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内的房顶一律用青色的琉璃瓦覆顶,看上去显得十分阴森。
简怀箴信步走进去之后,门口有两个守门的小太监连忙向简怀箴行礼。
简怀箴摆了摆手,便走了进去。
走进去之后,她见院子中的荒草仍旧是生的过隙,不禁十分感叹。
她对那两个小太监询问道:“上回本宫来的时候不是已经命令你们把院中的荒草给清除干净吗?为什么现在还生得如此茂盛?是不是你们胆敢怠慢了?”
那两个小太监连忙跪下去,对简怀箴说道:“启禀皇长公主,事实并非如此。因为王爷告诉我们,他说草木的生长乃是自然规律,所以他说就由这些草木自由生长。让奴才们不要去动它,奴才们这才没有动的。”
简怀箴点了点头,心中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觉得朱见辰和朱见深两个人性格完全都相差太远了。
这朱见辰一心向往的是自然,而朱见深却一心一意向往的是杀戮。
简怀箴信步走进来之后,她只见朱见辰仍旧是坐在一个破毡毯上。
那毡毯放在门前,而他整个人坐在那里晒太阳。
他的精神十分好,而整个人看上去浑身脏兮兮的,与简怀箴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
他的身边放着一个破碗,那个破碗里放着吃剩的东西,仍旧是最简单的素菜而已。
简怀箴微微一愣,这时候有一个年轻的宫女走了出来。
那个年轻的宫女看上去有十六七岁的模样,样子十分娇好,整个人看上去又干净又娉婷又美丽。
简怀箴很少在宫中看到这么伶俐的宫女,而今居然在南内看到了,倒是让她觉得有些意外。
所以她便向那宫女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宫女连忙跪下来,对简怀箴说道:“启禀皇长公主,奴婢名字叫做了了,是在这南内侍奉朱见辰王爷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地上的朱见辰。
朱见辰正在那里眯缝着眼睛一边晒太阳,一边捉虱子,对于简怀箴的到来他似乎闻所未闻。
简怀箴在心头叹了一口气,然后便开口叫他道:“见辰。”
朱见辰这才反应过来,他抬起头来看了简怀箴一眼。
他抬头的时候,阳光照在他的眼睛,晒的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眼睛睁开看了看简怀箴。
只见简怀箴仍旧是同当年差不多样子,只不过头上多了很多白发。
他便给简怀箴简单的行了一个礼,说道:“皇长公主,您怎么有时间来这南内看我呀?”
简怀箴笑了笑,便在他的破毡毯上坐了下来。
她说:“本宫想来看你自然就来看你了。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服侍你的还是一位老嬷嬷,现在为什么换成了一个如此年轻的宫女?”
朱见辰摇了摇头,说道:“死了。”
“什么,死了?”简怀箴一愣。
“那老嬷嬷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也不是怎么死的,是老死的。她本来已经上了年纪了,而上次在睡梦之中安静的死去了。她的尸首就埋在这院子的后面,还有一块墓碑。”
简怀箴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这后宫之中的女人,尤其是宫婢们命运十分的悲惨,在她们死后她们就会被火化,然后她们的骨灰就会被洒在这后宫之中的一口井中。
而今那老嬷嬷居然可以被埋在南内的后院之中,还有一块墓碑,也总算是老怀安慰了。
简怀箴看了那小宫女一眼,忍不住开口赞道:“了了生的倒是挺漂亮的,不知道名字是哪两个了字?”
那了了连忙上前去,对简怀箴柔声说道:“启禀皇长公主,了了就是最简单的那个了了。”
说完之后,她便笔划了一下。
简怀箴看了之后,微微一愣,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呢?”
了了茫然的摇了摇头,说道:“了了并不识字,了了的名字都是王爷给取的,王爷喜欢叫了了什么,那了了就叫什么。”
朱见辰扯了扯胡子,笑了起来说道:“是啊,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人生不过了了罢了,所以我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了了。不知道皇长公主觉得这个名字如何呢?”
简怀箴也笑了起来。
她看朱见辰躺在那里,整个人闲云野鹤一般,完全是不像有什么居心的人。
而他整个人似乎已经很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在这里生活的虽然是很简陋,但是看上去却十分快活,一点都不像皇宫中的人每天都皱着眉头从来没有开怀一笑的时刻,但是朱见辰却不同。
朱见辰在那里他整个人笑的十分爽朗,也笑的十分的坦然,好像没有什么尘间的事儿可以令他牵绊到一般。
简怀箴不禁摇摇头,她知道接下来事情不会是那么简单了。
倘若皇上要处心积虑的对付朱见辰的话,那么事情就不可以预料。
所以她看了朱见辰一眼,忍不住叹口气,这才对他说道:“见辰,本宫今天想来找你也是有些话要告诉你。”
朱见辰一边摸着毡毯,一边笑着说道:“皇长公主,有什么事儿就尽管说呗!我就知道皇长公主一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简怀箴也不禁莞尔说道:“是啊,本宫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不过这次本宫却是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如今外面正在流传着二龙县的谣言,不知道你可听说过?”
朱见辰很坦然的摇摇头,说道:“我并没有听说过,这后宫之中原本就已经够深了,庭院深深深几许,而我这南内又处在后宫的深处的再深处,这后宫之中有什么蛛丝马迹、有什么动静都传不到我这南内中来。一则是我自己也不想听,二则是恐怕娘娘妃嫔们也没有人愿意告诉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那里拍打着衣服上的绒毛。
简怀箴见状,只觉得心里有一阵阵的悲哀。
同样是皇室的祖孙,朱见深当了皇帝就可以肆无忌惮,而朱见辰如今却沦为一个阶下囚,他在这里过的日子恐怕连冷宫之中都远远不如。
所以简怀箴只觉得心里很是难过,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反而是那朱见辰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神情对简怀箴说道:“皇长公主,事到如今您还在想什么呢?反正人生也不过就这么一回事罢了,现在看着人人争名夺利如此的风光,可是到死之后也不过是城外的一个土馒头。有些人连这土馒头还没有呢,所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老是在这里自怨自艾的又有什么意思呢?”
简怀箴听他反而来宽慰自己,一时之间不由得十分开怀。
她对朱见辰说道:“是啊,有些事情的确是这样的,但是本宫无论如何还是要同你说清楚。之前的时候有百姓去挖黄河,在黄河中挖出了一块青石,那块青石上刻着三个大字二龙县。而这个消息越传越远,人人都说天下要起变了,皇上自然也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
“接着呢?”朱见辰继续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有些不屑一顾的说道。
“接着的事情那就简单的多了,接着皇上觉得这青石之上所说的二龙一个是指他,而另一个就是指你。本宫接下来要说什么,你明白了吗?”
朱见辰却仍在那里吊儿郎当的说:“我明白了,皇长公主。我朱见辰虽然是喜欢佛法、喜欢无拘无束、向往自由生活,像庄子一样可以终日赤脚徘徊在秋水边上,但是我这个人却并不糊涂。我知道皇长公主的意思是说皇上如今已经疑我了,对吗?”
简怀箴点了点头,说道:“不仅是疑你那么简单,皇上恐怕要处心积虑的对付你了,所以你一定要小心才是。”
朱见辰听完之后,仰天长啸,高歌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难道皇上想要我的命我还可以不给他吗?”
简怀箴不以为然道:“皇上并不是时时刻刻说的都是对的,皇上倘若想要要你的命,那也要有一个理由。如果皇上拿不出什么理由来就要大肆杀戮宗室的子孙,哀家作为宗室的长辈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皇长公主有您这句话,那见辰是死而无憾了。其实对我来说能够活着是一种自由,要是能够在生命最璀璨的年华里就这么死去那也是一种痛快。所以皇长公主还是不用再见辰的事情打算了。”
朱见辰一边说的时候,一边露出一副无所谓的神色来。
反而是了了在一旁露出十分悲伤的神色。
她望着朱见辰,抽抽搭搭的说:“公子,你千万不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了了该怎么办才好呀?”
朱见辰却不以为然的说道:“后宫这么大,当然一定有你的容身之处。我在的时候你可以跟着我,那我不在的时候你自然又可以跟着别人。”
了了却在那里哭了起来,说道:“公子,了了只愿意跟着你一个人,绝对不愿意跟着第二个人,还请公子为了了了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朱见辰便默不作声了。
简怀箴看朱见辰的模样,就好像当初的纪恻寒一样。
只不过比起唐惊染的狂放不羁,他又多了一份无拘无束。
简怀箴心里不禁觉得一阵难过,她觉得朱见辰是一个宗室的好孩子,而且难得的是他这么与世无争。
反而是朱见深要咄咄逼人,想要他的性命,这令简怀箴心头觉得十分恼怒。
简怀箴想了好久,才对朱见辰说道:“辰儿,今天本宫既然来见你,本宫就打算保下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死的。”
“皇长公主,还是不劳您为我费心了。倘若皇长公主为我费心这件事情被皇上知道了,一定会连累皇长公主和皇上的感情,这对皇长公主而言绝对不是好事一桩。”
简怀箴的目光一时之间变得通透起来,她说道:“的确本宫也想过,这对我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倘若能够救你的性命的话,那一切便在所不惜。”
“哦,皇长公主您为什么要想办法来救我呢?我朱见辰也不见得有什么招人待见的地方。”朱见辰忍不住拊掌大笑起来。
简怀箴却神色十分郑重的对他说道:“好,既然你想知道,就让我来告诉你。”
简怀箴和朱见辰两个人正在这里谈着,而了了又在一旁哭了起来。
她一边抹着泪水,一边给简怀箴跪下了。
她对简怀箴说道:“皇长公主,奴婢知道您是这后宫之中最有权势的女人,无论如何也请您救王爷一命。您让了了做牛做马都可以的,了了愿意为您死。”
简怀箴看了了和朱见辰主仆情深,一时之间不禁有些动容。
她对了了说道:“好了,了了,你也不用在这里求本宫了,本宫什么时候说不救辰儿了。辰儿虽然是你的主子,那他也是本宫的亲人,本宫又怎么能够眼睁睁的看着宗室子弟被杀呢。辰儿,本宫希望你可以一切按照本宫所说的去做,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得到?”
朱见辰忽然高声吟唱起来,他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
读到这里,他猛然把手中的破碗放下,转而向简怀箴说道:“皇长公主,您应该明白我是拒之中的意思了。如果皇长公主还要强人所难的话,那只能恕见辰不陪伴了。”
说完,他便把那毛毡毯往里面拖。
简怀箴还坐在那毛毡毯上呢,如今被他这么一拖,不禁也跟着往里挪,她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起来。
简怀箴这才叹了一口气,对朱见辰说道:“事到如今,不管是你想也好不想也好,总要按照我教的法子去做的。倘若不然的话,那么本宫不如现在就先把你交给皇上处置了。”
朱见辰听简怀箴这么一说,他不禁神色有些动容,说道:“皇长公主,我实在是很感谢您了,像我这种被这后宫之中人人都瞧不起的人却能够得到皇长公主的厚爱,我实在是觉得很感激。但是人都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那么我便是逃走了又能够怎么样呢?”
朱见辰和简怀箴两个人正在争执的时候,简怀箴就觉得朱见辰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很有侠士风采的人。
他看上去就像魏晋的名流人士一样不拘小节,这一点让简怀箴觉得很是佩服。
她不认为一个有这样的胸襟的人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所以她始终觉得朱见深既然肯听信二龙现的谣言,因此而来对付自己的宗室兄弟,这让她觉得很是不能理解。
这一天简怀箴和朱见辰谈了很久很久的。
通过这一次长谈,简怀箴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深入了解过自己的这个晚辈。
一直以来,她对朱见深都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反而是对朱见辰她便冷落了很多。
这么一来,倒是养成了朱见辰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性子,而且朱见辰潜心向佛,这同朱见深完全是不同的。
朱见辰向往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对于杀戮、对于政治、对于政权、对于很多旁的世俗的事情他都没有什么心思,这让简怀箴觉得很安慰。
简怀箴同朱见辰彻谈完毕之后,她最终还是对朱见辰说道:“辰儿,本宫有一件事情希望你能够按照本宫所说的去做。”
朱见辰望着简怀箴,目光之中有很深沉的询问之色,道:“皇长公主,您需要辰儿为您做什么?”
简怀箴点了点头,郑重的说:“本宫的确是需要你为本宫做,当然也是需要你为你自己做。毕竟你现在还年轻,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所以本宫要求你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活下去,你肯不肯听本宫的话?”
朱见辰犹豫了好久,他看简怀箴面上似乎带着微微的恳求之色,这才点点头说道:“我朱见辰在这后宫之中就像是废人一样,从来没有人肯关心我,如今既然皇长公主对我如同亲人一般,对我如此的诚恳,而我又剩下皇长公主这个亲人了,那么皇长公主所说的我一定尽我所能去做。”
简怀箴听他这么说,心里这才稍微安慰了一些。
她说:“我相信皇上过不了多久就会想办法对付你,本宫去劝说过皇上,但是皇上怎么都不肯听我的。而且我跟皇上之间也有很大的裂缝,相信皇上以后都不会太相信本宫所说的话,所以本宫希望你能够自救。”
“自救?”朱见辰微微一愣。
简怀箴说道:“是啊,自救。你可听过佛家有句话叫做自救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有时候只需要轻轻的回过头就可以把事情换一个角度去考虑了。”
朱见辰听简怀箴这么说,他仍旧是不能想明白。
于是,简怀箴便继续对他说道:“其实我要你做的事情也很简单,辰儿你就听从本宫的。你跟皇上装疯卖傻,我相信皇上会念在兄弟情意上放过你的。”
“什么,要我跟皇上装疯卖傻?”
朱见辰眼光之中似乎有不满的神色,但是简怀箴的话很快让他解释了心头的疑问。
她说:“是的。倘若你不这么做的话,就没有人能够救你了。本宫也是言尽于此,希望你能够听本宫的话,为我们大明宗室再保留一点血脉。”
简怀箴说完之后,便站起来款款的往外走去。
此时此刻,已经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了,残阳如血,太阳把她的影子拖的很长很长。
简怀箴走在斜阳之中,整个人身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的感觉。
朱见辰忽然跪下来对着简怀箴高声说道:“辰儿恭送皇长公主,皇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简怀箴心里只觉得一阵舒畅,和风拂面,让她心中也如同这风一样的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