最后时,他居然停住了。
那张脸上的得意神情一扫而光。
兰兰脸上露出了个狰狞的表情:“念呀,哑巴了?最后一句,怎么不念了?”
说着,他劈手抢过了羊皮纸,骂了句“你不念我他妈帮你念”之后,换上了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高声将羊皮纸上的最后一句念了出来——
“以上名单所记录的船员,拥有主动放弃跟随此次出海任务的权利。以席兹号大副以及代理船长的名义,我承诺席兹号将给予他们契约书上约定过的内容所有的物资作为遣散费用,并根据实际情况额外提供适量银币,作为提前终止劳动合同的补偿。”
兰多将羊皮纸读完后随便折叠了下,重新砸到了那呆若木鸡的胖子水手的脸上。
现场曾经陷入过片刻的死寂。
所有人的错愕定格在了他们的脸上。
几百人的码头之上,居然只能听见海浪拍打在席兹号船舷上发出的怒吼;海风吹鼓船上的风帆发出的鼓鼓风声;海鸥在他们的头上盘旋着,发出悦耳的鸣叫——
直到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雷蒙德的名字。
然后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个队伍,那声音也越来越响亮——直到在码头很远之外的人都听见这动静纷纷转过头来伸长了脖子探望,感慨——
“席兹号的人今儿个发什么疯啊?大清早的聚集在那喊口号似的喊他们大副的名字?发金子了不成?”
……
夜晚,大副休息室内。
“为什么站出来?不是很好的机会让我永失人心,夺回船队的话语权吗?”
“你说的是人话吗?”
“猴语。”
兰多瞪着雷蒙德瞪了一会儿,而后者老半天也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的不适的模样,看来他早就习惯在兰多的这样的目光下心安理得地生存……两人只是片刻,看着黑发年轻人眼中越来越明显的挣扎以及犹豫,男人轻轻挑起唇角,良久,直到船舱中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兰多才说:“你不会是不想干了吧?”
“岂不是正合你意?天天嚷嚷着要夺回席兹号的人不是——”
雷蒙德话语未落,黑发年轻人“啪”地一下狠狠拍在办公桌上打断了他的话——这是破天荒的勇敢,放眼整个席兹号,哪怕是老船长在世的时候,也不会有人狗胆包天到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打断雷蒙德的发言,可见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究竟有多火大……兰多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像是有很多话要说,良久,那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雷蒙德,其实你也应该清楚,我这样的人并不合适在海上飘来飘去,也许赌场和酒吧更合适我?我原本打算在找到利维坦号以后,就——”
“我不争辩,只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把我写的名单带身上了,”雷蒙德不急不慢地打断了兰多的话,他看着黑发年轻人,就好像自己压根没有听到他前一秒在说什么,“这种东西如果是事后才拿出来只会被强行判为狡辩,只会适得其反,船队可能真的就散了,凭借我一个人,没办法找到利维坦号。”
兰多愣了愣:“散了就散了,找不到就找不到,现在这样我们也一样人手不够,你以为我会怪你?”
“你不会,可是我也不能这么干。”
“为什么?”
“我答应你老爸照顾好你,和这艘船。”
“那老家伙已经挂了,你他妈还要被他道德绑架多久?”兰多觉得自己都快三观不正了,“我老爸把你看做是亲生儿子,他肯定也不希望你因为他临终前的胡话自己束缚自己——”
“你在意我的感受?”
“这他妈不是废话?我在你心目中形象到底有多糟糕——”
“所以你今天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保住席兹号?”
兰多“啧”了声满脸不耐烦正想回答,突然反应过来雷蒙德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奇怪,于是到了嘴巴的话硬生生吞咽回去,憋得涨红了脸,他转过头瞪着雷蒙德,无声地用眼神默问:你在说什么疯话?
没想到男人唇角边的笑容却变得更加清晰了些,他从办公桌的另外一边绕出来,来到黑发年轻人的面前,当他的高大的身影所投下的阴影将黑发年轻人完全笼罩时,他弯下腰,将被他的气势压得不住想要往后退这会儿屁股已经抵住办公桌边缘的黑发年轻人的手拉起,顿了顿,用听上去不知道是什么情绪的嗓音轻声说:“看来我还欠你一声谢谢。”
兰多觉得自己的寒毛都竖起来唱“希尔顿女王万岁”这首赞歌了,双眼发直地盯着自己被男人轻轻抓在手掌心的手,唇角抽出:“就……不用了吧。”
“那代替‘谢谢’,说一句实话给你听好了。”雷蒙德压低了身子,他一手拉着黑发年轻人的手不让他再继续后退,俯身凑近他,在两人鼻尖几乎都要碰到彼此的近距离停下,那双湛蓝色的瞳眸闪烁着认真的光芒,“忽视老船长的遗愿,就我个人意愿而言,我把‘照顾好你’摆在‘照顾好席兹号’之前。”
“…………………………………………………………”
兰多的脑袋嗡嗡响了十几秒。
直到他意识到他的脸上热得可以煎番茄。
他一把甩开了男人的手,毛毛躁躁地推开了他——
“谁、谁要你照顾!我有手有脚的!你管好这艘破船就行了!”
“……”
男人顺势后退两步,最终在摇晃着的煤油灯昏暗的光芒下站定——混光的光线下,只见男人轻轻挑起下颚成一个骄傲的弧度,唇角边的笑意加深——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五十一章 利维坦是真实存在的。
最后兰多是红着脸从大副休息室夺门而出的。
别怪他没出息,要怪就去怪当时那及其诡异的气氛好了。
等兰多踩着像是棕熊似的鲁莽步伐回到甲板上时,正好看见老军需官在给一些人发遣散费。
那些几乎在席兹号上贡献了自己所有的青春的家伙,这会儿正老老实实地排着队,背着自己那为数不多少得可怜的行囊,伸长了脖子看着前面相互讨论着谁拿了比较多的遣散费,并开始掂量自己能拿到多少,他们压低了声音说话,细细碎语几乎要被吹散在海风之中……
兰多注意到他们中间有的人是并不情愿下船的,奈何自己的名字却被列雷蒙德的名单上,而此时此刻,他们的妻子正抱着或者牵着他们的孩子站在码头上,翘首以盼;还有一些人,是今天早上站在码头上和胖水手一块儿造反的家伙,兰多猜想他们最开始大概只是想要捞点好处,却没想到最后丢失了颜面没办法再继续留下来,这会儿当别的水手们排着队往前走时,他们只是自成一群站在队伍的最末端,每个人脸上都是揣测不安的,仿佛害怕到了自己的时候会遭到发放遣散费的老军需官的奚落,最后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等待这些人下船之后,席兹号将会剩下和原来相比不到一半的人数。
哪怕雷蒙德不说他也知道,这个数字大概是不够支撑船队走到巴布鲁斯岛的——喔不,如果一切进展的不那么顺利的话,他们甚至可能到不了利维坦雕像所在的地方。
兰多坐在楼梯上看了一会儿,看着那些水手们离去的队伍在缓缓蠕动,其中有不少人曾经跟他在底层甲板拿着纸牌厮杀叫骂,而此时他却甚至失去了走上前和他们道别的欲望,黑发年轻人只是捧着脸看了一会儿后,便显得忧心仲仲地站了起来,离开了一层甲板。
兰多来到自己在席兹号上最喜欢的地方——船头船舷,不远处是夜色之中一派平静的、一望无际的海面,海风拂面稍稍吹散了一些他心中的烦躁,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只烟草衔在唇边,却还没来得及点燃,那烟草便被什么东西一把从他的唇边抽走。
兰多愣了下,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耳边响起了一声口哨声,下一秒面颊便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捧住——
“看看我们的兰多小公主,这愁眉苦脸的模样还真的不太合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