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的话,落在孙祥用耳中,便是说唐惊染监视孙祥用这么久,都没有什么发现。多半孙祥用并没有问题。便是继续监视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孙祥用从零落的话中,感觉到似乎简怀箴已经对他消除不少戒心,当即松了一口气。
孙祥用赔笑说道:“既然今日是唐姑娘的大日子,姑娘不妨回去吧。照顾皇上的事,咱家一定好生做。请惊染姑娘和零落姑姑回禀长公主。”
当下,唐惊染和零落便向孙祥用告辞,往万安宫中而去。
唐惊染很是不解,她看看四周无人,便压低声音道零落:“零落姑姑,你为何忽然把我召回万安宫?可是公主姑姑的主意?”
“正是。”零落亦把声音压低:“公主说,倘若孙祥用有不臣之心,你在身侧,他行动起来定然会有所顾忌。既然如此,倒不如让他放松戒备,万事先回万安宫再说。公主还说,她原本不想打草惊蛇,想再试探孙祥用,引出与他同谋之人。如今,他既然有心打起皇上的主意,此事就不能再这么做了。公主绝对不能拿皇上的性命冒险。”
唐惊染恍然大悟,道:“原是公主姑姑所虑周全。”两人边低声说着,边走入万安宫中。
那厢,高想见到零落带着唐惊染走了,便上前一步,问道:“公公,如今唐惊染已经不能跟着您,您可有打算动手?”
“我”孙祥用不禁犹豫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让我三思再说。”
高想眼珠子咕噜一转,说道:“我倒是有个主意,既可以让公公成事,旁人又不会怀疑到公公身上来。”他边说着,边指了指孙祥用手中的食盒,说道:“这药材汤不是怀箴公主命零落送来的么?公公不妨在药材汤中下毒,如此一来,便是皇上有什么三长两短,世人也只以为是怀箴公主想废帝,不会想到您的身上来。可谓是一举两得。”
孙祥用望了食盒一眼,心中十分焦躁不安,他来回走动了两圈,道:“这事还是让我想想再说吧。”
“公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今已经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地步了。倘若皇上不死,那边的人岂会这么轻易同我们善罢甘休?公公还是下决心吧。”他边说着,边做了一个杀的动作。
孙祥用仍旧没有说话。高想继续说道:“皇上的病情如此严重,看来是没得医了。与其让他如此痛苦缠绵病榻,不如公公做做好事,成全了皇上吧。公公如果想让皇上安心,可在他临死之前告诉他,皇太子仍旧安全。”高想迫切地看着孙祥用。
孙祥用听完高想的话,像是下了决定一般,望着紫禁城上空黯淡的天空,终于叹口气说:“好吧,一切就按照你说得去做吧。”
“公公英明,奴才这就下毒。”说完,他取出毒药,下到药材汤中。
唐惊染回到万安宫,简怀箴略微询问一些孙祥用的事,便说道:“惊染被我叫回来,我想孙祥用多半会利用这个机会谋害皇上。惊染,我与你稍做打扮,暗中去监视孙祥用,看他有何异动。”
唐惊染肃然道:“是。”当下零落便把早已经准备好的两套太监衣衫取出来,简怀箴与唐惊染换过后,便直奔皇上寝宫而来。
此时,四周暮色低合,宫中有些地方已经点起各式宫灯,园子里发出幽暗的光环。简怀箴和唐惊染一路前行,很快便走到皇上寝宫前面。两人躲在一棵香樟树后面,简怀箴指了指房顶,轻声说道:“上房顶。”
房顶为金黄色琉璃瓦铸造,水滑水滑,武功稍微不济的人,上得房来,一定会摔下去。紫禁城的屋顶距离地面十分高,若是一个不慎摔下去,那一定是粉身碎骨。
简怀箴与唐惊染艺高人胆大,并不畏惧,她们两人一前一后轻轻跃起,已然轻盈落在琉璃瓦顶之上,并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两人顺着琉璃瓦前行,很快就走到皇上寝宫的房顶之上。
简怀箴揭开两块琉璃瓦,两人一起往前看去。寝宫中有两盏明烛,发出幽暗的光芒。锦帐高高挂起,依稀能看到皇上躺在龙榻之上。
简怀箴与唐惊染在瓦顶之上,伏了半个多时辰,并不见任何动静,只是偶尔能听到皇上发出几声不真切的咳嗽声。
唐惊染皱起眉头,轻声说道:“公主姑姑,会不会是我们猜错了?或者孙祥用并不想对皇上动手,又或者并不是今夜。”
简怀箴微微沉思,说道:“再等等。如今孙祥用既然被打乱阵脚,自然越来越按捺不住。”
唐惊染正要说话,却听到有人在皇上寝宫门前说道:“皇上,皇长公主派人送来她亲手熬制的药材汤,请皇上示下。”
龙床之上,有人呻吟了一声,说道:“进来吧。”服侍在龙床前的小太监便提高声音道:“孙公公请进来吧。”
门被推开,孙祥用走了进来,他手中捧着食盒,却正是傍晚时分简怀箴吩咐零落送来的药材汤。孙祥用走到床榻前面,行礼道:“皇上,皇长公主又为您熬制了药材汤,方才您未睡醒,老奴就搁在外头。如今见你醒了,便重新热过来服侍您喝。”
床上的人“嗯”了一声,声音十分嘶哑道:“太皇姑姑有心。”
唐惊染压低声音道:“公主姑姑,您瞧呢,孙公公似乎对皇上还不错。”简怀箴点点点头,不说话。她心里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却始终说不出,到底什么地方不对。
孙祥用取出药材汤,跟着他走进来的高想上前去,扶住皇上。孙祥用取出汤匙,吹了吹热气,便往皇上口中送。高想在一旁说道:“皇上,您当心汤烫,听说皇长公主精通医术,她配置的汤药,想必是极有效的。”他是声音之中,带着硬生生被压抑的兴奋之情。
简怀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唐惊染:“那个小太监,是否是和孙祥用一伙的?”唐惊染回答道:“正是。”
简怀箴叫道:“不好。”她的话刚出口,孙祥用已经举起汤匙,快要把汤药喂到皇上口中。简怀箴来不及多想,当下取出一支梅花针,从瓦隙之中,对着孙祥用的手发了出去。她又发了第二针,第二针的目标是孙祥用手中的药材碗。
“公主姑姑?”唐惊染惊道。
简怀箴急遽道:“汤药之中被人下了毒。”她的话刚说完,唐惊染已经飞身跃下琉璃瓦顶,直奔寝宫而去。简怀箴从瓦隙中看去,孙祥用的手中了梅花针,他手中的药碗和汤匙一起落在地上,青花瓷碗被打碎,发出清脆的响声。
孙祥用大为吃惊,站起来喊道:“有刺客!”
此时,简怀箴也下了琉璃瓦顶,紧跟着唐惊染进入寝宫之中。唐惊染见孙祥用呼喊,横眉冷对道:“孙公公,你还有什么好喊的?那刺客不就是你么?”
孙祥用乍见简怀箴和唐惊染,很是吃惊,期期艾艾道:“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唐惊染冷笑道:“公主姑姑乃是皇上的亲姑奶奶,她要探望皇上,自然便来了。”
皇上暗黄的脸上发出惊恐神色,他抓着孙祥用的手,连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孙祥用看了皇上一眼,扶着皇上躺下,对简怀箴说道:“皇长公主,我们有什么事,出去说吧,不要打扰皇上休息。”
简怀箴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摇了摇头。
孙祥用面上,露出恳求的神色,再一次说道:“公主,我们出去说,可好?”
简怀箴一字一顿说道:“不好。本宫想皇上也想求个明白,不枉对你这二十年的恩情。皇帝,你说是不是?”
朱祁镇虽然人病着,心却是清明如镜,他见到此等情形,心中便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事情的真相只有两个,要么是简怀箴想废掉他册立朱见辰为新帝,要么就是孙祥用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一个是扶持他六年的亲姑奶奶,一个是追随他二十年的老臣子,朱祁镇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抉择,恰好听到简怀箴问他,便强撑着回答道:“朕想弄个清楚明白。”
“孙祥用,你同皇上二十年祸福相依,出生入死,为何如今非要害死皇上?难道便是为给曹吉祥报仇么?如果本宫猜测不错,本宫送给皇上的药材汤,已经被你下了毒药。”简怀箴不紧不慢,道。
“公主!”孙祥用盯着简怀箴,面上毫无惧色,道:“你果然是很厉害,很聪明!那日你召见我,同我闲话家常,却突然提起我老家是滦州,我便已经猜到你知道了我和大哥的关系。”
简怀箴不语,点头。
“不错,曹吉祥是我大哥。我起初也不知道。我们兄弟两人一样命苦,都入宫做了太监。我很小就无父无母,后来生了一场重病,无钱医治,大哥为救我,便入宫做了太监,所为者无非是赚一笔净身费给我治病。后来,我跟了孙叔孙婶,亏得大哥这笔银子,才换回来一条命。那时候我虽不满十岁,却清清楚楚记得大哥是怎么舍命救我的。”孙祥用的语调十分缓慢,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之中不能自拔。
“后来,我也入宫做了太监,我侍奉皇上,大哥跟着王振公公。我们两个人虽偶有见面,却并不知道其实是两兄弟。直到后来有一次,徐有贞想对付大哥,便纠结很多人,弹劾大哥。那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孙祥用慢慢说道。
“那次的事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简怀箴回答道。
孙祥用“嗯”了一声说:“那次大哥来求我帮忙。他知道皇上的心性,因为是从景泰皇帝手中夺取的江山,所以难免会时常猜忌。大哥被徐有贞弹劾后,很是恐慌,他来见我,求我念在大家同为太监的份上,能够帮他一次。”
“他让你谗害徐有贞?”简怀箴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不是。他知道我不会干预朝政,更不会做对皇上不利的事。他只是求我,等皇上单独召见徐有贞的时候,把皇上和徐有贞的谈话记住,告诉我。他告诉我,若是这次我见死不救,恐怕他便没有活路。我见他很是凄惨,大家又同为太监,共有不为人知的辛酸,一时心软,便答应了他。”孙祥用说道。
“原来当初皇上下降徐有贞,你们也是出了力的。不用说,你把皇帝和徐有贞独对时的谈话告诉了曹吉祥,曹吉祥又把这些话转给皇帝说。让皇帝觉得徐有贞是多嘴之人,便渐渐对他失去信任。我猜地可对么?”简怀箴盯着孙祥用,问道。
孙祥用苦笑着点头道:“正是如此。后来徐有贞被撤职还遣还,大哥很感激我帮他。便带了一些金子和古玩来感谢我。我帮助他只是因为出于同情而已,并没有存在私心,因此不肯收。我们推搡之间,我忽然发现他的手臂之上,有一块很奇特的钩形胎记。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大哥胳膊上也有这么一块胎记的。我便问他,后来发现他果然是我大哥。”
“你这话说起来却假,难道你入宫这么多年,都没想过要找你大哥么?”唐惊染不以为然道。
“我一入宫,便找人询问过。可惜当时管事我太监告诉我,是曾经有一个来自滦州的太监,年龄也与我大哥相仿,在一场宫火中被烧死了。管事的太监形容的那人的摸样,与我印象中的大哥很像,我一直以为我大哥死了,便再也没有去想这件事。那次,我们兄弟相认,百感交集,恍如隔世一般。以后,我们时常私下往来。可是为怕被皇上知道,会认为我们勾结,便瞒着所有的人。”孙祥用说道。
“没想到,后来我大哥被处死。我也知道他做了很多对不起别人的事,便想不计较这件事,慢慢把这件事给淡忘。谁知害死我大哥的李贤,屡次升迁,得到皇上重用。我甚为不忿,便在皇上面前说了很多李贤的坏话。皇上对我向来是言听计从的,唯独李贤一事,皇上不但不允许我以后再提,反而警告我,内臣不得干政。我越想越不忿,越想越难受,便想借助旁人的势力处死李贤。后来,有一个机会,我终于认识了一个人,他能帮我杀死李贤。于是,我请他帮我雪心头之恨。他答应了我,也让我帮他一次。我便帮了他一次。谁知那次之后,他不肯死心,便屡次让我帮他。”
“皇太子失踪的事,也是你们做的吧。皇太子到底在什么地方?”简怀箴咄咄问道。
“是我们一起做的。我命人引皇太子去青楼,他派人劫走太子。”孙祥用回转头去,看看皇上,似乎是在乞求原谅一般,喃喃道:“其实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你原来是你捉走了深儿,枉费这么多年以来,朕把你当做最信任的人,你居然害朕的儿子。快告诉朕,深儿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朱祁镇大为激动,问道。
“皇上”孙祥用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说道:“皇太子很安全,你莫要担心,龙体重要。”
“你快告诉朕皇太子在什么地方?你口口声声说朕的龙体重要,你方才不是想要害死朕么?”朱祁镇十分激动。
孙祥用摇了摇头,跪下道:“皇上,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皇太子在什么地方。因为我的养父养母都落在那人手中,若是我说出太子的下落,我的养父养母一定没命。人说生恩不及养恩大,请皇上赎罪。老奴并没有想毒死皇上,高想是在药材汤中下了毒,可是奴才悄悄去御膳房把那碗有毒的给倒掉了,命令御膳房重新煎了一晚补药,来送给皇上。老奴怕高想有外心,会私自向那人报告,所以换药材汤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
“公公,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么做,我们两个都会没命的!”高想用十分疯狂的眼神望着孙祥用,质问道。
孙祥用一时倒是坦荡起来:“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不会对付皇上的。像皇长公主所言,这么多年以来,皇上与老奴祸福相倚,皇上对老奴恩重如山,没有皇上,便没有老奴的今日。老奴便是自己死,也不会对皇上不利。”
“你疯了!你这么做,你会害死我的!你死没什么,为什么你这个老不死的要拖我下水?”高想边说着,边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匕首,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架在皇上脖颈上面,狂躁道:“你们不要妄想害我!如果你们杀我,皇上也一样会没命!”
高想举动很是疯狂,心中更是十分紧张,他的手微微发抖,放在朱祁镇脖颈上的匕首,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朱祁镇又惊又气,一时之间喘不上气来,连声咳嗽不止。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