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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剑十——剑十一
    大柳营,尘埃扬起,三千步卒静静地半跪在场中。
    “起!”旗楼上有人扬旗呼喝。
    半跪于地的战士们同时立起,方阵中腾起轻微的尘埃。
    “进!”
    沉重的战靴踏在黄土上,像是校场中忽然卷起了风,尘埃腾起到战士们的腰间,整个方阵在隆隆的踏地声中推进。
    “止!”
    方阵停下,黑色巨盾顿在地上,组成了坚实的护墙。
    “攻!”墨旗旋转着被掷下了旗楼。
    黑色的巨盾从中央洞开,身着黑色皮甲的战士们沉重有力地大步而出,风势像是一下子猛了,尘埃一直卷到了旗楼的高度。吕归尘急忙捂住鼻子,啸声已经刺破了他的耳膜。那是投矛,无数支投矛呼啸着在天空中划出弧线,仿佛蜂巢被惊动后蜂拥出战的工蜂。最后一支投矛还没有落到前方的阵地上,疾驰而出的战士们双手挥舞双刃的短斧,在奔跑中双手轮流投掷,后面的战士总能控制着让飞斧从同伴的头顶掠过,无数柄飞斧又组成了铁流。冲锋的战士们又急速地闪开,打开的巨盾再次合上,长矛手从后面跟上,矛杆越过盾牌手的肩膀组成矛阵,所有人齐声大吼,冲进了投矛和飞斧激起的黄尘中。
    吼声和踏地声停息,从旗楼上放眼看下去,只有漫天黄尘中乌油油的皮甲影子,像是在土地中潜伏的乌黑甲虫。
    尘埃缓缓落定,吕归尘攥了攥拳,他的掌心都是冷汗。方阵中的武士们已经完全汇集到了方才尘埃弥漫的战场中去,正面是巨盾组成的盾墙,配合五排长矛,侧面则有投矛和掷斧的战士们手持长刀。长宽都不过五十步的一块阵地上,扎着数百支的投矛和数百柄掷斧,密密麻麻不留下一尺的空隙。
    虽然不曾亲身上阵,吕归尘也相信,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在这样的攻势下逃生,即使乘着最迅捷的战马。这样的一次攻势就能杀死上百的蛮族骑兵。
    “将军的阵法又精进了。”方山最先回过神来。
    “世子第一次驾临大柳营,看看操演的仪仗而已,这些还说不上阵法。”息衍一身漆黑的长袍,腰间束着白带,掌旗武士发令的时候,这位下唐名将却只是靠在旗楼的栏杆上,带着一脸散漫的笑容。
    有人沿着木梯登上了旗楼,吕归尘还未转头,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世子安康!”铁颜和铁叶兄弟带着满脸的尘埃,半跪在他的脚下。
    吕归尘欣喜地上前拉起他们,才觉得两个月没有见到,两个伴当似乎又长高了。三个人拉着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隔了好久,铁叶才扯着吕归尘身上那件重锦的长衣,使劲捻了捻,又小心地点了点他头顶束成髻子的发辫,嘴里嘟哝着:“世子这么一打扮,真像个东陆人模样了。”
    哥哥铁颜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拉着他上去向息衍行礼。
    息衍微笑着还礼,转向吕归尘,“世子的两位伴当,在大柳营连日胜了十五位副将,成年的武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武艺上我不能教他们什么,今天正好世子驾临阅兵,就顺便让两位伴当混在军阵里,看看我们东陆的阵法。这样的阵,若是以蛮族铁骑,怎么应对呢?”
    他最后一句是问铁颜,铁颜想了一想,并不说话。铁叶想说什么,却被哥哥在后腰掐了一把。
    “大君送世子来下唐,也是希望世子能够见识东陆的战阵,”息衍回身指了指自己身后戎装佩剑的少年武士们,“我在禁军中有个小小的军塾,学生都是禁军里的孩子,国主已经令我传授世子军阵之学,如果世子不弃,便可以在军塾中听讲,只是我性情有些散漫,为人师表大概不配,误人子弟倒是时常有的。”
    吕归尘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旗楼下尘埃落定的校场。
    “世子?”息衍微微躬身,凑近他耳边。
    吕归尘回过神来,急忙低头行礼,“将军恕罪,我走神了。”
    息衍笑笑,不以为意地指着正在收队的禁军战士,“这是锋甲阵,说来还是五十年前,先帝在铁线河决战世子的祖父,在蛮族骑兵下损失惨重,后来才琢磨出了这个阵法应对骑兵。世子以为怎么样?”
    “我”吕归尘轻轻哆嗦了一下。
    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如果走进锋甲阵的攻击范围会如何,那样上千柄飞斧、上千杆投矛和密密麻麻的长枪会把他彻底钉成蜂窝。
    禁军武士的队伍里有人轻轻地笑出声来,“蛮子给吓着了!”
    息衍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谁给吓着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们的铁骑兵,照样可以破你们东陆的锋甲阵,有什么稀罕?”
    说话的是铁颜,息衍笑了笑,“铁少将军说来听听。”
    铁颜的目光在禁军武士的人群里面扫了一眼,方起召缩了缩头。铁颜指着锋甲阵的队形,“你们这个阵三面有盾,又有长枪防护,如果我们的骑兵正面冲锋,肯定是敌不过的,飞斧和投枪又是从上方进攻,即使带了盾牌,遮挡也不容易。可是如果骑兵根本不冲正面,迂回绕到阵后,再以骑射骚扰阵形。这么大的方阵转动艰难,在里面的战士又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就好比一个披铠甲的瞎子,什么用都没有!”
    [第二章剑十(2)]
    “好!”息衍竟然鼓起掌来,“有这么好的办法,刚才怎么没说?”
    铁颜昂头,“临走之前大君吩咐,我们这次来是当朋友的。不过要是别人没有把我们当朋友,我们青阳的人也是会打仗的!”
    那么如这位铁将军所说,如果你们带着锋甲阵,遇见对方骑兵兜转进攻背后和侧翼,你们当如何应对?”
    学生们微微地骚动起来,几个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我说!”雷云正柯踏上一步,“若是我领军,骑兵敢冲我的侧翼和背后,我就在阵后以弓箭手直线列队,步弓射程三百步,锋甲阵推前一步,步弓阵形也推前一步,射程足以覆盖锋甲阵的两翼,骑兵冲过来,一个都逃不过我的弓箭!”
    “不错,”息衍转向铁颜,“这时候骑兵怎么应对?”
    铁叶忍不住了,“步弓手只能应付斜侧面!我正面用一些骑兵诱敌,把本部调动到正侧面,骑兵马快,步弓手拉成长线,来不及转向,不攻击锋甲阵,先攻击步弓手阵形。”
    “更好。”息衍还是笑。
    “我有办法!”方起召站了出来,“我在步弓手阵形两侧安置鹿角和栅栏。”
    “鹿角?”铁叶大笑,“鹿角能设多少步?你设了鹿角又怎么样?我骑兵一退,你敢追击么?步弓手阵形跟着锋甲阵前进,总有走出鹿角的时候!说到底你这是自己做个乌龟壳的法子。”
    “你说谁乌龟?”方起召脸涨得血红,踏上一步。
    “谁背着乌龟壳谁是乌龟!”铁叶丝毫都不让。
    南淮少年们忽视了对手尖牙利嘴的本事,铁叶可不像哥哥的笨嘴拙舌。他们也并不知道蛮族骑兵的战术,自从风炎皇帝大举北征,以强大的步兵阵势阻挡了骑兵的冲锋,草原武士们也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木犁毕生都在思考如何击溃东陆人配合机括和弓箭的步兵阵,虽然他没有那么多的学识可以写成兵书,但是至少可以传授给北都城里好学的孩子。
    “不要争!”息衍站在两方之间,“斗兵,不斗嘴!”
    “我来!”一个少年出列,恨恨地挥手一斩,“要我说,我弓箭手改成半月阵列队,无论哪个方向骑兵来袭,我都有箭雨可以抵挡。”
    铁颜看都不看他,“弓箭手从直线列队改成半月形,怎么能完全掩护住锋甲阵的两翼?这样锋甲阵在前,弓箭手半月阵在后,整个阵形被拉成了长条,骑兵更容易绕到背后攻击,这样半月阵变成反弯月,能挡住骑兵?”
    “我以四个锋甲阵排成四方之阵,弓手护在锋甲阵之间!”
    “那样兵力被分散了,我退后,引到上坡的地方再发起冲锋,前面的锋甲阵被冲散,双方混战,后面的锋甲阵就没有用处,弓箭手也只能当作步卒用。”
    “我令步弓手居前,射杀最先的骑兵后混战,然后和骑兵缠斗。锋甲阵随后跟上,形成四面包围之势!”
    “如果不是大队步弓手,骑兵过马就都杀死了,根本没有机会让锋甲阵来包围。”
    “我就有大队弓箭手!”
    “那你人多我也人多,我骑兵淹死你!”
    “我把弓箭手换成长镰兵,砍你的马腿!”
    “我们青阳的骑兵是带弓的,马上射程一百五十步!”
    吕归尘看着少年们吐沫横飞,戟指对方,争论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吵闹,吵闹的声音又变成了铁器的轰鸣。他想捂住耳朵,他觉得自己讨厌的声音又回来了,马蹄声、哀嚎声、金属摩擦的嘶响,他想起战马的铁甲闪着寒光,潮水一样涌动的生铁光辉,吞没一切。
    “我以锋甲阵翻为双锋鱼鳞阵,进攻的时候则编队为锋甲阵,以投矛掷斧为武器,防御的时候则编队为鱼鳞阵,双锋为犄角,弓箭为后援,骑兵胆敢切入,我就用犄角把骑兵的阵形拉长,在鱼腹中一举歼灭!”一个阴刻的声音忽然压住了整个场面。
    铁颜和铁叶都愣住了,他们略为也知道所谓双锋鱼鳞阵和犄角这样的说法,但是对于东陆阵形的变化,毕竟还是不熟。把进攻的锋甲阵和防御的双锋鱼鳞阵组合起来,确实是令他们棘手的问题,兄弟两个交头接耳了一阵子,终于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男孩冷冷地哼了一声,嘴角带着冷笑。
    男孩的声音入耳让人说不出的难受,带着浓重的阴湿气,幽幽地在耳边萦绕不去。他一直站在所有人的背后,没有露过脸。这时他一步踏出,少年们不约而同地让出了路,围拱在他周围。男孩也才十四五岁,可是跟周围的人相比,他不是个孩子了。生青的脸带着一丝惨白,两颊深深地陷了下去,颧骨又高又利,衬得双眼深深地陷了下去。
    铁叶看了一眼他的眼睛,觉得背脊上一寒,像是被泼上了冰水。
    “幽隐!”铁颜也想起这个少年的名字,那场演武中本该最后一个出场的东陆少年。本来铁颜一直关注着他,以为这个人才是自己最棘手的对手,可是最后他连跟幽隐相对的机会都没有。当时吸引铁颜的是这个少年身上阴森的气息,那时候他的脸色也是生青的,却不像现在这样青里带着惨白。短短的几个月,他急剧的消瘦起来,身板显得薄了,却带着铁一样的硬度,禁军的黑色战衣套在他身上,虚虚的被风吹着,似乎可以看见他胸口突出的肋骨。
    [第二章剑十(3)]
    “蛮子,说啊!你能破我们的锋甲阵,还能破得了我们的双锋鱼鳞阵?”方起召带着戏谑不屑的口气,“都是草原上的英雄好汉,没有打不赢的仗,这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么?”
    “只需要一队骑兵直冲中阵就可以了,直冲中阵,拿下领兵的大将,阵法就没用了。”一个低低的声音说。
    所有的目光都汇了过去,连铁颜和铁叶也吃了一惊,这么说的竟然是他们的世子,从未学过兵法甚至不怎么会骑马的世子。吕归尘低低地说着,像是喃喃自语,也不抬头。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少年们不服地嚷了起来。
    “世子这么说,有世子自己的理由吧?”息衍认真地看着他。
    “我只是自己想的,也没人跟我说过什么当不得真,”吕归尘极快地环视一眼周围,又低下头去,“我听说九王带虎豹骑和真颜部的决战,那时候我表哥没有什么骑兵,我叔叔的大队也没有跟上来。叔叔列阵,兵力远比表哥的多,又有弓箭,表哥最后就是决定带着一百个骑兵自己对着叔叔的中阵冲锋的”
    “这场战斗我是听说过的,取材于实战是兵法的正道,”息衍点头,“兵书上说上将伐国,兵不血刃,可是不亲眼看到那冲杀的场面,没有敌人的热血溅到自己的身上,又怎么会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战场上的事呢?”
    “将军,既然是这样。无论我们怎么说都是虚的,现在下面就是校场,不如上马试试!”幽隐毫不退让。
    “世子是金帐国的贵客,怎么能轻易下场动武?”息衍毫不犹豫地拒绝。
    “那将军是偏袒这个蛮子了?”
    “谁是蛮子?”息衍淡淡地说,“我只知道国主让我教导金帐国来的贵客,不知道蛮子两个字从哪里来的。”
    “将军说没有蛮子就没有蛮子?”幽隐的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风声,像是肺漏了似的,“那风炎皇帝北伐是为了什么?我们学武从军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贵宾了?”
    “混帐!”铁颜铁叶一齐挡在了吕归尘面前,紧握刀柄。
    幽隐不但没有退后,反而向着铁颜和铁叶逼上了一步。铁颜咬了咬牙,猛地一跺脚定住了,铁叶却小小地退了一步。他的呼吸急迫起来,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这时关乎到青阳部声誉的关头,他知道自己该像哥哥那样绝不退缩,他素来也自负手里的刀,并不在意在这里就和幽隐翻脸。可是幽隐逼近的一刻,他却感到一股难以克制的战栗,像是一种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像是带着一股霉味,令他想要呕吐。
    下唐少年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跟在幽隐后面也进了一步,个个高昂着头。
    “幽隐!”息衍厉声低喝。
    吕归尘的双手分别抓住了铁颜和铁叶握刀的手,生怕他们真的把刀抽出来。他咳嗽了一声,“我什么都没学过,都不懂的,大家别听我的话。刚才的话是我瞎说,不算数。我身体不好,不能上阵,我认输。”
    “幽隐,你欺负一个生病的家伙,不丢脸么?”冷冷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
    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看去,远远的在旗楼的一角,掌旗的少年独自站在那儿,拄着沉重的战枪。他转过身来,眸子漆黑,带点挑衅的目光从吕归尘脸上扫过,转而盯死了幽隐。
    吕归尘愣了一下,喃喃地说:“姬野?”
    “姬野!”息衍皱眉。
    两个少年却不肯退开。黑瞳对着那对深深的恶狼一样的眼睛,幽隐的脸扭曲了一下,缓缓地踏上一步,姬野没动,安静得像是块石头,两个人的目光始终没有错开。
    “你不病,你代他试试看啊,别怕打折了骨头。”幽隐眼角跳了跳。
    “行!你不是等着阵上杀我么?我给你个机会!”
    “小妾生的杂种!”
    姬野没有回应,脸上的筋抽动了一下。
    “好!”铁叶忍不住喊了起来,姬野的枪术他是信服的,姬野能顶住幽隐他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
    “闭嘴!”铁颜拉了他一把。他比弟弟缜密,冲动过去,觉得眼下的场面乱了,不好收拾。青阳和下唐已经是盟友了,若是真的操演起来,谁输谁赢都是难堪。
    “将军,将军快令他们罢手吧,”方山有些慌了,“这事让国主知道,将军没有麻烦,可怜了我们这些服侍主子的人。小小一点口角,将军一句话就算了。”
    息衍的神色却舒缓下来,摸了摸下巴,“其实让他们试试,倒也是有趣的事情”
    “将军可不能儿戏啊!”方山大惊。
    “我怎么会儿戏?”息衍只是笑,“我的这个青缨卫跟了我那么久,第一次在人群面前说话,又说得那么咬牙切齿,想必两个人早有仇怨。男人丈夫堂堂立于天下,有仇怨就要解决,这个哪里是儿戏呢?”
    “姬野!幽隐!”他走到两个人中间,“就按照你们说的,我给你们各一百名战士,给姬野都是骑兵,对幽隐五十名锋甲阵步卒、五十名弓箭手。武器只能用长杆,弓箭去锋镝,有没有问题?”
    [第二章剑十(4)]
    “没有问题,”幽隐冷笑,“不过用长杆也难保不受伤,到时候不要有人后悔为人出头。”
    姬野扯开了自己的领子,露出胸口大块的淤青,“你见没见过我后悔?”
    他看了看幽隐背后伸长脑袋的少年,“雷云正柯,你的脸还在肿啊?”
    雷云正柯手微微抖着直指姬野,“好!我们就下去较量,我充锋甲阵的步卒!”
    “我也充锋甲阵的步卒!”
    “我也请战!”
    少年们的情绪被点燃了,争先恐后地站了出来。姬野面前多了一列人墙,半圆地封住了吕归尘他们的视线。他握住长枪的手不由得缓缓扣紧,扫视着那些明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白带着敌意脸。
    “我”铁叶忍不住了,也想站出去。
    他觉得有人狠狠地捏了捏他的肘弯,痛得一咧嘴就没有说完,转头看,是石头一样的哥哥铁颜。
    “我就是想”铁叶还不死心,他想这个本来是蛮族汉子的事情,不知怎么却变成了这个东陆少年的事。
    铁颜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他默默地踏前一步,“既然是东陆锋甲阵对我们蛮族的骑兵,那么就用真正的蛮族骑兵。我们正好有一百个蛮族武士!”
    铁叶猛地振作起来,大踏步地上去和他并肩而立,“也算上我!”
    “当然算上你!”铁颜看也不看弟弟,“我们只有一百个人,算上你,但是我们一百个人什么都不怕。”
    他拉着弟弟挤开人群,站过去和姬野站在一起,“这样我们有一百零一个人!”
    没有人再说话,随着息衍猛一挥手,少年们一齐奔下了旗楼。
    两个二十五人的小型锋甲阵方阵静静地矗立在校场正中,五十名步弓手半蹲在阵后,列成直线。两个方阵正中立着纯白的战马,幽隐坐在马上,面甲遮住了半个面孔,手中高高举起金色菊花的大旗。
    蛮族的烈马在校场另一侧刨着蹄子,骑兵们用力约束着战马,手中提了练习的木刀。他们没有列阵,简单地排成一道直线,中央的铁颜高举着白色的豹云大旗,铁叶兴奋地拉着他刚上了油的角弓,只有姬野穿的是安静的。蛮族骑兵们还是习惯于他们的翻毛革甲,只有姬野穿的是禁军的黑色犀牛皮铠。
    “一个打出了金色菊的大旗,一个打的是豹云旗,看来两边心里都有怒气啊。方都尉,我们不如赌一场,看哪边赢?”息衍吊着烟杆,手里翻转着一枚金铢。
    “哎哟,将军!”方山哭丧着脸,“这无论那边赢,又有小的什么好处?一边是金帐国的贵客,一边是国主宠信的游击将军,找起麻烦来一个比一个都狠,早知道这个差事不是什么好差事,还不如在禁军里吃天天操练的苦头。”
    息衍只是笑,“反正苦中作乐,赌赌也是个乐子。”
    “唉!”方山摇头,“论起行军布阵,下唐哪个敢在将军面前放肆?将军说谁赢就是谁赢,又有什么可赌的?”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唇边流露出一丝笑意,“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赌起来才有趣。”
    “将军也不知道?”方山有些惊讶。
    “谁会知道?”息衍将金铢高高抛起在半空中,在西斜的落日下它牵引着一道金色的光线,息衍懒洋洋地,“不过为了小妾生的杂种这句话,会杀人的可不只一个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着那枚金铢,金铢落在土里,腾起一片小小的灰尘。
    整整一百零一匹战马同时人立起来长嘶,石头一样安静的铁颜猛地单手高举豹云大旗,放声地咆哮起来。他的马蹄落下,姬野的战马已经冲出了一个马身的距离,烟尘在马蹄下翻滚,所有的蛮族骑兵跟在姬野的战马后发起了冲击。
    “蛮族骑兵,确是精锐!”息衍赞叹。
    黑衣的锋甲阵步兵还是静如止水,面对着骑兵的全力冲锋,只有阵后的五十名步兵开始缓步向着前方推进,他们手中虚虚地引着弓,箭矢已经去了锋镝。幽隐手中是没有枪头的桐木长杆,斜挑起来,纹丝不动地指向前方。
    骑兵转眼已经扑到距离锋甲阵五十步的距离上,锋甲阵依然没有动静。
    “冲过去!”铁颜再次咆哮着高举战旗。
    蛮族神骏的力量此时才真正爆发出来,在常人看去已经冲到了极速的战马再次发力,率先的骑兵们平持着同样的桐木长杆,向着锋甲阵的步卒挑刺。
    “放箭!”铁叶已经手痒得难以忍耐了。
    数十名骑兵跟着他一齐放箭。无愧于蛮族英武善射的名声,那些无头的羽箭从上方掠过巨型的黑盾,射中了锋甲阵中央的步卒,箭虽然在皮甲上弹开了,但是步卒们纷纷倒下。铁叶的箭却是走的不同的路,他拉满弓的力道极强,箭走的路线笔直,从巨盾的缝隙中射了进去,命中了盾牌手的肩膀。
    盾牌手放下黑盾,闪在了一边。铁颜忽然看清了黑盾后面的步卒,他忽地意识到不对,想要拉住战马,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幽隐的长杆全力挥落。
    [第二章剑十(5)]
    整个锋甲阵忽地散开了,连带后面的步弓手们也都抛弃了长弓,加入到新的阵形中来。没有一个战士是持投枪、短斧或者盾牌的,一瞬间所有人手中都换成了两丈的长杆,近百根长杆劈面砸来的时候,连铁颜也无法闪避。幽隐真的在瞬间把阵形换成了双锋鱼鳞阵,步卒一层一层地交错起来,五人一组互为攻守,借着长兵器的优势,成了骑兵无法突破的屏障。
    的变化是它致胜的关键。他放掉的手里的木刀,双臂格挡,硬架住了长杆。桐木的长杆原本脆弱,立刻折断。可是套了铁护臂的双手还是被震得酸痛,疼痛让他的脑子分外清晰。幽隐用最简单的长兵器对抗骑兵,蛮族骑兵已经陷入了完全没有防备的近战。
    多数蛮族武士没有铁颜那样的果断。当他们试图用长杆去格挡的时候,更多的长杆却从下面捅向了马腿。蛮族神骏们痛嘶着直立起来,把骑兵抛下马背。到底的战马组成了一道屏障,后面的人只能强行从旁边绕过,担心践踏到自己的同伴。如同幽隐所说的那样,他们的冲锋被拉开了,
    落地的几十名蛮族骑兵立刻被蜂拥而上的下唐步兵包围了,不知道多少长杆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蛮族武士们抽出腰间的木刀背靠着背格挡四面八方落下的长杆,下唐步卒们踢起了地下的尘土,一人高的烟尘里,蛮族武士们根本看不清周围的情形,只能胡乱地挥舞木刀。
    铁叶刚刚卸开了一根从头顶劈落的木杆,另外一根从肋下捅了过来,凶狠而有力。他觉得半个身子都麻痹了,那股剧痛不亚于被真正的枪锋刺中。他转头去看自己周围的同伴,都已经带了伤,哥哥铁颜仗着身上是锻铁的骑兵甲,拦在受伤倒地的同伴面前,四五根长杆同时刺中了他,捅得铁颜半弓下腰去,铁甲的鳞片倒翻起来。
    “我们上当了!”铁叶几步冲过去帮着哥哥格开长杆。
    “都站起来!”铁颜大吼,“我们还没输!”
    他知道凭借手中的木刀,想要突破这个包围是徒劳的,不需要多久,带伤的蛮族武士就会被挤压在一起,再也施展不开,只能任着那些长杆凶狠地砸落在身上。但是一个念头撑起了他的斗志,铁颜对自己说:“那个人越过去了!”
    冲在最前的人里,只有姬野越了过去。落地的瞬间,铁颜看见了姬野在马背上不可思议的动作,他旋转手中的长杆把刺向自己的几根长杆都绞在了一起,而后全部夹在腋下。借着战马的力量,被他夹住长杆的下唐步卒全部武器脱手,姬野双手把夺下的长杆投掷了出去,近距离的投掷,这些长杆好像床弩射出的铁翎箭一样沉雄有力,被它击中的步卒立刻倒地,失去了战斗力。
    那匹黑色的战马像是一颗利齿,插进了下唐的步兵阵,之后立刻消失在铁颜的视野里。确实是吕归尘所说的战术,直冲中阵,只不过真正冲破中阵的只有一个人。
    “毕竟毕竟是将军的学生,真是神勇!”方山也不能不赞叹。
    他是被姬野冲锋的气势震撼了,最快的马速和毫无保留的进攻气势是姬野得以冲破人群的关键。当他的战马越过了最先的步卒阵线,剩下的步卒想要回头追这匹快马已经来不及,他的长杆笔直地刺向发令的幽隐。幽隐不能以静止应对他的攻势,也不得不立刻带马奔驰起来,两匹战马完全从混战中脱开了,兜着巨大的圈子奔跑起来。
    “这个不是我教他的。”息衍紧紧地盯着远处两个人的交战。
    姬野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长杆就在自己背心后不到一尺的地方闪动。他微微侧头看背后,看见落马的蛮族武士们被围在烟尘里痛殴。
    心里忽地抽紧,直觉让他及时地侧身,长杆擦着他后心的皮甲掠过,似乎是磨伤了他的皮肤,火辣辣地痛着。这记枪刺的力量他太熟悉了,禁军里只有幽隐有这样的手劲,他也不敢回头,幽隐的战马是国主赐给的狮子马,纯血的蛮族神骏,姬野只能鞭策战马全力奔驰。背后的马蹄声忽然加速,姬野不由自主地低头,长杆扫着他的头发在上方掠过。此时他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老师所教授的一切,这些野兽般的直觉反应都来自和翼天瞻重复的试手,同一个动作同一种枪击,两人无不重复过百遍。
    狮子马在这个瞬间已经越过姬野的黑马半个马身,幽隐半转身子,长杆劈头砸下。几乎在他出手的同时,他已经感觉到袭向胸口的劲风。
    “好!”他吼叫着半转身体,手上的劈斩丝毫没有停止。
    长杆带着撕裂的声音准确有力地砸在姬野的肩膀上,姬野痛得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的枪刺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长杆的头部顶住了幽隐的护心铁镜,微微一顿,从幽隐的肋下穿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夹住了对方的长杆,同时抽回自己的武器。
    两匹马并行着奔跑,两个人的力量不相上下,死死地僵持。
    “你!”幽隐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胸膛不住地起伏。
    [第二章剑十(6)]
    “你输了!”姬野大喊。他知道这个对手的身体支持不了多久,幽隐在东宫的武士中一直是最强的,却不耐久,只是他的力量太猛,和他试手往往一回合就分出了胜负,根本等不到他体力衰退的时候。
    “你去死吧!”幽隐脸上忽地流露出一丝狰狞。
    眼前有铁光闪动,姬野猛地低头,看见了幽隐铁靴上的双铁齿。幽隐甩脱了马鞍,狠狠地一脚踢向姬野的小腿,姬野侧腿闪开,锋利的铁齿刺进了黑马的腹部。奔驰中的黑马长嘶着发狂起来,它一加速,陷在马腹里的铁齿横划出去,留下了又深又长的伤口,再次插进了马腿中。
    黑马痛苦地长嘶着,四腿发软,失去了平衡,倒在尘埃中。姬野在瞬间从马鞍上跳起来,整个人横滚出一丈,才卸去了冲劲。
    远处旗楼上的息衍猛拍栏杆,对着旗楼下喊:“快牵我的马!”
    吕归尘却只能扳着栏杆,看见手持双杆的幽隐缓缓地带马逼近了姬野,姬野半跪在那里仰头看着幽隐。最后的安静中也隐藏着最凶猛的攻势,吕归尘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这个道理,狼群扑向取水的鹿群前,双方往往是安静地彼此眺望。他已经忘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把硬木的栏杆抓得格格作响。
    “我跟你说过,在东宫活不过半年!”幽隐的喘息中带着笑,“狗崽子,现在后悔迟了!”
    狮子马高高地抬起双腿,对着姬野的头顶踏了下去,碗口大的马蹄带着熟铁的蹄铁,一踏之下可以把恶狼的头骨都踏碎。
    “混蛋!”息衍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一个声音忽然横贯了整个校场。
    它像是远空的轰雷,袭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难以辨认那是什么声音。吕归尘打了一个哆嗦,他从那个声音里听到了来自莽莽草原的风,仿佛一个巨人在大地深处的呼吸。
    所有的战马在同一瞬间惊慌失措,狮子马不顾幽隐的驾驭,铁蹄在姬野身前一尺的地方掠过,全身酸软一样半跪在地上。幽隐连续踢了几次它的肚子,都不能让它重新站起来。奔驰中的蛮族武士们也失去了控制,他们从小就是生长在马背上的,可是这时却不能约束自己的战马,所有的战马都像是被惊吓了。它们高高竖着耳朵,不顾主人的命令在原地兜着小圈子,打着低低的响鼻。
    “这是”吕归尘愣住。
    “是我们那匹龙血马!”铁叶醒悟过来,“是那匹仔公马,它睡醒了!”
    确实是马嘶声,吕归尘也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过来,可是他生长都在草原,却没有听过这样的马嘶,低沉中带着一股枭狂,根本就是狮子般的吼叫。
    “是金帐国进献的龙血马啊,”大柳营的军士看出息衍的疑惑,上来解释,“本来是说和本地母马配种的,不过这匹马性子太过狂燥,母马也不敢靠近。它每天下午睡醒就会长嘶,周围的马都吓得乱蹦乱跳,虽说是马,不过说是条毒龙也不为过了。”
    “是马王吧?”息衍低低地自语。
    他从架上取了一杆墨旗,用力掷下旗楼,大柳营的军校也同时敲响了铜锣。这是终止操演的命令,缠斗中的武士们只能分开,蛮族武士们迅速地从包围里撤了出去,下唐步卒也收队等候在原地。
    幽隐握着双杆迟疑着。他扭头,看见远处已经从包围中解脱出来的铁叶拔出了胸前的匕首,把没有箭镞的羽箭前端斜削一节,搭箭开弓,直指他的方向。他知道这个蛮族少年的弓箭之术,即便他身穿铁甲可以不怕没有铁镞的箭,但是铁叶是可以做到想取左眼不伤右眼的神箭手,幽隐也绝对相信,只要自己动手,铁叶的箭会比他更快。
    他恨恨地抛下双杆,驰回了本阵。
    箭楼上,息衍舒了一口气,对着吕归尘微笑:“这一阵,看来是骑兵败了。”
    “其实胜负倒是无所谓,”吕归尘也安心了,“大家都没有事就好。”
    “其实世子说起的时候,我有个疑惑,龙格真煌和世子的堂叔九王吕豹隐殿下的决战,其实是龙格真煌战败身死,为什么世子还会想到用龙格的战术呢?”
    吕归尘犹豫了一下,“其实我叔叔和表哥的一战,最后我表哥带着一百名骑兵冲杀叔叔的中阵,一直冲杀到距离我叔叔只有五十步的地方,才中箭落马。我想骑兵最重要的就是快,其实如果表哥再多五十个人,马再快一些也许就不同了。”
    息衍沉吟了一下,“看来世子和龙格真煌的情分真的很深啊。”
    他望向场中,少年们忙着收队,只有姬野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龙血马嘶鸣的方向,像是呆了。花澜苑的水池在下午的暑热里透着凉意,荷花已经快要开败了,粼粼的波光闪在倒垂的枯荷里。姬野把腿伸开,靠在石桥下的荫凉里,剥着手里的莲蓬,剔去莲心咬着清香的莲子,惬意地翻开手里的书。他已经习惯了东宫的日子。在城郊诺大的一片园子,除了祖陵和煜少主、尘少主住的地方,其他地方都显得荒僻。又只有一些禁军的世家少年负责执守,开开小差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忽然他觉得一个影子投在他的头顶。仰头看去,是桥上的孩子对他挥着手臂,虽然是夏天,他的手腕上还是缠着白豹子的皮毛。
    “阿苏勒?”姬野没有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这个蛮族少主。
    “我我是过清馨舫去库里找几本书看的。”吕归尘解释着。他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心里打着小鼓。
    其实他在园子里转了很久才找到姬野的,午后,侍奉他的两个使女又去跟着百里煜一起逗猫,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人声喧闹,他只能对着高大的宫墙。于是他又想到了这个东宫里惟一的朋友,他不知道自己和姬野是不是朋友,黑瞳的东陆少年身上有股蛮族世子也不如的傲气,每次吕归尘和他说话,姬野的回答都有些懒洋洋。
    “姬野,最近幽游击还找你的麻烦么?”吕归尘下桥走到姬野面前。
    “不常见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将军上次发怒,他也许怕了吧?不过老实说没有架可打,也挺无聊的,”姬野撇了撇嘴,眼睛只盯着书,“没了幽隐,方起召、彭连云他们只敢瞎嚷嚷。”
    “姬野你在看什么书?”
    姬野把书皮亮了出来,书封摸挲得有些起毛了,题着《惊龙全传》的名字。
    “这是什么书?”
    “这本你都没看过?”姬野摇头,“我都看第五遍了,可是少有的好书,比《四州长战录》有意思多了。”
    “讲什么的?”
    “是蔷薇皇帝的故事,这本从蔷薇皇帝在天启从军开始说起,一直到他登基,是最精彩的一段,后面的就闷了,分封啊同税啊和宛州商会订约啊,我都懒得看。你那本呢?”
    吕归尘赧然地翻过自己手中的书,书名是路夫子隽秀的笔迹《政典》。姬野拿过去,疾风吹纸似的翻了翻,抬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目光。
    “没什么意思的书,”吕归尘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路夫子留的功课,今晚上又要考田陌篇,我再去库里找两本集解,抓紧时间读读,免得到时候答不上来又挨白眼。”
    “这田陌篇是说什么的?”
    “是说如何丈量土地,交给乡里经营,如何收取税赋,丰年多少灾年多少,多少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免税赋,还有历朝的田赋。”
    姬野点点头,“原来是本种地的书。”
    两个人再也无话了。姬野还是认真地翻着他的《惊龙全传》,吕归尘想姬野大概并没什么时间答理自己,他想应该识相地离开才好。他站在那里,犹豫着想跟姬野道别,却被书挡住了姬野的脸。
    “你不是要去找书么?”姬野的目光从书上面转了过来,看见吕归尘正看着他的书。
    “你喜欢看?”姬野有点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他慷慨大度地把旁边搁着的几本都递给了吕归尘,“那你拿回去看吧,前面几本我都看过了。可别弄丢了,我还要拿去书坊里还的。”
    “田赋者,因时因地而变,富者四取其一,贫者七取其一,灾年歉收,田地所出不过其半,则可甄免赋税。开荒五年无赋,山田以其耕作艰难,不取赋税,但须缴纳乡里公粮。公粮者,鳏寡孤独赈济之用,官出其四乡出其六,使皆有所养。”
    百里煜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清越激扬。路夫子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动,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煜少主在田陌篇上,看来是真的下了工夫,令人欣慰啊,”路夫子微微眯着眼睛,梳理胡须,忽地又一瞪眼,“只是俩枫园的仆役又呈上了少主闲暇时候作的词曲,读来真是令人寒心!尽是些荒淫之作,靡靡之音,又有什么《东宫名玉集》,品评女子的容貌,把这些世家名门的女子尽当作了青楼娼馆的贱妇!”
    百里煜不敢争辩,只能嘴里低低地嘟哝。
    “少主是我们天朝诸侯的储君啊!该学的是帝王之道,胸怀河山之远,哪里容得下花粉脂玉的闲情?这些女子被甄选进宫,是侍侯少主读书起居,容貌算得了什么?温婉懿良才是关键!”路夫子说得咬牙切齿,气喘吁吁,“这样久而久之,何面去见百里家世代的祖先啊?”
    大殿里一片寂静,百里煜头也不敢抬,知道一抬头就会撞上老师悲愤的一对老眼。
    一个低低的笑声忽地打破了路夫子的庄严肃穆。
    夫子猛地扭头,瞪得牛眼一样恶狠狠地看着背后的吕归尘。吕归尘这才惊醒过来,急忙把视线从桌上挪开,恭恭敬敬地看着路夫子。
    “尘少主为何发笑啊?”路夫子端正架子,声音从容悠长,缓步地踱了过来,眼睛微微下斜落在吕归尘的桌面上。
    [第二章剑十一(2)]
    “这是什么?”他脸色忽地变了,一把抓起吕归尘面前的书。
    吕归尘不解地看着路夫子,看他抖得仿佛发了羊角风,花白稀疏的胡子无风自动。
    “这是贵国的大英雄蔷薇皇帝的传记,”吕归尘低头下去,“我今天刚刚拿到,真是好书,一时读得不忍放手,就带来了,夫子恕罪。”
    “这这这这哪里是我们大胤的历史,这不过是市井下三滥的演义!”路夫子的悲呼直震得大殿的门窗都在响,“蛮夷!蛮夷啊!”
    “夫子不要,那是我问朋友借的”
    路夫子离去时候摔的门还在震颤着,百里煜上来握着吕归尘的手,“今天可是多亏你了。”
    他满脸喜气地跑了出去,只剩下吕归尘独自坐在那里,仰望着娓娓飘落的碎纸。
    姬野抱着长枪,沿着宫墙小步地溜达。他今夜负责巡逻俩枫园一侧,他比较喜欢巡逻,至少不必木头一样地站在宫门口。他抬起头,忽然看见宫墙上的人。
    “喂!”
    吕归尘吓了一跳,低头看见姬野悄无声息地从木梯下面爬了上来。
    “少主这么深夜不睡么?在这里看什么?”姬野挤了上来和吕归尘并肩站在梯子顶。
    吕归尘住的归鸿馆和百里煜的俩枫园只是隔墙,登上梯子就能看见对面的情景,一棵榆树正好遮住了他们,谁也看不见他们。仅仅一墙之隔,俩枫园深夜还在院子里点着红纱的宫灯,仆妇们围成一圈。
    “我摸摸是小苏,”蒙着眼睛的百里煜捞住了一只裙角,他抓住裙角扑上去抱了一把,却扑空了。
    “猜错了,猜错了!”女孩子们咯咯地轻笑着,拍着手掌。
    “可别骗我,刚才那条裙子我记得的,分明是小苏裙子外面罩的影纱!”百里煜还在左闪右闪,循着女孩们的声音扑来扑去,却都扑空了。
    “不对!不对!”女孩们笑得更大声了。
    百里煜不动了,左右转着脑袋。他不动,女孩们也不说话,捂着嘴巴轻轻地挪动。她们脚下都是软底的素绢小鞋,落地没有丝毫声音。百里煜听不见,只能不动,女孩们互相推搡起来,纷纷把身边的同伴往百里煜的怀里推。她们身子轻灵,忍着笑,又轻轻地跑回来去报复女伴。最后这场游戏终于变成了女孩们互相挠痒,可是大家偏都忍着不肯出声,像是出声就输了一样。
    “他们到底在玩什么?”姬野看得无聊起来,一手托着下巴问吕归尘。
    “我也不是很清楚,”吕归尘摇摇头,“就是被抓到就输了吧?”
    “只要扫腿一绊,”姬野点点头,肯定地说,“一定能抓住三四个!”
    一个女孩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百里煜抓住了机会,上去一把抱住,在她身上摸索着。
    “是小苏,是小苏!”他大声说,“这影纱肯定是小苏裙子外面的。”
    “我在这里呢!殿下没有抓住我!”一个脸蛋圆圆的女孩在百里煜身后喊,似乎她才是那个叫小苏的。
    “再猜一次,再猜一次,猜不中就不给亲了,”女孩们又喧闹起来。
    百里煜犹豫起来,他凑过去在女孩脖子根轻轻地嗅着,女孩被他嗅得发痒,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却又使劲地憋住。
    “不准笑,不准笑,”女伴们还是闹,“不准故意输。”
    “还有故意输的?”姬野觉得越发的无聊,就想下去了。
    “我知道了!”百里煜大声喊了起来,“是柳瑜儿,是柳瑜儿!柳瑜儿和小苏换了裙子,可是香味不会变,这是柳瑜儿身上的味道!”
    他一把摘去头上的蒙布,还是抱着怀里的女孩儿不放,“柳瑜儿你输了,你输了!”
    “殿下猜中了,轮到柳瑜儿了!”女孩们一齐笑了起来,只有柳瑜儿的脸上越来越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百里煜毫不客气地凑过去,轻轻地咬了咬柳瑜儿精致的鼻尖,然后嘴唇贴在她的脸蛋上。柳瑜儿像是要推开他,又像是失去了平衡,一个后仰,带着百里煜一起倒在地上。周围那些咯咯的笑声更加地闹腾了,百里煜还是环抱着柳瑜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轻轻咬着她的耳朵。柳瑜儿的裙子翻了起来,下面却没有长裤,在宫灯的光里,她的双腿修长细致,仿佛是粉雕的。
    “殿下殿下”婆子们似乎要去拉,却只是跟在旁边做做样子,柳瑜儿绯红着脸色,轻轻地哼了一声。
    姬野扭头看着同伴,只觉得脖子后一根筋一直麻到头顶去。两个人缩头缩脑地爬下梯子,并肩坐在宫墙下,吕归尘摸了摸额头,竟然满是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怪不得你爬得那么高”姬野死死地盯着他。
    “我不是!我”吕归尘结结巴巴的,“我只是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本来那个柳瑜儿和小苏是在归鸿馆的,她们也跑过去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只是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原来是你的使女被煜少主抢过去了,不过,这样的你也看得上?”姬野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我我不是”吕归尘不知道怎样解释。他的脸红得发紫,像一只还没熟透的茄子,只好深深地低头下去。
    “能不能出宫?”姬野拉他的袖子,“明天晚上带你出去看新鲜。”
    “新鲜?”吕归尘抬起头,诧异地看着他的朋友。
    姬野脸上满是得意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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