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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女
    萱娘也没还礼,只是径自进了舱内,正在哭泣的惠姐见她进来,扑了上去,一声三婶叫出来,就呜咽不止,萱娘不由也觉鼻酸,抚一抚她的发,再瞧她身上衣裳,还整整齐齐,心这才安了。
    这人见萱娘这样,还当萱娘安排这些船只来,是要来把惠姐抢走的,心里心疼银子,抢前一步道:“要走可以,把银子拿来。”萱娘这才转身,细细打量了下,这人四十来岁上下,身材富态,唇边一撮小胡子,看相貌也还周正,只是眼里有些血丝,老王此时也蹭了进来,走到萱娘身边,陪笑的道:“奶奶,这就是惠姑娘的姑爷,唐老爷。”
    说着转身就想给唐老爷说话,耳边就响起萱娘冷冷的声音:“甚么姑爷,甚么女婿,我倒是想知道,这亲是怎么结的?”老王没料到萱娘一开口就是这话,不由有些急了,唐老爷听的这话,双手撸撸袖子,冷笑道:“还说你陈家在湖州是有名声的人家,欠了我的银子,还不出来拿个女子来抵,倒有脸来说这亲是怎么结的话。”
    惠姐见了萱娘来,已是不哭的了,谁知听了唐老爷这句,她虽生长富家,却也知道银子难挣,况且爹爹死了这一年,娘常日里唠叨的就是没银子的话,三百两银在她看来,也是天高海阔的一笔钱,三婶虽能干,却不知能否把钱凑出来,又被唐老爷瞪了眼,不由又要流泪。
    萱娘听了唐老爷说出实情,冷笑一声:“照唐爷话里的意思,惠姐是源哥欠了你的债,源哥这才把妹妹抵给你的?”唐老爷坐下点头道:“就是如此。”接着拍拍大腿:“扬州美女如云,我又怎的反跑到湖州来寻个妾呢?”说到得意处,双腿叉开,眉毛一耸,对萱娘伸出三根手指道:“源哥欠了我两百两银子,还有一百两的财礼,拿了来,这丫头就换了你去。”
    说着跷起脚,望也不望萱娘一眼,萱娘见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唇边浮起一丝冷笑,招呼了声:“王主管。”王大早在舱外候着的,忙进来双手侍立,萱娘淡淡说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王大恭敬应道:“照***吩咐,五百两银子已经预备好了,现时就拿进来?”萱娘点头:“嗯,不过这位爷也用不了那么多。”王大已经明白,行一礼后去萱娘船上拿了个箱子过来,瞧来颇为沉重,在唐老爷面前打开,里面却放着明晃晃几锭大元宝,王大从里面取出五十两一锭的元宝六锭,恭敬放在唐老爷面前。
    唐老爷初还以为陈家已经败落,不过剩的一个空架子而已,况且这情急之时,定是要凑上一凑,没料到萱娘有备而来,不由踌躇了起来,惠姐见萱娘拿出银子,心里大定,却还怕唐老爷不肯放人,手里只是紧紧攥着帕子,目光不时往唐老爷身上又转到银子身上。
    萱娘反倒一身轻松,唤过老王:“老王,这媒是你们做的,这要退了这门婚事,也要你在中间说说。”老王忙忙的应了,走到唐老爷身边福了一福,赔笑道:“唐老爷,你瞧这银子都已备齐了,是不是把婚书拿出,了了这事?”
    唐老爷见萱娘并不望自己一眼,细瞧她面上神色,却有些瞧不起自己,心里不由有火上来了,自己在扬州却也是有头有面的人,怎的来了这里,竟被个妇人瞧不起了,冷笑道:“若我不罢了这门婚事呢?”
    萱娘哂笑:“那只好公堂上走一遭,却不知拐了良家女子做妾是何罪名?”你,唐老爷没料到萱娘会这样说出,却是输人不输架,起身道:“婚书在手,怎的是拐骗?”萱娘把惠姐拉过来,替她理着头发,擦着眼泪,淡淡的道:“唐老爷年纪也不小了,难道还要在异乡和人赌气不成?”
    说着这才抬眼看向他,唇边露出笑容:“这事是谁先做的,自去找谁,我却只是尽了我的,银子送上,人我带回就可,旁的和我无干。”这话却是隐隐透着要唐老爷去寻源哥问的意思,唐老爷不由狐疑,看向萱娘,萱娘又是一笑:“家门不幸,出此逆子,以致有今日之祸,然此事本由逆子所为,方才急躁之时,还愿唐爷谅解。”
    唐老爷见萱娘话锋一转,又这般说了,心里想的又说不出来,萱娘见他这样,一手携了惠姐,起身道:“还望唐爷把婚书拿出,这事只当没有就是。”唐老爷的话又被堵在喉咙里,再往外面望望,那几只渔船却还没散去,思量了下,好汉还不吃眼前亏,况且和银子赌气更是不好,开箱取了婚书出来,递给萱娘,萱娘接过细看,见和从二奶奶那里拿来的婚书一样,招呼众人退出,上了自家的船,围在那里的渔船见萱娘出来了,这才四散开来。
    唐老爷似被定在地上一样,思忖一会,却也没回转湖州,只是收了银子,吩咐他们开船回扬州去了。
    萱娘此时听了他们来报,唐老爷的船回扬州去了,冷笑一声,倒还是源哥造化,俯身瞧着依在自己膝下的惠姐,此时她虽不再哭了,脸上的泪痕还是清晰可见,不由叹气道:“你就住在我那里,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女儿了。”惠姐听的不需去见自家娘和哥哥,心里也是有些欢喜的,点头应了。
    萱娘拍拍她的身子,想起一事,问惠姐道:“你那丫鬟倒还机灵,记得去报信,只是要想个法子把她叫来依旧伺候你才好。”惠姐听的萱娘提起那丫鬟,直起身子道:“三婶,她却只是伺候过我几年的,年初就被娘嫁出去了,说家里进项少,用不了这许多下人,却是昨日我听的哥哥和娘在那里说,才知道有这事,恰得她来探望我,才求她去寻大伯的,谁知。”
    说话时候,惠姐又想起伤心事,不由又难过起来,萱娘一时也不知说甚么好,只是轻叹,窗外却传来鼓乐声,萱娘不由推窗望望,难道是有谁家娶亲不成。老王自上了船,也就极守本分,只是坐在船板上,瞧见萱娘推窗,笑道:“奶奶,这却不是娶亲,是林家女儿被朝廷彰表为烈女,想来是去林家的官船。”
    林家女儿,烈女,萱娘不由皱眉,老王见萱娘不知情,笑嘻嘻的往窗子边凑近些:“奶奶不知道吗?林家姑爷上两个月病死了,还没过头七呢,林家女儿就吊死了,都说她夫妻情深,殉夫而去,这表一下来,只怕就要起造牌坊了。”
    萱娘听的浑身冰凉,那个也是在这个地方遇见的十五岁的少女,听的她出嫁,听的她女婿身子不好,听的她,成为烈女,萱娘此时已听不到老王还在那里说些林家生的好女儿,为记伦增色的话,眼里不觉已经有了泪水。
    惠姐问萱娘道:“三婶,做了烈女,果然是给父母争气吗?”萱娘捂住她的嘴:“休这般说,人生在世,爹娘都没奉养,就丢了他们去,那些荣耀不过是面子光,哪有在父母膝下尽孝来的安慰?”老王听了萱娘这话,插话说:“奶奶这话说的也是,记得四十年前,我们村也出了个烈女,只是白日父母在众人面前有光彩,到了夜里就常听见她母亲在那哭。”说着就叹气。
    萱娘听了这话,也没有多说,一时船已到了岸边,萱娘携着惠姐上了岸,进了家门,昭儿和英姐接住了,萱娘坐下,对昭儿笑道:“方才我却忘了说了,收拾间屋子出来,再预备几件衣裳,让你妹妹住下。”
    英姐早在旁边笑道:“娘,你方才出去,嫂嫂就让她们收拾出来了,衣服也准备好了,还寻了料子出来,说过几日给惠姐姐做衣裳呢。”萱娘听了这话乐了:“好好,你们都能处置家务了,娘也就好歇一歇了。”昭儿只是一笑,此时天色却已有些晚了,各自收拾了睡下,惠姐的卧房也就紧挨着昭儿她们的,萱娘又在丫鬟里挑了个机灵的来伺候她,吃穿住行,都和英姐一样,惠姐也安心在萱娘这里住下,再不去想自己娘和哥哥的事。
    八月中秋一过,却有喜报传来,玖哥中了举人,虽名次不高,却也让萱娘喜欢,这次可比上次中秀才更要热闹,各方亲友纷纷来贺,祭祖宗,竖旗杆,忙乱了半个来月。
    萱娘是女人当家,这来贺的自然也是堂客为多,酒席之上,各人都道萱娘有福气,教出的儿子个个成器,昭儿此时早就帮着萱娘理家,她是个大方姑娘,有亲友说要见见她的,她也不忸怩,还亲自端茶上果。
    茶端到林奶奶跟前时,林奶奶见昭儿一双纤手,似嫩笋一般,说话声音却似黄莺出谷一般,不由想起自家女儿来,也不接茶,也不还礼,只是定定的望着她,萱娘本在和旁人说笑,转身却望见林奶奶这般,忙上前推昭儿一把:“那边你惠妹妹在寻你。”昭儿福一福方走。
    林奶奶却是满心酸楚,眼里有泪欲要落下来,当着众人却又不敢,偏生旁边有人笑道:“林嫂子家却出了个烈女,这等增色的事情,我们却都没贺一贺,今日就借花献佛了。”说着端起杯茶走到林奶奶跟前。
    林奶奶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接了茶过去,只是那手在抖,茶都泼了一大半出来,那人掩口笑道:“想是林嫂子欢喜过头了,连茶都端不稳。”萱娘见了林奶奶这般举动,想起翻检玖哥行李之时,却翻出一出书来,上面写的就是林家女儿殉夫的事情,文人笔墨,极尽渲染,把白家夫妻之间的恩爱写的绘声绘色,又写林氏的父母是如何如何的大义,忍看女儿殉节,却见了林奶奶今日举动,想来她心里也是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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