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娘见新人止住行礼,傧相也不再赞礼,来宾们纷纷起身去看,萱娘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镇定一下,对傧相颌首道:“礼还没行完,怎的不赞了?”这话一出口,众人似方醒过来一般,傧相继续赞礼,众人继续观礼,新人也随着行完了礼,送入洞房,坐床撒帐。
女客都簇拥着新人进去了,留哥看眼萱娘,萱娘对他点头,留哥上前作揖,请男客们出去外面坐席,登时热闹的厅内只剩的数人,大奶奶过来扶住萱娘:“三弟妹,怎的也不出去瞧个究竟?”萱娘转身瞧她一眼,唇边露出一丝笑:“不是大伯出去瞧了吗?他们兄弟,骨肉连心。”大奶奶听萱娘这话,也笑道:“想来三弟妹是有怨气的。”
萱娘冷笑:“哪似大嫂有福,儿子孝顺,媳妇乖巧,和大伯更是举案齐眉,谁不称羡。”萱娘这话却含着讥讽,上个月方氏却被送回娘家,随着去的,还有方氏的嫁妆和休书一封。这事闹的整个湖州都议论纷纷,有说方氏太过刻薄,以致被休,也是自作孽,却也有个把老成的说,虽则方氏为人刻薄,这做婆婆的也有些不对,怎的失了教导之责,任由她胡行?
萱娘听了,再细细一想前后事由,不由冷汗淋淋,照前后来看,大奶奶竟是对方家早有不满,才这样做的,难怪会由着方奶奶在陈家指手画脚,也任由方氏在陈家兴风作浪,原来却打着这样主意,面上还是依旧贤惠温柔,心里叹息,却也不说甚么。
此时大奶奶听的萱娘这样说,微怔一怔,脑子里还在想着,就听见大老爷的笑声从外面传来:“哈哈,弟妹快些出来瞧,天大的喜事,三弟回来了,这真是双喜临门啊。”随着声音,大老爷携着一人的手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大老爷是满面喜色,携着那人脸上却有些许惭色,瞧他穿着,也是衣着华丽,唇上两撇八字胡,面皮白净,年纪已有四十来岁,有些发福,行动之间也十分沉稳,不似当年那么轻狂了,正是那传说已经死了十年的陈家三爷叔洛。
大老爷满面喜色带着兄弟进来,还当是满堂的人都会喝彩,谁知进了厅,里面空荡荡只有萱娘妯娌两人,不由愣了一下,再瞧萱娘脸上也没甚欢喜,不由咳嗽一声,对萱娘道:“弟妹,你想必是欢喜过了,都不说话,你守了这么十多年,可也算守到头了。”
说着就示意叔洛上前,叔洛方要上前,萱娘已携了大***手道:“大嫂,且随弟妹进去瞧瞧新人去。”说着拉了大***手就走,大奶奶和大老爷正预备说话,却被萱娘拖走,大老爷抢前一步,萱娘转身,冷了的道:“大伯,难道内室你也要乱闯?”
萱娘虽则一向厉害,却对大老爷还是礼貌,这还是头一次这般直接,大老爷止了步子,萱娘冷哼一声,甩了大***手,自己往前走了,大奶奶有些不明了,对叔洛点一点头道:“她守了这十多年,想必也有些怨气,等我去劝劝她。”说着跟上萱娘步子。
叔洛还对大奶奶施了一礼,起身之时,叔洛身后转出个人来,瞧着萱娘身影,有些恨道:“三叔,侄子说的话可是正经,这三婶现在变成这般,三叔可要为侄子做主。”说着就假意哭了两声,大老爷在旁听见,眉头皱皱,对那人道:“源侄子,这事?”
不等大老爷说完,源哥对大老爷嘻嘻一笑:“大伯,有三叔为我做主,难道不对?”说话时还对大老爷挤一挤眼睛,大老爷一怔,想起若真能闹出来,自家也能从中渔利,不由点头,对叔洛道:“三弟,三弟妹虽理家辛苦,有些事却也实在不好说。”
说着重重拍拍他的肩,叔洛却是源哥流落到山东时,投到自家为奴,源哥读书不成,旁的事却极聪明,见了叔洛几次,旁敲侧击就问出底细,下心求的叔洛认了自己,着实在叔洛面前说萱娘的种种不是。叔洛听了这话,久没想到的儿女也想到了,从没念过的家乡也念到了,和后娶的万氏商议,和盘托出自己身世,称听的侄子说了,前头妻子对亲戚不好,怕她不会教导孩子,想回了家乡,痛斥一顿,收拾自己儿女照管就好。
万氏虽埋怨叔洛不该隐瞒身世,着实闹了一场,等到闹完,唤了源哥来面前细问,听的是萱娘做人太凶,才让叔洛抛了家业,流落来此,她本和叔洛十分恩爱的,听了这话,不由对叔洛越发怜惜起来,却要和叔洛讲,要自己也跟了他回去,把那泼妇痛斥一会,然后带了孩子去拜了祖宗坟墓,再收拾回山东。
叔洛徘徊了一会,觉得现时又不同往日,万家也是大户人家,广有资财的,万氏为人也是能干的,想来也不怕萱娘,就点头应了。
于是一家大小,带了仆人,过了十五星夜兼程往湖州赶来,一路都是水路,又兼年月太平,恰恰的二十八到了湖州,源哥的意思,却是要叔洛拖家带口的去了庄上,骂萱娘个措手不及,谁知叔洛自进了湖州,想起自己原先荒唐,也有些悔意,吩咐管家寻个客栈,安置好了妻小,这才和源哥去了庄上,探一究竟。
到了庄上,却是张灯结彩的,问过了人,才知今日是玖哥成婚的日子,算一算,自己却是十年没回来了,当日离家之时,玖哥不过是个黄毛小儿,今日却是娶亲的良辰,不由踌躇起来,源哥见他在门口徘徊,笑道:“三叔,今日玖弟弟娶亲,你又归来,可谓双喜,难道还有甚事比亲生父亲回来更大的喜事吗?”
叔洛听了,这才进了庄子,劈头遇见王大,王大瞧见许久不见的源哥,又见他衣裳济楚,容色和往日不同,方才想说话,却被源哥眼睛一瞪:“老无知,还不快些去通报,我三叔,这里的家主回来了。”王大听的这话,不由愣住,细瞧一瞧,也仿佛依稀有些认得,当日王大在大宅,不过厨下伺候,见过叔洛次数不多,叔洛现在身体发福,长了胡子,有些认不得也是常事。
源哥见他发愣,用脚踢一踢他:“还不快些去报信,愣在这里做甚,难不成我三婶是你们主母,就不听我三叔这个家主的话?”王大哦了两声,这才进去通报,源哥在那咬着牙恨:“三叔你也瞧见了,这下人都这般对待,三婶更是没什么好脸了。”叔洛方欲安慰,却有人出来,叔洛正在打量,源哥已经抢上去行礼,口称大伯。
叔洛一眼望去,自家哥哥也老了许多,想起那已逝的二哥,不由泪滚了下来,一句大哥出口,人已经跪在了地上,大老爷见了源哥,还在皱眉,听见有人称大哥,再细瞧瞧,终是自家兄弟,就算叔洛有些变化,也认的真,忙一把抱了,就在那里哭起来,两人哭勾一时,大老爷觉得奇怪,怎的除了自己,就没旁人出来了,源哥想来也是这般想,上前劝住了,大老爷顺水推舟,拉了叔洛就进去。
叔洛在外面时,还在想着见了萱娘,怎的发威,当着众人的面问她怎的如此刻薄,对待子侄全似陌生人,谁知进了厅里,却冷冷清清,只有萱娘和大嫂两人,自己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不由对萱娘有些怨恨,虽则自己十年不回家乡,是自己不对,却也是结发夫妻,怎的不理不睬,连瞧都不瞧自己一眼,正在那里思量,大老爷一掌拍到他肩上:“走,三弟,我们去酒席上去,你也该去瞧瞧你两个儿子。”
源哥也上前凑趣,三人一同出去,此时新房之内,虽则人都塞的满满的,却都屏声静气,新人虽被安在床上坐着,几个老妈妈在那里撒帐念吉利话,玖哥是心里慌乱,不知这外头究竟发生甚事,脸上不由露出愁色,一只手从袖子下面伸出来,握住了自己的手,玖哥抬眼一看,却是昭儿看着自己,眼里有些忧思,玖哥不由心中有些歉意,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新婚大喜之日,忙回握住她的手,对她一笑。
这时撒帐已毕,玖哥却不知道该做甚么,新房里的人也都不知道,虽都想出外去瞧瞧是怎么回事,只是主人家没发话,难道好都出去外面不成,却是笑声响起,萱娘也出现在新房里面,见众人只是坐在那里,也不说笑,笑道:“难不成是我媳妇太过美貌,大家都呆了不成,只是瞧个不停?”
萱娘这话一说出来,也有几个人跟着凑趣的,说笑几句,萱娘道:“我们且出去罢,留她们年轻人在这里,玖儿,你也出去陪客。”玖哥应了,起身出去,萱娘招呼众人都出去,留的英姐她们在房里陪着昭儿,昭儿不好起身,拉一下英姐的衣裳,英姐已经明白,走到萱娘跟前叫了声:“娘。”
萱娘看眼她们几个,见不管是女儿还是媳妇还是侄女,面上都有忧色,伸手出去理一理英姐的衣裳:“好生和你姐姐嫂嫂们陪着你大嫂,娘自会处置。”说着就面上带笑出去。
女客们坐下喝酒,却也没几个有心思在那酒菜上的,都瞧着萱娘,萱娘却当个不知一般,只是招呼众人喝酒瞧戏,外面男客所在之处,却是连声都不闻的,把这里女客的心,更是吊的高高的,伺候的下人们,脸色也煞古怪,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去瞧萱娘的脸色,见萱娘面色如常,一个个心里嘀咕不止。
终究还是大奶奶忍不住,她放下筷子,对萱娘道:“弟妹,不管是与不是,都出去瞧瞧,这样凉着是怎生意思?”萱娘喝了口酒,转身对大奶奶道:“大嫂,今日是玖儿的喜日子,总要完了各项礼节才是,难道我家的大儿媳妇,各项礼节都是草草?”
话到后面,已经有些声音嘶哑,大奶奶碰了这样一个钉子,脸上不由有些不好看,罗大嫂起身欲打圆场,却不知说些甚么好,萱娘还是照旧喝酒吃菜,旁人都停下来,望着她,萱娘浑然不觉,一时吃饱,方才放下筷子。
漱了口,喝了茶,道:“罢了,今日招待不周,劳动各位了,不敢耽搁各位。”说着团团福了一福,叫个小丫鬟来扶着,就回房去了,众人见她说出逐客令,方三奶奶忍不住,叫住她问道:“妹妹,外面的人?”萱娘站住,冷笑道:“我只知道,我的丈夫,十年前已经死了。”说着就进去了。方三奶奶不由叹气。
罗大嫂却是知道萱娘的心的,起身笑道:“也是,都劳碌数天了,各位还是请先回去吧。”说着招呼丫鬟来,众人这才动弹,一个小厮跑了进来,抬眼不见萱娘,正要退出去,罗大嫂瞧见了,骂道:“这是甚地方,怎的乱闯?”
小厮行个礼道:“舅奶奶,却是大老爷遣小的进来请三奶奶出去,说是三老爷归来。怎的不见三奶奶?”罗大嫂稍一思量,对小厮道:“你出去对大老爷说,今日是玖外甥娶亲的好日子,旁的事,都不论。”
小厮应了,忙忙出去,罗大嫂又对众人道:“我且进去瞧瞧小姑去,各位宽坐。”说着就急急进到里面。
大老爷带着叔洛到了外面,却有些旧时亲友,还认得他的,都上前互相行礼,问他怎的这许多时不回来,叔洛不由面有惭色,只是含糊答应罢了,等到玖哥出来,虽然心中疑惑,母亲又没说的,却还是和留哥两人上去行礼,只是母亲没说这人是他们父亲,含糊招呼而已。
四叔此时却也老了,须发斑白,考了一辈子会试却都没中的他,早在几年前就息了念头,也不去选官,只是在家替人说些分上度日,见叔洛回来,也有些高兴,触动心灵,问出一句:“三侄子,你可要实对我们说,可曾又另娶过,是妻是妾,带回来了不成?”
叔洛正应酬的高兴,听见四叔问出这句,自己当日娶了万氏,是打着一辈子不回来的主意,况且又是入赘,自然是妻了,只是现时回来到这里,萱娘既是先娶,又是原配,这等却是犯了律了,还在思量。
就听见源哥哼了一声:“四叔公,你怕是老糊涂了,三叔是个男子,男子家多娶几房也是常事,出外这么多年,万氏婶婶却比三婶又年轻又贤惠。”话没说完,就听见四叔哼了一声,瞧着叔洛道:“三侄子,这事却是大碍,不提侄媳在家养儿育女,论先后也是她先,去了公堂,也是说不过的。”
叔洛脸上通红,源哥又哼了一声,斜瞅着玖哥兄弟道:“好不好,休了她就成了,这等恶妇,那还能留在我家。”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拳,却是新郎官动的手,玖哥满面通红,还欲再打,大老爷咳嗽一声:“罢了,今日是玖侄子的喜日子,又逢你父亲归来,父子夫妻团圆,别的话以后再说。”
说着就唤小厮进去请萱娘,谁知小厮却带来这样一句,大老爷皱皱眉,当着众人,也要留一分体面,也只得请众人先回去,自己和叔洛他们就进去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