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二章 初阵 2
    草坡下。
    这里已经是离军阵后,距离两军相接的地方超过五里,远处战场的厮杀声传到这里不过是隐隐的喧嚣。草原一片开阔,秋风长草漫漫,这里仅有几十骑围绕着一匹白马。那匹白得耀眼的骏马上,端坐着方才跟随嬴无翳的黑甲武士,他摔伤的手腕上缠着生丝的帕子,正与一名统领装束的雷骑并立,眺望着远方烟尘滚滚的沙场。
    嬴无翳治军重在气魄,一击必杀,绝不给敌人留喘息一口的机会。所以雷骑军一旦冲锋,经常是倾巢出动,阵后所剩的只有这数十名雷骑,但是这些精骑披挂笼罩全身的黑甲,一色的火红色战马,战刀和弯弓的制式都与普通离军骑兵不同。
    周围一片宁静,但是雷骑们阴冷的眼神还是在周围游走,有如狩猎的鹰一般犀利。
    “高巍,有什么动静么?”统领转向手下副将。
    那名副将正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脸上满是警觉的神色。但是四周放眼望去,一马平川,一直可以看到十里开外,除了远处两军交接,并无其他敌人逼近的迹象。统领慢慢转动目光,猛然回首,注意到自己避风的草坡。衬着苍白的天幕,似乎有一点乌金色在那里一闪而灭。
    “敌人!”统领大喝。
    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声,草坡后一匹雄健的黑马龙一般腾起,在空中夭矫!马嘶声撕开了战局的序幕,那匹黑马四蹄落地,数十骑跟上了它,一场居高临下的冲锋被瞬间发动!这些下唐军人高举着骑枪嘶声大吼,地势加剧了马速,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区区几十人冲下的势头也如雷骑冲锋一般,携着排山倒海的力量,连久经沙场的雷骑也为之震骇。
    在前军冲锋的时候被阵后突袭,在雷骑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雷骑们已经习惯了敌人惊恐的聚集在阵前高举枪列和盾牌去抗拒他们的赤潮,而不是还能有胆量打开阵后的战场。
    “镇静!”统领佩剑出鞘,“弓箭!”
    唐军轻骑距离这些雷骑只剩数十步了。随着统领下令,数十名雷骑整齐地抽出角弓,搭箭上弦。数十枝羽箭指向冲下山坡的唐军,雷骑们面无表情,控弦不发,统领缓缓举起了马鞭。
    “杀!杀!杀!杀啊!”下唐军的军士们吼叫着。
    已经无人可以退缩回去,即使面对弓箭,即使是带着商人般敏锐和怯懦的南淮人,此时也一样有赴死的胆量。而且,他们的领队就冲在最前面,是那杆乌金色的长枪,还有那个打翻了大柳营里几乎所有年轻将官的少年,给这帮第一次真刀实剑拼杀的小卒子们以信心冲下去。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
    已经可以闻见对方战马的腥骚气味,统领猛地挥下马鞭。
    箭雨离弦,领先的几匹唐军战马同时被数支羽箭刺进心口,惨嚎着高跳起来,把骑兵摔下马。更多的箭则是从唐军的嘴里和双眼中穿过,直透后脑。雷骑发箭之后立刻收弓,整齐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没有丝毫混乱的迹象,而是像生铁铸成一般立马原地,等着唐军骑兵自己冲上刀口。
    想要抓取这个机会,这一队小小的唐军太天真了。这支数十人的雷骑,是嬴无翳随身的精锐“雷胆营”。能成为雷胆,这些人无一不是久经战阵杀人无数的好手。嬴无翳身先士卒屡屡冲锋陷阵,却又平安归来,都是因为这一营雷胆的护卫,敢向他们挑衅,几近于自刎。
    当先的雷胆策动战马,堪堪擦着唐军的战马驰过。唐军的骑枪擦着雷胆们的鲮甲走空,而过马的瞬间,刀光一顿,几颗头颅被血泉冲上半空,坐在马鞍上的唐军只剩下无头的尸体。能在箭雨中幸存下来的唐军如今仅剩下一匹黑马,在战友的血幕中直冲过来,不顾一切地杀向数十名精悍的雷胆。
    雷胆中爆发了一阵无情的冷笑,统领也并不压制,这些杀人如麻的武士本来就比普通骑兵更多一份倨傲,这支唐军胆敢挑衅他们掌中的马刀,落到这个下场只是咎由自取。
    高巍尖利地怪叫了一声,策马而出,猛地掷出了手中的长刀。雷胆们的马刀以铁链联在腰间的皮带上,掷出之后,还可以收回。高巍就是要以掷刀之术取最后一个敌人的脑袋,长刀劈破空气,剧烈地旋转着攻向了对手的脖子。
    刀光凄然空旋。
    统领转过头去并不再看,他对人头落地这种事情,已经看得太多了。
    而他忽然觉得后颈一热。他伸手摸去,竟然粘粘的一片鲜血。难道副将一刀断头,鲜血竟可以溅得那么远?统领全身猛地一震,若不是那名唐军的鲜血溅出了十丈之远,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统领骤然回头,看见副将的头颅在脖子上忽然歪了,而后直坠下去。一道血红的人影鞭策战马腾空跃起,那是仅剩的一名唐军,他盔甲上尽是同伴的鲜血,手中是一杆沉重的战枪。他掠过副将尸身的时候,长枪横扫,将这名身经百战的武士扫下马背。黑马对着尸身毫不留情地踏了下去,腥浓的血再次从无头的脖腔中喷涌出来。
    所有雷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副将掷出马刀的时候,那名下唐武士以战枪横封,将马刀攻势隔断。而后他劈空夺过长刀反抛回去,副将眼睁睁看着同样的招数对着自己返回,直到马刀带着他的头颅横飞出去,血一直溅上了统领的脖子。
    “保护”统领喊到这里,战枪距离他的喉咙不过两尺。
    这个血淋淋有如恶鬼的下唐武士逼近到他面前,他才惊讶地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有一张黑得惊心动魄的瞳子,仿佛燃烧。他心里惊骇,带马后退了一步,他想起某个男人来,也是这样一双烧着似的瞳子,褐色的像是红炭!
    两名雷胆并肩冲到统领面前,马刀压下,架成十字格住了战枪,但是强大的压力令两人的马刀随即脱手。枪杆压在统领的肩上,他尚不及抽出佩剑,已经落马。那匹黑马马臀上中了一刀,长嘶着冲过统领的身边。下唐武士单手握枪,将白马背上的黑甲骑士提到了自己的马鞍桥上。
    年轻人猛地拉住战马,立在一群雷胆的正中央,几名雷胆张开角弓直指他的头颅,四五柄马刀已经挥向他的后背。
    “慢!”落马的统领强忍剧痛,放声大吼。
    他已经看见那个年轻人将战枪倒持,枪锋直指黑甲骑士的后颈。
    双方静静地对峙,战马们不安地嘶鸣,可是没有一名雷胆敢于上前,对方也没有退路。
    “在下谢玄,”统领道,“离国骥将军,领雷胆营。”
    “我叫姬野,”下唐武士一振满是鲜血的战枪,“你让他们都让开!”
    姬野的目标,就是被他压在马鞍桥上的这名黑甲。他当时在阵前,清楚地看见雷骑军轰然出动,抢在最先的几名骑兵并非直扑上前,而是由一人在马背上弯腰提起了那名落马的黑甲,一人牵住他的白马。由几名精悍的骑兵护送,这支小队远离大队去向了北面。
    雷骑是因为此人受伤落马才仓猝发起了冲锋。尽管无法猜测那名黑甲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姬野也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此人身价非凡。而他要擒的,就是不凡的人物。
    “只怕在下不能。”谢玄摇头。
    虎牙上淋漓的鲜血沿着姬野的手直流下去。尽管不是第一次杀人,不过强烈的震撼依然令他忍不住要颤抖。他是从地狱里回来的,他刚刚眼睁睁看着战友被羽箭贯穿头颅,摔下马背,又被后面煞不住的战马踏成模糊的血肉。此时如果回头,那些战友的尸首似乎还在微微动弹,而剩下的活人只有他一个。他的脑海里被血光充满,他在心里对自己咆哮。
    “抓紧枪!抓紧枪!”他胸腔里这个声音在喊,“他们冲过来,就杀了这个人!”
    “你的同伴都已经死了,你也逃不掉,如果爱惜自己的生命,最好还是按照我说的做。”谢玄道。
    姬野一把揪住那名黑甲:“他的命,不要了么?”
    谢玄冷笑:“擒住一个使女,就想威胁我等?”
    “使女?”姬野神色一变。他猛地提起那个黑甲的领口,抓下他的头盔。一头如黛的青丝洒到他的手上,头盔的面具下竟然是一张娇嫩的脸蛋。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女人,却有远不同与寻常少女的英气。初看这张脸,姬野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是个艳丽的少女。
    随即他的虎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那个少女一从头盔里解放出来,竟然狠狠地咬在姬野的手上。磕在姬野的熟铁手甲上,她排玉般两行牙齿上一直咬出血来,可是少女竟不停口,小老虎一样越咬越狠。姬野抽出手,一掌扇在她脸上,打得她面颊半边血红。
    姬野不曾注意到他这一掌扇过去,一众雷胆的脸上都掠过了惶恐。
    “你敢打我?”女孩俏丽的杏眼怒瞪起来看着姬野。
    又是一声清脆,姬野面无表情,干净利落地又是一个嘴巴扇在她另一边脸上:“不要以为你是嬴无翳的女人我就不敢杀你!”
    “我”女孩瞪大眼睛愣了许久,忽然放开声音大吼,“他是我父王!”
    “父王?”姬野眼神一变,冷冷地转向谢玄。
    谢玄的脸上透出苦意。他一番苦心,要威吓姬野,可是有了这个不管不顾的玉公主,再多的苦心也是白费。
    “你现在放下公主,”谢玄声音低沉,“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姬野摇头:“你们不放我,我就杀了她!”
    “我身为雷胆营统率,放你逃逸,王爷面前,我只有以死谢罪,你说我敢不敢放你?”
    “你不放我,她还是死,你还是以死谢罪。”
    谢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神情中忽然透出一丝阴冷:“公主死了,我当真只有以死谢罪?”
    姬野大惊,怔怔地看着冷笑的谢玄。方才温润儒雅的将军忽然刻毒得像一条蛇,目光落在姬野的身上,竟有一股更甚于战刀的寒意。
    谢玄从弓囊中缓缓抽出长弓,又从箭壶中拈取一枚羽箭,轻轻抚摸。
    他冷笑着看向姬野:“那么就让公主死一次看看!”
    瞬间,他张弓搭箭,直射姬野怀中的公主。两人相隔不过数丈,羽箭来势极快,毫不留情。
    “谢玄你敢杀”公主的大呼尚未完结,姬野猛地伸手出去,凭空一把攥住了羽箭。箭杆磨得他掌心一热,他看向掌中的羽箭,背后炸起了麻皮。
    羽箭没有箭头!
    谢玄在抚摸羽箭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拗断了箭镞,那一箭只是虚势,就在他张弓的瞬间,姬野身后两名雷胆已经离镫下马,双手平持长刀,悄无声息地逼上。姬野猛地回头,只看见一道人影起在空中,长刀纵劈而下,一人矮身直斩马蹄。
    生死立判的瞬间,姬野没有格挡,他猛地一带马缰。战马腾空跃起,在瞬息间闪过脚下的刀锋,身在半空的雷胆忽然听见沉雄的虎啸,眼前一片劈面而来的乌金色。姬野出枪的瞬间,时间好像中断了,虎牙的枪锋击在雷胆的马刀上,半截马刀直飞上天。攻击上盘的雷胆落下,狠狠地砸在同伴的身上。姬野手起一枪,毒龙般直贯下去。鲜血沿着枪杆喷涌而上,虎牙一次贯穿了两名雷胆的胸膛。
    姬野反握枪杆,撤回了虎牙,直视谢玄:“不要再玩花样,下一次,我一定杀她!”
    少年武士残酷的手法令所有雷胆都觉得心头发麻,他们现在对这个少年所说的话深信不疑,这是亡命之人的觉悟。
    “慢!你胁持公主回营,不过一笔赏金。我囊中珠玉,价值不下五千金铢,你放开公主,拿了去逃命。谢玄绝不派人追杀。”
    谢玄抛出腰间的小皮囊。囊口的皮带散开,尽是华美的珠玉流淌出来,拇指大小的明珠在草间滚动,金簪玉璧光华夺目。
    “谢将军,你回头看看,”姬野并未低眼,直直地看着谢玄。
    谢玄扭头看去,触目尽是方才被雷胆们斩杀的唐军的战马,数十匹战马和数十人的尸首横在地上,鲜血在草地染得一片鲜红。一匹被羽箭射中后退的雌马拖着短腿,挣扎着上去舔着一匹战马的尸体,低低地哀鸣。
    “那些人都是我的属下,我认识他们中大多数人才十六天,我要来劫公主,我说要跟他们分功,可是他们现在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我没有脸拿你的钱回去,我冲下来了,便没有退路,就是死,也要做这一遭,你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姬野带着战马缓缓而退,“你们若是不在乎她的命,尽管上来!”
    谢玄盯着这个年轻人那双黑得异样的眸子,心中一凛。
    “同是上阵的人,这个道理我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谢玄点头,“我若是你,也不会拿钱走。这是一个武士一生的荣辱信义!我让你一步,再杀你!”
    他对着雷胆们挥了挥手。封锁的圈子无可奈何地空出一个缺口,姬野单臂端着虎牙,一手狠狠地掐住公主的脖子。忽然,他调转战马猛夹马腹,两名雷胆马刀刚刚闪动,姬野的战枪一记平挥将他们惊退。浑身浴血的一骑如同鹰一样脱困而出。
    “追!”谢玄大吼。雷胆们驱策战马,带起了滚滚烟尘。
    四
    两千轻骑簇拥着息衍和吕归尘冲上一处高地,俯瞰平原,面前一片开阔。
    吕归尘指着远处:“将军!那是他!”
    黄绿斑驳的草原上,黑马踏着滚滚烟尘疾速奔驰,身后紧跟着数十骑黑甲骑兵。黑马上的人一身下唐军制式鲮甲,马鞍上以重枪押着一名俘虏。雷胆们虽然还是百步之外,但是羽箭已经急追上来,如果不是因为放马狂奔中不易取准,黑马早已中箭。
    “是姬野。”息辕目光锐利,已经看清楚了。
    息衍不答,紧缩着眉。
    姬野已经看见了远处高地上一面墨旗动,他知道救兵只在两里之外,心里微微放松,几乎要瘫软下去。他一骑战马载着两人,还要闪避羽箭,走出巨大的弧线,他的黑马也是马厩里精选出来的,但是也已经筋疲力尽。他以枪杆敲击马臀,迫使这匹几近崩溃的骏马继续奔驰。如果再没有救援,他和战马都只是向着死路狂奔而已。
    黑马狂嘶一声,踏上草坡。此时姬野一骑和息衍的大队立在遥遥相望的两处高地上,相隔只是一片数百步宽的低洼,姬野已经可以看清吕归尘的脸。可是他忽然死死地拉住了战马!那匹黑马双膝跪地滑了出去,哀鸣几声,吐出白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姬野沉默了一刻,紧抿着唇,将公主推在地上,长枪指住她的后颈。
    追赶而来的雷胆们驻马在数十步外张弓戒备,姬野低头看着下面的低洼处。浩浩然数千骑赤红色的骑兵排成长达数里的庞大战线,随着战马的骚动、骑兵的动作,仿佛一股红色的海潮被束缚在这片洼地中起伏汹涌。上千骑射手弯弓指向他所在的草坡,一面赤红色的大旗迎风扬起,雷烈之花光芒隐现。
    姬野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他冲进了狮子的窝。
    他遭遇了雷骑的本队,彻底陷入一片赤红色的草原,这里每一片草叶都是骑兵的马刀和骑枪,是一片杀人的草原。那股被他压制着的绝望悄悄浮起,面对着五千人浩大的队伍,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谢玄策马赶到,佩剑出鞘指向姬野,声音平静:“这一局你还是赌输了。最后一个机会,你放下公主,我放你逃生。”
    姬野摇头:“不放我,我就杀她。我刚才说的,现在也还算数!”
    谢玄也摇头。
    这次姬野的话不会再有效果,他所面对的是五千人的大队,而非数十骑的雷胆营。庞大的军队,就像一件带着雄沛大力运转的精密机括,一根试图阻挡它的铁钉只会被碾碎为粉末。即使谢玄想要下令大队挪开,也不是他的威信可以做到的。
    赤甲雷骑们依旧如铁墙一样阻挡着姬野的去路,双方一言不发地对峙着。
    “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走?”仿佛金铁低鸣的声音随风而来。
    姬野大惊回头。离军的赤潮忽然裂开,仿佛畏惧什么而自然地分开。火铜铠甲的武士提着斩马刀,从远处缓缓地逼近。风拉开他的褐发火氅,武士仿佛头顶天空。雷胆们一齐翻身下马,半跪在马前。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随风一起到来。
    威武王。
    “谢玄,”嬴无翳第一句话竟是说给自己麾下爱将,“上得山多终遇虎,想不到你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
    “王爷恕罪。”谢玄单膝下跪。
    “不必自责,也许非你轻敌,而是我们的敌人,太出人意表,”嬴无翳扭头看着姬野。
    嬴无翳的目光冰冷,和姬野相对的时候,仿佛是两道刀锋猛地擦过。姬野浑身一颤:“你是嬴无翳?”
    “放肆!”张博跟在嬴无翳马后,放声大吼。
    “我是嬴无翳,你刚才在阵前不是见了我么?你还一箭伤了我的女儿,我记得你。”嬴无翳挥手制止了张博,冷冷地笑了,“你我分属不同的阵营,本来就是敌人,你称呼我的名字,不算无礼。”
    “要救你女儿,就放开阵势!”姬野大吼。
    “兵家武士,怎么说出强盗一样的话来?”嬴无翳淡淡而笑,“这和你带着几十名骑兵偷入我雷骑军大阵的胆量,可不相称。”
    他似乎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姬野,最后目光缓缓地凝聚在姬野手中的长枪上。那支蒙着鲜血的战枪带着浓郁的杀气,血滴缓缓从乌金色的枪锋上坠落。看到这支枪的时候,嬴无翳的瞳孔一亮,仿佛映着一道刀光似的。他握着马缰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炭火马焦躁地嘶鸣起来。
    姬野并不知道对面狮子的心中卷起一场何等猛烈的暴风。二十年前的往事重新浮上嬴无翳的心头,那一幕如在眼前,白须白发的武士持剑跃空而起,仿佛武神天降。那一瞬间,嬴无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原来是虎牙枪,”嬴无翳低声道,“天驱的传承啊,你们是星星之火,却不会熄灭。”
    姬野愣了一下。他隐约知道几十年前对天驱的那场屠戮,他的先辈们死在诸侯的围剿之下,那场屠杀的残酷,乃至于数十年来,再也无人敢在公开的场合提起“天驱”这两个字,更无人知道这个组织的流传。而身为国公的嬴无翳却只需要一眼,看看他的枪,就清楚了知道了他的身份。
    嬴无翳淡淡地挥手,他身后数百名骑射手一齐发箭,姬野横臂遮挡在自己面前。箭雨过后,姬野周围的草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围成一个巨大的箭圈,只剩姬野押着公主孤零零地立在当中。姬野环顾四周,满身冷汗,刚才的一瞬间,他忍不住要直刺下去。
    “不愧是天驱。”嬴无翳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王爷,饶他一条性命!”息衍放声大喝。
    “饶他?”嬴无翳大笑,“息将军,我的女儿在他手中,你不要他饶我女儿一命,却要我饶他?”
    “以命换命,在下相信王爷绝非出言无信的人。”
    “他一条命要换我女儿的命?他的命有那么贵重?”嬴无翳笑得更加大声,“久闻息衍如狐,难道会做这样亏本的交易?或者因为你这个学生其实是”
    “息衍!”嬴无翳忽然收起笑容,目光阴冷,放声大吼,“鹰旗七百年荣耀,你们自称不死,难道就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不死么?”
    他的吼声发聩震聋,有如轰轰然一阵疾雷在草原上驰过。息衍脸色微微发白,苦棘的戟锋点在地上,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吕归尘心中一颤:“将军。”
    “嬴无翳,是要杀他。”息衍低声道。
    吕归尘心里一空,胸口的血仿佛瞬间都流走了。
    嬴无翳扬手。上千雷骑射手掉转箭头指向了息衍的所部,下唐军惊慌之下纷纷抽弓搭箭,下马半跪在地上。双方弓弩手力量相当,下唐军下马半跪,不易受箭,还要略占优势。可是雷骑们的硬弓仿佛托在铁臂之中,下唐军的弓却像是要被风吹落似的,不住地摇晃。
    “半引弓。”息衍传令,摇头,“兵如羊,就是将如龙,也不能是虎狼之军。”
    “息衍,你越不过这些箭,这里的事情便与你无关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和这个孩子吧。”嬴无翳回头看了息衍一眼。
    “年轻人,你的路,终要你自己走。”他转回来面对姬野,“你的老师总不能保你一世。我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现在就杀掉我女儿,然后你不过就是一死,二是你接下我一刀,你可以带着她回去。我看得出你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嬴无翳幼年在九原城里,也是一个放浪亡命的人。但是我们这种人,也并非没有好处,嬴无翳一生,言出必行,你信不信我?”
    姬野的目光落到嬴无翳足长九尺的巨刀上,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嬴无翳冷笑一声,斩马刀遥指姬野,忽然怒喝:“你仗恃勇气,胆敢奔袭后军劫我的女儿,难道没有勇气接她父亲的刀么?”
    嬴无翳一声狮吼,远在数百步之外的唐军都心惊胆战。姬野觉得耳边一震,而后是一片空白。他直视嬴无翳,东陆霸主正凛然生威地看他,威临四野。
    姬野的一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强悍和沉重的帝王威严,自他的头顶沉沉地压下。息衍的话忽然浮起在他耳边:“这个乱世,跟杀了威武王嬴无翳比起来,什么都算不得功业!”
    他觉得自己的头顶开了天窗,光芒透入!原来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的愚蠢,有如一只乱鸣的夏蝉,却永远不知冬雪的萧煞。那一吼中,他撞破了一层天幕,忽然看见了掌握天下的人,这才是他的敌人!
    “一言为定!”
    “很好,”嬴无翳缓缓绽开笑容,“不怕死么?”
    “我敢来,就知道自己未必能活着回去。”
    “哦?”嬴无翳眉峰一挑,“你,几岁了?”
    “十七。”
    “如果代代都有你这样的年轻人,那么天驱也许真的不死,”嬴无翳沉吟片刻,赞叹一声。
    “阿玉儿,”嬴无翳转向自己的女儿,“他接下我这一刀前,我令你守在他身边不得离开。你是我的女儿,不能败坏我们嬴氏的家风。”
    离国公主用力点头,冷冷地看了姬野一眼,就像看一个死人。她不曾看见父亲的霸刀之下有过活口。
    “给他一匹马。”
    一名雷骑从后面牵上备用的战马,驱赶到姬野身边。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好马,马鞍上一应俱全。
    嬴无翳策马走到距离姬野两丈处停下,左手从斩马刀上移开,缓缓一比:“请!”
    这是武士正式对决的起手势,嬴无翳身为公侯,竟然做得一丝不苟。
    姬野从马鞍上捞起皮绳,将离国公主双手背后捆绑起来,一把推在草丛中,而后提起了虎牙翻身上马。长枪一横,他的左掌劈斩在右腕上:“铁甲依然在!”
    风从北方吹来,苍白低郁的天空下,长草不安地起伏。乱世霸主和无名的下唐武士兜着战马缓缓转着圈子,嬴无翳不戴头盔,一头褐色的长发在风中乱舞。他低着头,仿佛沉思着什么,姬野灼热的目光凝聚在他掌中的斩马刀上。
    “依然在?”嬴无翳似乎是喃喃自语。
    他忽然纵身而起!嬴无翳魁梧的身躯竟然蹲在了炭火马的马鞍上!
    “他是要”吕归尘惊呆了。
    “姬野!下马!下马!”息衍大吼。
    姬野已经没有机会下马了,他只能不由自主地抬头。嬴无翳双脚一蹬,在马背上借力,再次腾起。巨大的身影在半空中有如巨神降临,嬴无翳雷霆般大吼,斩马刀劈空斩落!
    这已经不是武士的搏杀,不是放马冲锋的豪迈,而是市井中年轻人般的搏杀,用一切的手段,只求取胜。嬴无翳借了马背的高度跃起,凌空扑过两丈,将凌空而下的重压合并挥舞长刀的力量,以求一击杀敌。霸道的刀势长天大海一般,令姬野几近窒息,那一刀好像要将姬野和大地一起劈为两半。
    姬野亲身站在凛冽的刀寒下,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嬴无翳何以胆敢许下放他离开的诺言,因为其实他根本没有机会。吕归尘的惊呼,息衍的大喊,此时的一切都来不及救姬野。等到声音传进他耳中,斩马刀早已将他分成两半。
    唯一能救他的是他自己!在连山般压下的刀势中,乌金色光芒逆冲而起,姬野和嬴无翳一样甩脱了马镫。面对嬴无翳连山般的刀势,他逆山而起。
    没有人能看清那瞬间的变化。只有一声金铁交响,姬野所乘的战马忽然前驰两步,齐腰断成了两截。血光暴现中,虎牙枪盘旋着飞出数丈之外,斜斜地扎进大地。姬野有如断线的风筝,直坠而下,满口的鲜血直喷在草丛中,将秋草染得鲜红。
    嬴无翳落地,长刀一横,默然不语。
    “姬野”吕归尘完全呆住了。他看见了嬴无翳的霸刀之术,以他的眼力,却看不清姬野如何封住刀势,刀上余力又是如何斩断马身的。
    他想起老师的话来,这才是真正战场的武术,没有切玉劲一拖一斩一落的优雅和犀利,只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杀气,杀气里狮子怒吼!
    姬野努力地睁开眼睛,周围都是一片血红,他向着周围摸索,却找不到与他形影不离的长枪。远处的吕归尘像是在喊什么,可是他听不见,耳边只有一片空白,好像世界上所有声音都被抽走了。
    “我死了么?我”姬野用尽全力要撑起身体,从左臂到腰间的剧痛令他几乎晕厥。
    “我还没有死!”奇迹般的意志又回来了,像是藏在他心里的、不屈的幽灵。它还活在,也没有离去,就像过去那样,再次撑起了这个年轻人。
    雷骑们惊讶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武士。嬴无翳的一刀虽然被他格挡,但是刀劲透过长枪,他的左臂分明已经断了,虚软无力地垂在一边。但是他依然挣扎着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他的头在落下的时候擦破了,鲜血染红了他的脸,让那张年轻的脸看起来格外狰狞。那双纯黑的眼睛中似乎是一片空白,可是盯着那双眼睛看过去,却令人心头为之一寒。面对这个奄奄一息的敌人,却没有雷骑敢上去取他的首级。
    “让我来!”雷骑中一人策马而出。他腰间铁链一响,马刀被高举过顶。
    “慢!”嬴无翳一声断喝。
    已经晚了,马刀向着姬野的顶门劈落,那名雷骑忽然看见满面鲜血的少年抬起了头,疯狂的杀气扑面而来。姬野迎着刀锋,全身撞进雷骑的怀中,马刀深深劈入他的肩胛。而雷骑觉得胸口一凉,而后如同火烧,全身顿时失去的重量。
    姬野用尽全力拔出青鲨,滚烫的血染红了他半边衣甲。他像一只陌路穷途的恶虎,用它最后的力量狠狠地瞪视着自己的敌人,却已经无能为力。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天空是黑色的,一直压到他的头顶,上面有血红的流云飞驰。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忽然踩到了什么,一头栽倒。
    朦胧中身边有一个温暖的身体,带着些微的香气。姬野擦了擦眼睛,可是看不清,他的眼睛里天和地都在旋转。是羽然么?姬野问自己。应该是羽然?否则还有谁?姬野觉得温暖了一点。他战栗着抱住羽然,把脸贴在她颈边,摩擦着她细腻的肌肤。
    “羽然,”他口里的血慢慢地滴下,“我们走,我们快走。他们要杀我。”
    羽然只是在他怀里拼命地挣扎。
    姬野茫然了,他又觉得身边的不是羽然,是一个女人温柔地怀抱着他。她身上的气息如此的熟悉,从很久很久以前传来。
    “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似乎有一只手在抚摸他的头,“即使像狗,也要活下去”
    “放肆!”咆哮声震醒了姬野,他的意识忽地回复了几分。
    他怀中抱的不是羽然,而是那个英气艳丽的离国公主,此时公主的脸色已经全无人色,只是扭动身子竭力挣扎要避开这个恶鬼般的少年。姬野手一紧,感觉到了掌中的青鲨。
    “不要过来!”他用尽全力把青鲨横在公主的脖子上,“不要过来!”
    “你已经战败!”嬴无翳勃然大怒,“难道天驱的武士,就是这样的贪生怕死?不知羞耻?”
    “羞耻?”姬野的面孔扭曲,“你们那么多人都要杀我。你们所有人!羞耻什么叫贪生怕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的!为什么说我贪生怕死?我要活着回去!我要是死了,谁也不会管我,谁也不会管我的!”
    鲜血在不断地流逝,刚刚回复的意志又随着血流失。姬野的话最后变成了咆哮,嘶哑的吼叫。
    离国君臣哑然无言,雷胆营数十名精锐,失手于一个十八岁的下唐少年,乃是二十年不曾有的耻辱。嬴无翳霸武九州,刀下胜一个无名的武士,也绝说不上荣耀。他们却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姬野其实并非在对他们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对谁咆哮。
    他看着周围的雷骑,觉得那些军士的面孔像是昌夜、像是幽隐、像是雷云正柯,更像是一些他似曾相识的人。所有人都对着他狰狞地笑。他站在无尽的黑暗中,整个世界都在一片茫茫的寒雨里,脚下一片鲜红在流动。
    “野儿要好好活下去啊妈妈要看着你活下去像狗一样也好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对他说话,有一双温柔的手就在他身后梳理他的头发。
    他用尽力气回头,身后为他梳头的白衣女人缓缓化为空虚。他忽然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为他梳头的女人,已经死了!他提着染血的刀,独自站在黑暗中,这个世界如此的寒冷。
    姬野的身体一阵抽紧,青鲨在公主的脖子上划开一道血痕。
    “慢!还可以商”嬴无翳大喝,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他十九岁称侯,双刀杀人无数,平生遇强更强,从不曾在敌人的要挟下屈服,自负可以和忠心于自己的武士们共存亡。当着手下将士,“商量”两个字他无法出口。可是敌人手中的,偏偏是他最钟爱的女儿。
    五千离军在这场寂静如死的对峙中束手无策,四周只有风声,萧瑟的风拉扯着衰败的野草。一个低低的哭声响起,哭声渐渐亮了起来,跟随风一直远去,悲切又凄凉。
    手上微凉的泪水让姬野清醒过来,他用力拧过公主的脸,看见那个蛮横的公主泪流满面。公主一边哭着,一边看着十几步外的父亲,她想喊什么,可是嗓子已经哑了,怎么也喊不出来。姬野再去看嬴无翳,乱世霸主的脸上竟也透出苍凉之色,一只手向着他伸出来,像是要说什么,可是却久久不能出口。
    此时手掌万民生杀大权的嬴无翳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父亲那般。姬野怔怔地看了许久,嘴角忽然有一丝惨淡的笑容。原先直冲顶门的杀气和血性此时都消退下去,比方才更深却更平静的一种绝望慢慢笼罩了他。乱世霸主又如何呢?掌握了再大的权力和威严,也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活下去。
    可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能活下去。
    姬野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一把丢掉了青鲨,狠狠地一脚蹬在公主的臀部,将她踢了出去。
    “你滚!你滚!”姬野干涩地笑着,笑声中满是空虚。
    “好!”姬野抹去自己脸上的鲜血,缓缓坐下,“你们谁来杀我?”
    “姬野姬野!”吕归尘大吼,他拉着腰间的影月,他的身体前倾,像是随时要冲出去。
    “世子!世子!没用的!”息辕拉着他的手臂。
    短暂的犹豫后,短短的两名雷骑兵闪电一样欺近了姬野的身旁,一人以身体翼护公主,另一人猛一咬牙,马刀全力斩落,再无半点疏忽。战刀临头的时候,姬野猛地抬头,看着死神劈顶落下。即便是死,他也要亲眼看着自己如何死去。
    一道火影疾闪而过,“叮”的一声,斩马刀平贴在姬野的头上封住了这一刀,嬴无翳带马停住。
    “王爷!”雷骑急忙翻身下马。
    嬴无翳面无表情,一刀削断了女儿身上的皮绳,将她抱上炭火马,又回头去凝视端坐在地下的少年武士。姬野正扬起头,此时的东陆雄狮和来日的君王目光相抵,姬野没有回避。
    嬴无翳的长刀挂上了马鞍,他一转身,火色的大氅一扬,逆风离去。刀骑武士跟随在他身后按刀戒备,骑射手在最后压阵。远处的吕归尘长舒一口气,正要带马而出,却被息衍按住。下唐轻骑缓缓推进,弩手的队形紧随其后。中间地带一片空旷,只剩下姬野强撑着身体坐在那里。
    “父亲。”公主惊恐未定,双手勾着父亲的脖子,面颊贴着他的胸铠。
    嬴无翳轻轻抚摸女儿的头:“毕竟是女孩儿啊。”
    “真的不杀他?”谢玄策马贴近嬴无翳的身边。
    嬴无翳摇头:“等将来吧。”
    “只怕会是将来的灾祸吧?”谢玄感喟一声,并不再劝。
    “天驱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嬴无翳忽然拉住战马,回身喝问。
    “姬野,荒野的野。”
    “荒野的野好!有朝一日若是成为名将,”嬴无翳大笑,“就来和我争夺天下!”
    五
    胤成帝三年,八月十七日,燮羽烈王与离公嬴无翳相遇于殇阳关外五十里的涩梅谷口。
    大燮初年,茶坊酒肆里最流行的几段书之一就有《涩梅谷霸王奋刀》一章。说到这里,先生们无不眉飞色舞吐沫飞溅,仿佛挥袖之间五千雷骑冲锋陷阵,帝王们刀剑纵横。孩子们也喜欢听,喜欢听霸主和皇帝旗鼓相当,惺惺相惜,他们相约于若干年后决胜东陆,而其中一人真的成了东陆的主宰。
    可是那场意外的决战在史书中的记载却是极简约的,《燮河汉书威武王本纪》说:“成帝三年,八月十七,王出殇阳关,帝出黯澜山涩梅谷口,终相遇。阵前相决,王惜帝之才,收刀北向而去。帝年二十二,初起野尘之军,语项太傅曰,我遇王,而知天下诺大。”
    而此时狮子的骨灰已经沉没在越州的流水中,而皇帝高坐在太清宫的帝位上,目光空洞地越过重重云天,去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他的脚下,万臣驯服。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