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行到跟前,他扶着梅茹肩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见妹妹确实安然无恙,梅湘方长舒一口气,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踏实落地。
他作势戳了戳梅茹额头,瞪着眼轻喝道:“真是吓死人了,以后再不许去这种地方!”
梅茹忙挽着哥哥的胳膊,笑道:“好哥哥,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还笑!”梅湘唬她,“爹娘若是知道,定要心疼呢。”
再见循循如花似玉的一张脸,整日被风沙吹得开始皴了,梅湘便愈发心疼,真真是丁点都舍不得她受苦。他问:“循循,你怎么逃出来的?”
拂了眼不远处的傅铮,梅茹道:“正好遇到燕王殿下搭救。”
她不过是拂了一眼,傅铮就淡淡转过眸子。隔着众人,四目遥遥一对,梅茹那被他捏过的手腕又开始疼了。那日傅铮力气极重,死死钳制着她的手,梅茹都被他捏的疼。又疼又急之下,她的眼圈儿不由自主的泛红,傅铮才松开,却又覆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大,足够将她的手团团握住,更是将那把匕首扣在梅茹手心里,不容她丢开,“阿茹,你若是生气,就给本王一刀。”傅铮这样说。
若不是外面恰好有人有事要禀,梅茹娇娇蛮蛮的性子上来,估计是能捅他一刀子的。
现在想来,她还是气的发抖,梅茹冷冷撇开眼。
梅湘倒是浑然未觉。往后扫了两下,没见到梅茹跟前的两个大丫鬟,他只是好奇:“意婵和静琴呢?”
敛起心思,梅茹回道:“当时驿馆太乱,到处起火,便走散了。”
梅湘“哦”了一声,没再继续问,只上前跟傅铮恭敬见礼,然后郑重道谢。
拂了拂他身后拧在那儿的梅茹,傅铮淡淡道:“应该的。”顿了顿,又道:“本王这次从大营调你们过来,是命你们护送十一皇子与梅三姑娘出使,这一路定要多加小心。”
梅湘是不愿意循循再涉险的,只是皇命不可违啊。不过,这次由他亲自护送,梅湘也能安心,至少可以将循循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如此一来,梅湘便又向傅铮见礼道谢。
……
等梅湘他们到了,傅铮终于让傅钊和梅茹一行出发。
阿眸公主的两个信使早就等不及了,傅钊也是按耐不住。他虽然激动,却也没忘记一路艰辛万苦带过来的零嘴,这会儿通通塞到梅茹乘的马车里,又喜滋滋献宝道:“循循,这个果脯好吃。”
梅湘一听,不由悄悄拧起眉来,他冷冷打量过去。
就见梅茹已经在车里了,正挑开车帘,对傅钊道谢呢,那是俏生生的一张脸,满是灵动娇憨。再见车外的十一殿下,傻愣愣站在那儿,青涩又赧然的笑……梅湘心道不对劲,眉心登时又拧起来一点。
哪怕对方是皇子,但一想到这人居然惦记自己疼着的妹妹,梅湘心窝子不免有一小簇火丝丝烧着,有些不快,却又顾及循循的名声,不得不勉强压下来。梅湘上前向傅钊见了礼,又扭头,沉声示意梅茹:“循循!”
知道哥哥是提醒自己要守规矩,梅茹吐了吐舌头,连忙将车帘落下来。
傅钊一瞧这架势,心里不免郁卒。
原本他能跟循循说话斗嘴,一路找乐子,还能吃东西呢,这下好了,循循大哥来了,看得死死的,他好像连话都说不上。
耷拉着脑袋,傅钊骑马溜到傅铮旁边。
傅铮刚好对人交代完事宜,见十一弟垂头丧气的,他拍了拍傅钊的胳膊,叮嘱道:“十一弟,一路莫要毛躁,务必照顾好自己。”
傅钊无力的点点头,又扁扁嘴,不甘不愿的看了眼后面。
随着十一弟的视线,傅铮终往后望过去。最后面,梅湘骑着马立在梅茹车旁,跟个黑面神似的,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默默收回目光,见十一弟还是闷闷不乐的模样,傅铮叹了一声,轻轻道:“钊儿,多得点功绩回来,你就是以后想请父皇赐婚,也能有些底气。”
“七哥!”傅钊一张俊脸忽然就红了,他喊了一声,又嘟嘟囔囔说:“赐什么婚啊?”
傅铮淡淡一笑,他没再说其他,只道:“快走吧。”
远远的走在路上,傅钊还在想七哥说的“赐婚”这两个字。光是这么想起来,他的脸还是有些红。其实,傅钊也知道自己确实该做出些本事来。正如七哥说的,他得有本事护住自己想护的人。只是,他最讨厌舞文弄墨的了,一看到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傅钊就头疼。挠了挠头,他又悄悄往后看了一眼。
就见循循大哥还是骑马行在车旁,真是一刻都不松懈。察觉到傅钊打量过来,梅湘笑了笑,见了礼,却还是一切照旧。
傅钊只觉郁卒。
这一路,因为有梅湘在,他居然真没跟梅茹说上几句话,连面都没见上几次。梅茹白日在车里看书,到夜里便早早歇下,规规矩矩的,连一概吃的皆是由梅湘送到她车里或是房中。
傅钊愈发郁闷。
只是收敛起这个玩闹的心思,他倒是跟旁边随行的护卫学到不少骑射本事。尤其他们路上还遇到了几次西羌叛军,人数虽然不多,但又从中学了一些该如何对敌。当射出去的箭杀了人,傅钊牢牢握着手里的那张弓足足愣了一刻钟,直到旁边温热的血溅到他脸上,他才重新回过神来。
那一瞬,傅钊不知为何,根本笑不出来,连话都少了。
……
数日之后,一行人抵达阿眸公主逃命的行宫,梅茹这才遇到傅钊。
她是使臣,他是皇子,自然要一起去觐见。
甫一见到傅钊,梅茹便有些怔楞。她怔怔看着面前的人,猛然间察觉出一丝异样。这道异样,源于傅钊敛眉抿唇沉默的模样,实在是太像傅铮了。他们本就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人,像是应该的。但前世梅茹并没有觉得他们有多像。那个时候傅铮是冷的,傅钊却是一天到晚温良的模样,如今却是真的像了。
梅茹默了默,移开眼。
二人一起去觐见公主,仍是立在殿外候着。
这殿内极安静,梅茹垂着眼,忽的,只听一串铃铛声自殿中急促而来,她稍稍抬眸,又见一团娇小人影从里面奔出来。这团人影自然是那位阿眸公主。梅茹蹙了蹙眉,暗忖,不是吧,又要故伎重演?
下一瞬,那公主跑到他们二人跟前,果然又一把抱住旁边的傅钊!
梅茹见状,不知为何有点想笑。
那边傅钊楞了一下,旋即毫不犹豫的推开那人,大声吼道:“这谁啊?”
☆、第 77 章
“这谁啊?”
傅钊使的力气可不小,阿眸公主娇娇小小,才到他腰间,一下子被傅钊推得重重跌在地上。小姑娘的白嫩赤足从凤纹织锦缎宫裙底下滑出来,脚趾圆润,隐约还能看到脚踝上用红绳缠着的小铃铛。阿眸抬头愣愣盯着傅钊看,倏地便破口大骂。
傅钊听不懂,但看表情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他目光淡淡掠过地上的阿眸,一双眼冷冷的,丝毫没有怜惜之意。
连忙有婢女上前扶起阿眸。阿眸气急,还是指着傅钊骂。傅钊眉心拧着,不耐烦道:“省省力气吧,本皇子听不懂。”
好么,对面那位也听不懂。
梅茹脑子里有些懵,如今只能想到一个词——鸡同鸭讲。她连忙上前,见礼打断阿眸道:“公主殿下。”
阿眸是见过梅茹的,这会儿止住骂声,偏过头,微微抬着下巴,不悦问道:“燕王呢?”阿眸才不到十岁,这一举一动之间却处处透着公主自然而然的高贵。
听见小公主第一个问的就是傅铮,梅茹心里替傅铮啧啧两声,面上仍恭敬回道:“燕王殿下受伤在身,如今在营帐养伤。”
“那这不知规矩的蛮人是谁?”阿眸眉眼斜斜,指着傅钊问道。
傅钊虽然听不懂,却也看出这人的不屑。他是大魏朝尊贵的皇子,才不会受一个战败国公主的白眼呢,更何况还是个小矮子。傅钊毫不客气的垂眸轻视回去。
被他这样冷冷打量,阿眸气的跳脚。
见这二位又要开始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吵架,梅茹连忙居中解释:“公主殿下,这是本朝皇十一子。”又对傅钊道:“殿下,这便是那位西羌公主。”
傅钊“呵”了一声,对梅茹道:“管她什么公主不公主,循循,咱们走!”这会儿应该是公主求着他,哪儿有他看她脸色的时候?
毛躁脾气一起来,傅钊说着就攥起梅茹胳膊往外走。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与梅茹个子一样高的少年了。傅钊如今比梅茹高了不少,手中的力道也大,陡然一扯梅茹差点踉跄。傅钊脚步根本不停,还拖着她往外。
他这一走是爽快了,梅茹是使臣,是魏朝的脸面,这样回去根本没法交代,还得倒霉,要被苛责。
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梅茹在后面急急唤道:“殿下。”
她声音柔柔软软的,还有些嗔怪之意,傅钊一愣,身形就顿住了,忽的,又察觉手里还捉着个什么,哪怕隔着衣料,那似乎也是姑娘不堪一握的手腕……傅钊脑子一轰,连忙松开手,乖乖垂手立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他才悄悄拿眼觑梅茹。
梅茹亦瞪过来一眼,只是她的面色没有任何不自在,眉角眼梢间只是无可奈何的笑,笑这两个小孩真的是拿国家大事在过家家玩。
傅钊收回目光,仍乖乖跟在梅茹身边。
这一回他不走了,只听梅茹安排。
傅钊与阿眸公主分别坐上座,梅茹坐在傅钊一侧,阿眸公主那边,则是跟随公主逃出首府的宰相诸人。
那宰相已是耄耋老人,见到年纪轻轻的梅茹坐在对面,而且是个姑娘,自然不满,吹胡子瞪眼道:“魏朝就拿这样一个黄口小儿打发我们?”
梅茹面色冷然,不卑不亢回道:“老先生这话未免太过偏颇。我朝延昌帝宅心仁厚,念及公主年幼,陡失双怙,方遣我一个‘黄口小儿’出使。怎么到了老先生口中,就变成打发你们?若你们以为是打发,那岂不是自己瞧不起自己?”
那宰相未想到梅茹如此伶牙俐齿,胸口不由提起一口气,不想梅茹紧接着道:“再者,我朝正副使二人皆以身殉国,其他诸人下落不明,如今只剩我一人冒险前来,这笔血债我们还没讨呢,老先生反而跟我们计较起这些来?”
对面诸人万万没想到宰相不过一句话,引得梅茹字字铿锵说了这么多,如今皆是一愣。
上座的傅钊亦是被震住了。
他是真的听不懂梅茹在说什么,但此时此刻却还是忍不住为她叫好。从他这儿望过去,恰好能看到梅茹半张淡定的侧脸,尤其那双艳绝众人的桃花眼中全是淡然与从容。这模样落在傅钊心里,他便觉得安稳、踏实。
而且,傅钊亦是今日才发现循循生的是真好看。
眼前的人生的肤白胜雪,明媚动人。她为了行事方便,束着男子发髻,此时闲闲坐在那儿,不疾不徐,便是姿色天然,眉角眼梢间又占尽风流二字。
傅钊定定看着底下的梅茹,忍不住又笑了。
他一笑,旁边的公主冷哼一声,全是轻蔑。
傅钊冷冷看过去,一想到京城居然还有人传七哥和这个年幼小公主的私情,他只觉得可笑,又面无表情的,轻吐出四个字:“手下败将。”
阿眸登时跟炸了毛似的瞪过来。她一抬下巴,公主的架势不小,偏偏傅钊个子高,稍稍一坐直,再低低一垂眸俯视,就将这人打发了。阿眸愈发生气。
上边两个吵得幼稚,底下一群人更是吵得互不想让。
梅茹这次来,所有要争的款项皆与傅铮一一商议过——每年要进贡的份额,割让的城池,还有两地通商条件等。这次出使的使臣原本五人,这五人各有所长,分别负责各自款项,如今重担一股脑压在梅茹身上,她很有些吃力。虽然平日在平阳先生和鸿胪寺里耳濡目染,但较起真来,梅茹一个人知道的东西,自然没有那几位使臣的多,更没有他们精。
她是有些担忧的。
傅铮早就察觉出这一点,临行前,他抓着梅茹给她恶补了很多东西,从西羌地势讲到两国商贸来往,再讲到可以拿来威胁的条件,以免梅茹真的出岔子。
梅茹最是忌惮跟傅铮独处,好在傅铮再没有其他不规矩的举动,二人勉强相安无事。傅铮跟她讲的,梅茹原本只在书里读过,如今听他一说,又多明白一些。可追究到底,她如今就是个贪多而不精的。
见梅茹面色仍是怔忪和担忧,傅铮索性不再说这些,只淡淡望着她,宽慰道:“阿茹,你如今最大的本事不是知道这些,而是伶牙俐齿的一张嘴,跟人吵架总会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盯着梅茹嫣红的唇看。
梅茹当时脸腾地就红了,她又想给捅他刀子了。
见她这样,傅铮哼了一声,冷冰冰转开眸子,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你不是最会气人的么?”
……
这会儿底下诸人真的是吵得不可开交。
梅茹知道哪些该争,哪些能稍微退让一步,哪些是随便和个稀泥。秉着这些原则,她也算是勉强舌战群儒。这一日下来,梅茹口干舌燥,脑袋嗡嗡响,嗓子还干渴。从行宫出来,梅茹一句话都不想说。
傅钊行在她旁边,也不说话。
快到宫门口时,就要见到梅湘了,他终于赧然佩服道:“循循,你真厉害。”
陡然被他这么一夸,梅茹愣了愣,偏过头来。她个子比他矮上一些,如今还需要稍稍仰起头。薄暮下,梅茹一双眼亮晶晶的,眼波流转,就这样定定望过来,傅钊蓦地不好意思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