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郎他们这些人马,本来就是发动这营啸之人,正在狂乱的人潮最后。他们一边杀人放火,驱赶人潮向前涌动,一边就借着人群藏身。营啸乱军后面本来就人潮不是多密集,他们汇聚在一起,也有两三百骑,步卒称是。谁也冲不动他们,只有被赶着向前。
甄六臣和汤怀捧旗而出试图压住这营啸,董大郎第一时间就看见了。他却没有莽撞向前,而是等他们分开,人马体力在反复冲击营啸乱军当中消耗殆尽之际,才从混乱的人群掩护当中冲出,放开马速,直直取向甄六臣和汤怀两人
甄六臣手足冰凉,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做什么是好。和汤怀一起迎敌,他却不是汤怀的袍泽,不是萧言的手下,只不过是一个阶下囚而已。恩主丧生在萧言手中,大小姐为萧言所挟制,自己才不得不听命行事。
可是难道就和董大郎一起对汤怀他们动手?董大郎当日也背叛了郭药师,在涿州城中攻杀同僚,让自己哥哥甄五臣重伤,将郭药师赶至易州,从此一蹶不振。后来种种,都是因为董大郎反叛之因。自己却又怎么能和董大郎一路?
而且董大郎怎么就在此突然出现了?自己本来只想安生完成萧言让他要做的事情,看能不能维持住大小姐那头平安。现在自己所悬挂的也不过就是这点事情而已。董大郎此举,毫无疑问将打乱萧言盘算,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出来这燕地乱事,更不知道将伊于何底这直娘贼的老天爷,难道就不肯让燕地稍稍安生一刻么?到底要如何,才能让这燕地乱事中人,能喘一口大气
甄六臣僵在哪里,而汤怀已经反应了过来,咬牙抽出马鞍旁边歩弓,搭箭上弦,一手抓四支箭镞,几乎是一眨眼间,就听见弓弦连响,四箭已经电射而出汤怀身后那几十名貂帽都亲卫,常胜军中拣选出来的骑士,也都反应过来,努力的催马,想提气一点马速,不论是战是走,不至于吃亏太多。一个个都持矛迎上前去,准备缓董大郎所部来势一缓,好掩护着汤怀带着甄六臣退回老营当中
汤怀发出四箭转眼之间就已经扑至来敌面前,董大郎身边三名骑士哼也不哼的翻身栽倒。董大郎不过在马上扭了一子,让过羽箭来势,反手就捉住了羽箭尾巴,刷的一下就丢进自己撒袋之中:“俺们军器不足,多谢赐箭”
汤怀射出四箭,身后骑士涌出。他立刻就调转马头,冲着甄六臣大呼:“走”
甄六臣一片茫然,下意识的就去扯自己坐骑缰绳,此刻他已经混混噩噩,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样的事情
董大郎的身形,已经一马当先和涌来的貂帽都亲卫骑士撞上。他手中就是一杆普通长矛,重重撞在当先一名骑士胸前护心镜上。稍一接触,董大郎就已经撒手,长矛带着他的冲量不减,一下就将那名骑士撞下马来两柄马槊从旁边斜刺过来。董大郎空出来的右手已经一把扭住一根,左手电闪一般抽出背后铁锏,刷的一锏挥出,挡开左边伸来的马槊,槊杆弯曲,在他左臂上面一带,已经挑走了他左臂一副札甲,还撕破了札甲下面麻衣,血光顿时迸现。
董大郎大吼一声,已经一把将自己右手骑士从马上扯了下来,劲力之大,那名骑士竟然是连人带马一起滚落尘埃左手铁锏已经跟着就递了出去,啪的一声,让左边那名貂帽都亲卫骑士半个天灵盖都被戳得粉碎。哼也不哼的就栽落马下。
右边那名落马骑士还死死夹着马槊不撒手,董大郎手腕一滚,那落马骑士就觉得掌心似乎跟脱了一层皮也似,再也把持不住,撒开了手中马槊。他战马已经侧倒在地,压住了他一条腿,完全动弹不得,这个时候也只有闭目待死。
却没想到,董大郎理也不曾理他,打马就从他身边直冲了过去,只是大吼了一声:“谢你的马槊”
就看见董大郎一人一马如电,在涌上的宋军骑士之间,直直的就穿了过去他的马速已经完全提起,而宋军战马都已经疲惫,而且是从静止当中加速,能正好挡在他面前的不过就寥寥几人,已经被他打下马来,其他人只能在董大郎从身边递出兵刃,试图拦他一下。威胁到自己要害的,董大郎就遮拦一下,要是递向无关紧要处,董大郎连理都懒得稍理,只是咬牙催马转眼之间,他就带着几处轻伤,已经冲过了宋军骑士拦截,马速上不来,就是追在他后面,也只有跟着吃灰的份儿
更不用说,后面董大郎所部大队,也已经狠狠撞了上来
汤怀和甄六臣两人两骑,并没有奔出去多远。原因无他,冲进冲出那么久,马力早就疲了。董大郎也没有容出他们慢慢提起马速的时间。离两人两骑还有十余步的时候,董大郎已经力贯右臂,狠狠将马槊朝着汤怀背影掷出,顺手就将铁锏换到了右手。
马槊如电而来,甄六臣扭头只是呆呆的看着,汤怀也半转身子,用一个坠镫的姿势,闪过大半截,马槊几乎贴着他的鼻梁就直飞了出去,刮得脸颊生痛。汤怀反应也快,一边闪避一边就是一个怀中抱月的姿势,又是一箭发出。董大郎仍然来箭接箭,没有被迟滞半分,就这样直撞了上去
汤怀猛的一带马头,已经遮住了甄六臣半边马身。撒手丢弓,挺槊击刺。董大郎在战马疾驰当中扭身让槊,左手一把就又持住了槊头。他从披发上阵起,就有燕地无敌少年将军之名,这些年来,也就在岳飞手中,吃过一些亏。汤怀虽然也颇能战,却如何能是董大郎的对手?
汤怀马槊是尽力刺出,董大郎虽然夺槊,但是右手铁锏是短兵刃,还够不着他。看着汤怀要撒手丢槊去拔腰间长刀。董大郎右手铁锏圈过来就趁着他将撒手又ω手~打]未曾撒手之际重重敲在槊杆之上。马槊槊杆弹力惊人,这一锏气力奇大,穿倒汤怀手里就让他浑身一震,几乎坐不稳鞍鞯,去拔腰间长刀的动作也是一顿。这个时候董大郎已经欺进身子,十个汤怀也打杀了,他却丢开汤怀不管。右手抓着马槊槊头,就这样倒着一扫:“六臣兄,请先下马歇歇罢少停俺再寻你说话”
甄六臣也是厮杀汉子,在董大郎面前绝非没有一战之力。可是此刻,他却完全没有动作。汤怀当在他身前,容了难得一点功夫出来。他却没有趁机更逃远一些,反而撒了缰绳,茫然坐在马上。董大郎这一槊扫来,他哼也不哼的顿时落马,跌落尘埃。这一槊气力好大,又打在腰眼脆弱处,当下就按着腰眼处再也起身不得。
汤怀眼睁睁的看着董大郎欺进身前,一下就将甄六臣打落。临战之际,每个人自然都肾上激素狂涌。汤怀这般老实人也立刻就是心念电转。宣赞交代的两般差事,全都失败此间事情已不可为。只有赶紧将这里消息回报宣赞处要紧
他趁着董大郎去扫落甄六臣,策马就跳开几步,圈转马头拼命将马刺踩入马腹。战马长嘶声中,撒蹄就朝着自家远处老营跑去。疾驰当中,汤怀犹自吼声如雷:“其他人,朝着檀州方向跑”
在他身后,寥寥几十骑已经战得狼狈,董大郎麾下人马直如无穷无尽一般的涌过来。这些家伙装备不佳,战阵本事也不过如此。但是都知道亡命之人,成败在此一举,都是豁出了性命拼命缠住那些貂帽都亲卫
战场太大,又有仍然还在呼啸哭喊的营啸乱军在搅动一切,隔在另外那头的宋军骑士都不知道能不能看见这边发生的事情。更不用说隔得更远的中军老营留守的那一百人马
只有这边犹自在缠战的几十骑听见了汤怀的吼声,众人咬牙打马,有的已经被打落马下还扯下董大郎麾下骑士,抢了他们的马。走不得就拼死挥舞军器,掩护袍泽突围。能走的都拼命从混战人群当中冲出来。方向各异,有的是去通知另一头分出的自家兄弟。有的拼命追着汤怀而去,有的却向着檀州方向逃离。事已至此,只怕复辽军左翼的掌控已经保不住了,现在要紧的是将消息赶紧传递出去
董大郎麾下人马此前就得了他的交代,向其他方向逃去的大可不管,只要将向东面复辽军中军方向靠拢的宋军骑士杀死拿下即可。只要稍稍容一点功夫,不难连萧言亲自坐镇的复辽军中军也夺过来
此刻董大郎又撇下了被打落在地,捂住腰眼只是翻滚的甄六臣,策马直直冲向汤怀。汤怀的马力实在是疲惫了,马术也不如董大郎精熟,凭什么能逃离董大郎的追击?
转瞬之间,董大郎就已经马蹄如雷,追及汤怀马后。汤怀歩弓马槊都已经打掉,这个时候死中求生,已经扯下背后骑弓,一个铁板桥躺在马鞍上,弓都未曾拉满,电闪一般的又射出一箭这一箭来得仓促,以董大郎之能都来不及闪避了,只能抬起左臂一当,他左臂札甲已经被挑落,再没有防箭之能,嗖的一声,羽箭没入大臂肌肉当中,汤怀羽箭都是三棱狼牙破甲的箭镞,一入肉中,就钻出一个好大的窟窿,血花四溅
而董大郎浑若不觉,铁锏已经搭上汤怀坐骑马股,不用多大气力一敲,那匹神骏战马就已经长嘶一声,朝后坐倒。汤怀在马上也顿时就失却了平衡,勉强丢弓持刀。董大郎已经和他跑了一个齐头,铁锏撒手,重重敲在汤怀刀上。这柄铁锏跟门栓也似,撒手而出力量更大,当的一声星火四溅,就将汤怀手中长刀打落
汤怀上阵,马鞍上挎着一口歩弓,背后负着一张骑弓,手持马槊,腰系长刀。和董大郎几个照面,浑身兵刃,全部打落汤怀犹自不肯放弃,踞坐在已经软倒的战马之上,一边摘镫一边就去抽撒袋当中羽箭,哪怕步战,也要和董大郎分一个生死董大郎却再没给他这个余裕,他撒手扔锏之后,空出右手,双脚死死坠镫,压住坐骑冲势,在马上探出身子,右手一把就扯住了汤怀腰间鸾带,顺便起脚在汤怀坐骑上蹬了一脚,正好汤怀也在摘镫准备下马,轻轻巧巧的就被董大郎一把扯了过来
董大郎扯过汤怀,左手顺势圈过来,盘肘就狠狠在汤怀胸口甲叶上狠狠一击而下。这这一下气力好大,带动得董大郎左臂伤口处都是血珠四溅,汤怀只觉得一口重锤敲在胸口甲叶也似,肺里空气全部被这一肘给打了出来,眼前顿时就是一黑,再没有反抗的气力,董大郎犹自不肯罢休,单手就将汤怀连甲叶一百六七十斤身子举起来,用尽平生气力,就朝地下一掼
蓬的一声闷响,这一下摔得汤怀紧咬的牙关当中顿时溅出鲜血。浑身骨节似乎都被摔散了,汤怀用尽自己全部意志力才没晕过去,在地上翻身,朝着勒定战马的董大郎望去,两眼当中已经全是血色:“杀了俺”
董大郎狰狞一笑,似乎觉得厮杀还未曾过瘾也似:“杀了你?你用处还大,岂不可惜”一边说话,一边就举起右手将插在左大臂上的箭杆折断,狠狠一拍,羽箭就从肌肉那一头透了出来,随手一扯,就带着血肉丢落尘埃。
这个时候后面厮杀也近尾声,汤怀麾下人马看到主将落马,敌人占优,继续死战不过也是送死,都已经纷纷逃散。董大郎麾下大部跟去追赶堵截,还有几十骑匆匆跟上,董大郎只交代了一声:“看住这厮”就再也不顾汤怀,圈马回来,这个时候,甄六臣才缓过气来,脑海当中一片茫然的从地上爬起,呆呆的扫射着四周景象。
其间又何止是他,那些参与营啸才算平定下来一些的乱军们,只要在这左近的,无不目瞪口呆的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有的人走避不及,给卷入了这短暂的厮杀当中,莫名其妙的又丢了性命。
不过这几十条性命,在今夜这场大乱当中,又算得了什么?
甄六臣终于恢复了一点理智,这才发现,董大郎正一脸笑意的策马向他走来。不过衬着他衣甲上的鲜血,脸上的伤疤,看起来只有狰狞恐怖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甄六臣对董大郎只有惧意他深吸一口气猛的大喝:“董大郎,你这是要做什么?俺不要你解救,你这般举动,只会害死大小姐”
董大郎一怔,顿时反应过来,爆发出一场大笑:“俺家那个妹子落在了萧言手中?杀了俺那个姓郭的爹爹,再将他女儿当作玩物囚系,萧宣赞可也算是妙人六臣,你倒也忠心,为了俺家妹子,忠心耿耿为萧言效命,莫不是看上俺家妹子了罢?郭药师死了,俺这长兄可以替她做主,许配给你又如何?”
甄六臣双目通红,捂着腰眼吐口血痰:“大小姐直如俺的子侄一般,俺却没有你这般龌龊心思郭都管就剩这么一点骨血,你还要害死他不成?”
董大郎返回燕地,郭药师之死这等消息他是打探到了,这本来也就不是什么秘密。却还真不知道郭蓉现在落在萧言手中,一听甄六臣的话他就反应过来了。六臣哥子甄五臣对郭蓉疼爱如命,临去对自家兄弟有所交代,必然也是照应好郭蓉。再加上甄六臣对郭药师当真是忠心耿耿,自家兄长交代加上这也是郭药师仅存骨血,萧言拿住郭蓉让他效命,倒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萧言哪萧言,你也不比俺董某人高尚到哪里去
他大笑三两声,突然笑声一收,死死盯着恨不得要和他拼命的甄六臣:“现在都已然如此,你落在俺的手中。就算不助俺,萧言这厮就放心得下你?俺家妹子已经失却利用价值,萧言都敢用这么大一支复辽军去送死,难道还放俺家妹子平安离开不成?现在你就一个选择,助俺杀了萧言他孤军在外,不是没有这个机会收拢实力之后,还怕救不出俺家那个妹子,还怕没有立足之地不成?六臣六臣,难道你就甘心将自家和俺家妹子的命运,交给别人摆布?你还有得选择么?”
甄六臣深吸了一口气,在他内心当中,不知道为什么,倒是信过萧言超过董大郎不少。可是正如萧言所言,自己还有什么选择?左军用来监视他的汤怀生死不知,萧言全盘部署,至少在这一隅,已经是破坏无遗。萧言外表看起来再怎么清秀无害,可他已经不折不扣是这个乱世当中枭雄一流人物
枭雄人物,会做什么样的事情,甄六臣再明白不过。
郭蓉已经不再有利用价值,对于这么一个有杀父之仇的女子放在身边,他麾下还要不少人马是当日郭药师麾下,郭蓉说不定还有一些号召价值,萧言该怎么做,应该很清楚很明白罢?
甄六臣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朝董大郎点点头:“给俺一匹马”
董大郎招手,一名手下策马过来,跳下马来将自己坐骑交给了甄六臣。一旦被逼得无从选择之后,甄六臣本来就是果决汉子,行事就干脆利落,他翻身上马,大声招呼:“收拢人马,不要给对手反应的机会留守中军老营还有百骑,其中大半倒是俺带出来的子弟,一直也在萧言手下的监视之下,拿下老营中军并不为难俺也一直挂着这个复辽军元帅名号,收拾残部也不直什么…………你却要告诉俺,怎么去对付了萧言?你也知道他的厉害,俺们不能给他有反应过来的时间”
董大郎定定的看着甄六臣举动,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难看的笑容,他在马上朝着甄六臣一礼:“谨遵甄元帅号令…………收拾了这里的萧言所部,自然就是直奔萧言所在的复辽军中军处,和他拼一场就是,成败之数,俺也不瞒甄元帅,不过五五之间…………陪俺赌么?”
甄六臣脸上没有半分欢喜的颜色,眉宇之间蕴藏的仿佛就是霹雳闪电,他定定的看着董大郎,语调冰冷的开口:“此间事了,俺必杀汝”
董大郎张狂的哈哈大笑起来:“某只束手以待甄元帅雷霆”
宣和五年二月二十六,复辽军左军营啸大乱。董大郎藏身军中,突然攻杀而出。萧言遣至此间貂帽都五十,神武常胜军中燕地出身轻骑一百五十,甄六臣所领郭药师旧部一百。一部随之作乱,一部被杀散,零星逃生人马,被董大郎遣追骑紧紧追击,让其不得及时传递此间消息出去。汤怀被擒,甄六臣脱于萧言控制,与董大郎合流,稍稍收拾复辽军左翼所部之后,即毫不停留,拣选精锐,直奔萧言所在复辽军中军而去。
萧言一手导演的这个剧本,其间最大一场变故,终于发生这场燕地乱事,将朝着什么地方狂奔而去,局中之人,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