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间,竟然果真有这般女子!
那女子并不十分美。因为单单一个美字,无法形容她仪态之万一。
唐云萼的美,美在其容颜身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黄衣女子的美,却是美在无处不美。她明眸善睐,仪静体闲,不论举手投足,还是轻笑微颦,都流露出一种风华绝代的气质。
那种气质与生俱来,自然流露,幽如兰之芳蔼,灼如芙之清雅。无论是罗衣碧华也好,缁衣荆钗也罢,都无从掩盖。也难怪冷冽如方寥,也会为之动容。清丽如唐云萼,望之莫名惆怅。
黄衣女子眼波微微流转,嘴角如新月除绽:“小女子简怀箴。不知二位怎么称呼?”她的声音婉转盈耳却并不娇媚,教人听后倍感亲切。
唐云萼的眉心,落了几丝迷茫与落寞,她机械的回答道:“我叫唐云萼,他叫做方寥。是女冠子让我们来投奔的。”
简怀箴笑盈盈道:“二位既是我救命恩人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座上贵宾。”说着,她便引二人入府。
尚书府中,红墙绿瓦相映,亭台楼阁耸立,假山藤萝缠绕,奇花异卉丛生。对久居乡野的方寥与唐云萼而言,无异于进入人间仙境一般。穿过一从比碧若浓华的森森翠竹,众人进入一个小小院落。院落中花木扶疏,绿草如茵,精致的云纹紫雕格子在阳光下散发出浅浅的光华。
简怀箴的脸上,闪着清幽的光辉,她笑道:“这小院儿甚为清净,平日往来的人不多,两位就请暂时住在这里吧。稍后欣儿会调两个人过来侍奉。两位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欣儿说就是。”她身后其中一个长发披肩的粉衫丫鬟应了一声:“是。”
唐云萼见简怀箴动静相宜,气质娴雅,如同画中人儿一般,难免有几分自怜之意,心中不禁生出些许酸楚。
简怀箴正准备安置二人进房,就听到有人高声叫道:“妹妹,我寻你半日,原来你在这里!”紧接着,就有一个蓝色衣衫的魁梧男子,大踏步走了过来。他后面跟着一个打扮得极像文士的白衣公子。
说话的是前头的男子。他是尚书府的大公子,是简怀箴的哥哥简文英。他身材极壮,身穿蓝色织锦大襟袍,前后身绣水波纹,水波中间,又镶着五彩祥云图案,别是一番气势。后面的公子,沈腰潘鬓,面如冠玉。他头戴皂条软巾,后垂双带,身着圆领大袖长衫,脚蹬六缝靴,手里拿着一把撒扇。扇骨为象牙制作,通身镂空,折扇的钉铰眼线,都用精金制成。扇面为韧纸,上面提了“少衡公子”四个行书大字,与蜜结迦南的扇坠交相辉映。
简怀箴的笑容如暗夜里静静绽放的芷兰,目光轻柔如水,道:“哥哥,你找我什么事?”
简文英浓眉大眼,笑容爽朗:“我介绍一位青年才俊给你认识。这位”他边说着边把身后的白衣公子拉到面前:“他就是名满京城的江少衡公子。妹妹,你们多亲近亲近。”
简怀箴上前与江少衡见礼,落落大方,姣好的面容波澜不惊,一进一退应对自如,从容不迫。
丁香树的疏影,投在简怀箴的身上,被剪成迷梦一样的幻影,在江少衡青灰色的瞳孔中摇曳不定。他俊雅的面上,也掠过一丝惊异之色,随即被笑容抚平。只是这一刹那的流光回转,心思难平,已然落在旁边一个不相干的人眼中。
那个人是方寥。
简怀箴与江少衡见礼后,便把方寥与唐云萼一一介绍给简文英二人认识。简文英素来胸襟豁达,古道热肠,他见方寥仪表不凡,唐云萼又清丽无双,心中很是喜欢。江少衡倒是言语淡淡,只说了几句寻常的客套话。
寒暄过后,简文英自告奋勇安置方寥、唐云萼二人,简怀箴素来知道兄长好客的性子,便点头应着,带两个贴身丫鬟离开。
到了傍晚时分,天边红彤彤一片,像是燃烧起来一般。风拂过,云彩被扯成一团一团,像是打翻了胭脂盒样的红。慢慢地又化成连天碎片,宛如流了一地的红泪。
简怀箴遣欣儿把简文英请过来。欣儿往外走,与一个人撞了满怀。抬头看去,却不是简文英是哪个?
简文英手上把玩着一个蜜结迦南做成的扇坠儿,那扇坠通体剔透莹黄,以刀刻枝干成穴,经雨水浸渍结成,斑有点如鹧鸪斑,香气清冽甘甜。
他见到简怀箴,把扇坠儿塞到她手中,嚷道:“妹妹,你不是说扇坠以蜜结迦南为最佳,一心想要一个么?这个送你啦。”
那扇坠甚轻,入手柔软,简怀箴看了一眼,眉心微锁,问道:“哥哥,我今日看到江少衡的扇坠也是蜜结迦南制成,这个可是他送你的么?”
简文英漫声应道:“是啊。”旋即又别有深意地笑着说:“箴儿,你瞧少衡兄这人如何?”
简怀箴低眉思量了片刻,抬头说道:“这个扇坠我不要,你还给他。”
“这是为何?”简文英目中,微带几分愕然。
西天的火烧云,越发浓烈起来,天地万物都被沾染上了一层浓艳的血色。夕阳昏黄,血红的浓艳中,又似蒙上了一层青黑黯淡的光,处处透射出阴郁和冷艳。
简怀箴的眼角,也泛着隐约的红,她的字字句句都分外触动心肠:“你忘记他是谁的人了么?他是如妃的养子。”
简文英觉得脊梁上顿时生出阵阵寒意,他也想了想,才说道:“我从不曾忘记如妃和我们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只是少衡兄当真是个好人。上一回我返京途中遇到强盗,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你恐怕就见不到哥哥了。”
房中一片宁谧,似乎安静的连心跳声都隐约可闻。
“妹妹“,简文英语重心长地说,“少衡兄本性纯良,仪表不凡。他又文武双全,才智俱佳,远不是一般官家子弟可比。你和他可谓是郎才女貌,若是以后你们成为一对佳偶,如妃身边岂不是少了一个可以倚助的人?”
简文英对江少衡的评价,没有一处有夸口之词。江少衡是如妃的养子,自幼跟随如妃居住在深宫之中。皇帝朱棣虽不十分认同,却也未曾反对。江少衡十四岁时夺得文状元,十六岁时夺得武状元,一时才名誉满天下。他又生得俊朗儒雅,为人谦和温润,不知是多少妙龄佳人的心仪对象。
简怀箴的眼眸,深邃如望不穿的秋水,她静静说道:“也许那是如妃设的局呢?如妃心狠手辣,又有什么做不出来?江少衡长期追随如妃,心机之深沉,又岂是你我可以窥探得到的?若这不是局,如妃又怎会让江少衡与你结交?”
简文英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没有法子说服妹妹,反而还有些被妹妹说服,当即耸耸肩问道:“对啦,方寥和唐云萼是什么人?”
简怀箴便把唐门祭祀大典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简文英说了一遍。所说很是详细,仿佛亲自经历这场变故一般。
简文英英气勃发的面上,多了几分失望之色,他连声说道:“这样精彩的场面,我竟然没有见到,当真是教人失望。”
听简怀箴讲到唐云萼的悲惨遭遇,简文英不禁很是怜悯,朗声道:“难怪我总觉得唐姑娘愁容惨淡,纵然是笑的时候,也仿佛是有很重的心事一般。却没想到她原来刚经历这样惨绝人寰的伤心事。”
“何尝不是,”简怀箴眉染清愁,轻声说道:“若非是矜敏唐姑娘身世可怜,我也不会自作主张,安排他们来我们府中避难。若是若是我们那位妹子还活着,恐怕也有唐姑娘这么美呢。”
黑暗,泼墨一般漫过天际,瑰丽的红在刹那间消失地无影无踪。房中也阴郁起来。欣儿捧着宝蓝色的琉璃烛台走了进来,烛火影影绰绰地落在烛台上,像是有蓝水晶在她纤细的手指间流淌。
“夫人方才命我传话过来,贵妃娘娘传召公子与小姐明日进宫,说是有些日子不见,心里惦记着呢。”欣儿边说着,边把琉璃烛台放置到嵌着青花瓷画的小座屏上。
简文英边应着,边笑道:“妹子,前几天还见你这用的是红木金漆嵌象牙宝座屏,今日怎么就换了?”
简怀箴还没来得及回答,欣儿已然巧笑道:“公子爷,我们小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些精巧细致的玩意儿,她不知收藏了多少。我偏生就是没瞧出哪里好来。”欣儿说话间,看到简文英手中的蜜结迦南扇坠儿,接口说:“就拿扇坠儿来说吧,我们小姐这儿,虎斑贝的、金丝的、水晶、白玉、琥珀、蜜蜡的什么的都有,收藏了满满一檀木匣子。”
简怀箴抬眼看了欣儿一眼,欣儿忙收了声,一个人在那偷笑。简文英忽然隐隐觉得有些忧心:自己的这个妹妹,什么都是极好的。只是唯有一样,特别喜欢收集金石玉器。只要是喜欢的金石玉器,不管花多少银两,总是要想法子买过来。所谓玩偶丧志,这总不见得是见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