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来吧。”他冲小舟招招手。
小舟怯生生地小步挪到他床边,一手背在后面。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宫裙,广袖阔带,白色的锦地上织绣着淡青色的火焰蔷薇花纹,头发细细的梳成宫髻的样子,首饰大概都在战乱里失落了,只在发髻中央缀了一枚红玛瑙的蔷薇花,鲜红欲滴。她身量远没有长足,这身衣服贵气典雅,穿在她身上却有点臃肿,像是把女孩儿包在一大团锦绣里,袖子大得把手都遮了,只露出纤纤细细的指尖来。姬野想起来了,小公主这副模样就像是晋北产的绢人娃娃,他在南淮的市集上见过晋北的行商贩卖。
姬野又把目光移到窗外,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军士来来去去。小公主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他觉得被看得有点不舒服,又回过头来,看见小公主一双很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姬野被看得不耐烦的,使劲一瞪眼,直视她的瞳仁中央。
两人目光相对,姬野却愣了一下。他本来是想吓唬一下这个小公主,几乎所有和他对视的人都会惊悚地避开,和羽然吕归尘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一个街头占卜的先生看他的眼睛,惊慌的离席说里面仿佛藏着鬼神。可是小舟没有避开,小舟呆呆地看着他瞪眼睛,似乎满不理解这个年轻军官在做什么。姬野一下子竟然感到极大的挫败,他想这是第二个初次对上他目光就全不畏惧的女孩了,第一个毫无疑问是羽然。他又想这该是第三个才对,第二个是那个小老虎一样的离国公主,在他一枪就可以杀了她的时候,她依然可以凶狠地瞪大眼睛和他对视,似乎成心拼个高下。
“你不怕我?”姬野说,他忽然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很傻。
小舟摇摇头:“不怕,老师从小就教我说话时候要看着人的眼睛。他说别害怕也别害羞,其实你害怕的时候,别人也害怕-眼为神魂之门户-,看进每个人眼睛里都能看出他的害怕来。你要是先避开,你就输了。”
“那你看出我害怕什么了?”姬野心里一紧,冷冷地问。
小舟摇摇头:“老师就是这么说,我就跟着做,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就是学会了看人的眼睛不害怕。”
姬野本来想这个娃娃般的小丫头居然也要跟自己犯倔,心里像是有只警觉的刺猬炸了起来,可是他的攻势到了这个小公主那里像是箭射湖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没入,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他一股气泄了,心想你老娘给你找了什么老师,如此的不可靠,教女孩家却不多教点诗词插花,教她跟人对眼儿。他又觉得自己很是无聊,居然无聊到吓唬小姑娘。
他伸手挠了挠后脑,无奈地在小舟脑袋上摸了摸,算是和这个小姑娘休战了。
“你跟不跟我玩?”小舟也看出她和这个年轻军官之间有所转机。
“玩?”姬野觉得自己有麻烦了。
小舟把手从背后拿出来,她手里提着一个精美的织锦囊。她把织锦囊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倒在姬野的床铺上,姬野看她那么谨慎的样子,只好支撑着身体往旁边闪了闪,怕碰坏了小公主的什么宝贝。
出乎意料,小舟倒出来的是六七个简陋的泥偶,捏制的人手法很不熟练,上的颜色也土里土气,和南淮街头最便宜的泥偶相比都难看了许多。
“好丑的玩具。”姬野脱口而出。
“老师给我讲历史用的。”小舟嘟着嘴儿。
姬野心想你的老师看来真是个不能要的人,大概为了混一个宫里的差事就想方设法地逗公主玩,却也不舍得下血本,拿出来的都是这么下三滥的便宜货。
小舟拿出一个蓝衣的泥偶,它身穿甲胄,腰间配着小剑,是个武士的模样。
“这是蔷薇皇帝。”
“这?”姬野瘪嘴苦笑。他最喜欢听南淮城里的说书人说蔷薇皇帝征战的故事,烈旗飞扬长戈烁日,那是绝代的英雄,哪里是这个笨笨的小泥偶模样?
“这个是蔷薇公主。”小舟又拿出一个红衣的泥偶来,用晶莹剔透的小手指在它头顶爱惜地摸了摸。
姬野这才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小舟的老师给她讲的是蔷薇朝的历史,忽的有了几分兴趣。
其实蔷薇皇帝当政的时期,史官称作蔷薇朝。蔷薇朝的历史却很奇怪,有不下二三十个版本,每个版本里面记载的人物和事件都不相符,加上市井流传的演义,就更加的混乱。这是因为白胤出身下层,跟随他征战的人又非常的多杂,多半不是世家大族。白胤不分上下,统称为“兄弟”,直到他登基后的好些年,政务还是由他不同的“兄弟”去履行,史官集团根本分不清这些刚刚洗脚上田的农民哪个是哪个,这个“兄弟”和那个“兄弟”之间有什么区别。加上白胤的“兄弟”们称号多杂,往往一个人的真名、假名、称号混在一起,全然分不清楚。白胤自己也对这些史官集团很不看重,他平生一是不喜欢史官,二是不喜欢言官,觉得这些人多半都是跟他作对的。言官喜欢说他什么做得不好,史官还要把这些一笔一笔地写在书上。所以白胤缩减了史官的开支,称他们为“墨虫”。史官集团饱受打击,有的愤而辞官,有的终日消沉,最后也不知怎么的,史官集团的首领,也是言官集团的首领,天启七御史之首的文胜家觉得不堪忍受,据说是悲愤下一把火把宫里积存下来的数万卷史册资料焚烧干净,自己也从天启城城墙上坠下而死。那一夜宫里大火燎天,宫墙外的贵族文士遥望火焰垂胸痛恨,泪如雨下。他们恨的是宝贵的宗卷就此人间绝迹,字里行间的前朝遗迹再也无法追索,倒不在乎文胜家的命。跟史官之书比起来,一人之命确实也算不得什么。白胤倒也不觉得怎么样,早晨命令御史们组织人抢救了一些史册,根据残页重新抄写刻印,凑出了一部很不可靠的《大胤本朝纪事》。名为《纪事》,就是根本没正正经经当作皇家史书来看,内容也是乱七八糟缺行少字,还美其名曰“不能妄改前代史官遗墨”,烧掉的部分不复补足。白胤的喜好一直影响了数代皇帝,他的继任者均好弓马器乐不好文史,可以说大胤前几代的皇帝都是粗人,直到三代后的胤明帝性格柔懿,雅好读书,才发觉本朝居然没有官史,是大大的丢了皇家的人,于是重金招募文士史家,重新撰写《大胤皇家镜明史》作为官史,可是此时距离蔷薇朝已经数十年过去,旧事散轶无以求证,最终白胤是如何一统天下的,都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疑案。
不过这些姬野统统不知道,姬野就知道有个叫作白胤的皇帝带领一群男儿一统天下,他喜欢说书人嘴里一怒拔剑纵马千里的感觉,想着那帮血管里如同流淌火焰的男人。
“这是文纯公子。”小舟拿出了第三个人偶,漆着白衣。
“文纯是谁?”姬野愣了一下,说书的先生并没有提到过蔷薇朝有这么一个人。
“是蔷薇皇帝的好朋友啊,”小舟把蓝衣的人和白衣的人放在一起,“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是兄弟了。”姬野点了点头。
小舟又把红衣的人偶和蓝衣的人偶放在一起:“他们也是最好的朋友。”
姬野本来想随口说那他们也是兄弟了,可是想到红衣的那是蔷薇公主,自然没什么兄弟可言,于是老老实实地闭了嘴。他跟羽然玩得久了,知道女孩子认认真真说话的时候自己最好少开口,只要点头,反正他开口就是些市井糙汉的说辞,女孩子听了也不开心。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小舟一手拿着蔷薇皇帝,一手拿着蔷薇公主,“他们住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乡下,到处都是水田,那时候他们还很小。蔷薇公主很喜欢蔷薇皇帝,但是蔷薇皇帝小时候很穷,没有父母也没有田地,只有他跟着游商的舅舅,从这里到那里流浪。”
“他们住在乡下,变成了好朋友,可是很快蔷薇皇帝就又走了。”小舟又说,一边说着一边摆弄人偶,让它们像两个孩子那样拉着手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
姬野心想哪有这种故事?刚认识,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又走了。可他忍住了,没说话。
“后来他长大了,当了兵,有名了,可是吃了很多苦。他想着小时候认识的蔷薇公主,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就跑回小时候的地方去找她。可是他找不到了,”小舟轻轻地说,“他跑到那里,发现那里只剩下一片烧焦的农田。”
“那蔷薇公主呢?”姬野问。
“她其实就住在蔷薇皇帝当兵的那个城里啊,”小舟拿红衣的人偶摇了摇,“可是她变得很有名,她被卖到了青楼里。蔷薇皇帝也听过她的名字,可是不知道她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朋友。”
小舟拿出白衣的人偶来:“文纯公子很爱蔷薇公主”
“等等!”姬野打断了她,“他们不是兄弟么?还能抢兄弟的女人?”
“可是他很爱她啊,”小舟把红衣的人偶和白衣的人偶放在一起,“她也很爱他。”
她又把蓝衣的泥偶和红衣的泥偶放在一起:“可是他也很爱她,她也很爱他。”
姬野觉得脑袋里有群苍蝇嗡嗡地叫。
“那时候文纯公子还不认识蔷薇皇帝,文纯公子想带着蔷薇公主一起离开城市回乡下。可是蔷薇公主不愿意,蔷薇公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不好的女人,再也不能回乡下了。她回了乡下,见到小时候喜欢的那个男孩,就会很难过。”小舟说。
“不好的女人?”姬野愣了一下。
“可是文纯公子还是对蔷薇公主很好,谁都知道文纯公子喜欢蔷薇公主,他是那个城里最有名的人。文纯公子那时候认识了蔷薇皇帝,他们两个都是有志向的人,觉得要建立新的国家,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他们就变成了最好的朋友,”小舟把白衣的和蓝衣的人偶凑在一起,“他爱他,他也爱他。”
姬野一摆手:“慢着!不要老是爱来爱去的,两个男人,爱什么爱?”
“爱就是很喜欢啊,不想离开啊,看到他就会安心啊。”小舟眨眨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姬野。
姬野又是一愣,良久点了点头:“你往下说。”
“文纯公子觉得蔷薇皇帝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应该带他见见自己最喜欢的女孩,就带蔷薇皇帝去见蔷薇公主”
“那完蛋了!”姬野大声说。
“他们三个人就见面了。”小舟把三个人偶放在一起。
“那后来呢?”姬野问。
“后来蔷薇公主对蔷薇皇帝说,你是一个生来就要夺取天下的人,不能娶一个不好的女人,我们小时候已经相遇了,就记着那时候的好日子吧。我不能把自己交给你,就帮你得到天下。她就返回去劝说文纯公子帮助蔷薇皇帝,她说蔷薇皇帝登基的时候,她会跟着文纯公子回到乡下。”
姬野心想好离谱的故事,两男一女扯在一起,跟天下大事又有什么关系?而且他常听说书先生讲的那些《四州纵横蔷薇帝应神感》、《长战录七十二勇士斩白河》跟这段历史似乎全没了关系,天下就变成了三个爱来爱去的男女的戏台。
“可一个女人怎么能帮他取得天下?”他还是忍不住问。
“因为有文纯公子啊,而且她是最有名的女人,连皇帝都倾慕她,她知道很多很多很秘密的事。”
“那个文纯公子真的戴着乌龟帽儿就答应了?那蔷薇皇帝不是也戴了乌龟帽儿?”
小舟大概是不懂南淮人所谓乌龟帽儿的意思,愣了一下说:“文纯公子答应了,但是文纯公子说我不会和你去乡下了,我终生不再见你。后来文纯公子果然不再见蔷薇公主,也不再见蔷薇皇帝。他每次有什么计谋,都写在纸条上让人送给蔷薇皇帝,他们就在一个军营里,可是终生不再相见。”
“为了一个女人搞成这样,真不是英雄!”姬野说。
“可是怎么办呢?他们几个没有想出办法来啊。”小舟说。
“再后来呢?”
“再后来文纯公子就帮蔷薇皇帝出了很多主意,他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每个主意都很好,蔷薇皇帝的势力越来越大。蔷薇皇帝很想娶蔷薇公主,可是蔷薇公主也不答应,蔷薇皇帝觉得是文纯公子的缘故,心里很恨文纯公子。文纯公子出征时就住在他旁边的帐篷里,总是想着蔷薇公主。他想天下大事就要定了,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心里很难过。”小舟把蓝衣人偶和白衣人偶放在一起,把小小的手掌隔在他们中间,表示他们永不相见。
“文纯公子想得太多,患了梦游的病。有一天晚上他梦游着要去找蔷薇公主,他梦见自己在战场上去救她。他就提着剑进了蔷薇皇帝的军帐里,蔷薇皇帝醒来看见提着剑的文纯公子站在自己床边,就拔剑杀了他。”小舟把白衣的人偶放倒。
姬野默然。
“文纯公子从梦里醒来,见到了蔷薇公主最后一面。大家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文纯公子说又能看见她自己很开心,就死了。蔷薇公主却很伤心。蔷薇公主说自己答应了要帮蔷薇皇帝取得天下,现在阳关就在面前了,突破阳关就能打进帝都。蔷薇皇帝说那是不是他当了皇帝蔷薇公主就会留在他身边,他是皇帝了,天下人谁敢说蔷薇公主不好的,他可以都把他们关起来。蔷薇公主说是,可她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小舟把红衣的人偶转过去,背对着蓝衣的人偶,“蔷薇公主想的是当她帮着蔷薇皇帝当上了皇帝,她就会带着文纯公子的骨灰回乡下。”
姬野忽地想起出征之前羽然问他的问题来。是了,大概就是这样吧?所以那个皇帝死了十万人要攻克这个城关,因为他离开自己的幸福只差一步了。他想着七百年前在这个城关外,矢石如雨,穿空而过,咆哮和哀嚎混响,男人们踏着血冲上城楼。
“再后来呢?”他问。
“后来她就死啦,没能看见蔷薇皇帝登上皇位。”小公主把红衣的人偶也放倒。
“再后来,他也死了,虽然登上了皇位,可是没有娶到蔷薇公主。”小公主最后把蓝衣的人偶也放倒,轻声说。
“所以老师说,”小公主忽地朗声说,“这个故事说明,人和人之间本没有什么恩怨,只是大家都会因为自己的缘故伤害到别人,就变成了敌人。如果怀着不信任的心,最好的朋友也会反目,如果蔷薇皇帝不怀疑文纯公子,文纯公子不忌惮蔷薇皇帝,他们三个本来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每次逢到恨什么人的时候,要想到别人也许心里也很难过,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这样便不会放纵自己的爱恨了。”
姬野心想你老师真是一个言语无趣面目可憎的白滥人。可他不说话,他沉默地看着床上,三个人偶都躺着,曾经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此时这片小小的戏台永远寂静下去。他心中微微一动,忽然想说原来就是这样,最后所有人都死了。一钩牙月从云中穿过,古月衣不用火把,借着月光缓步登上城墙。这一段城墙是晋北军团守卫的,为首的百夫长急忙上来行礼,古月衣冲他微微点头。城上也在架锅做饭,粥已经烧滚了。古月衣走到锅边,伸手拿起搅拌的木勺在米汤里搅了搅提出来,只有一小撮米盖着勺底。这锅说是粥,不过是稀米汤。
古月衣皱了皱眉,却不说话。
百夫长是个老兵,知道他的意思,摇头苦笑:“每人还有两个粗麦饼子,上城的兄弟们再多一条马肉,亏得有那些死了的战马。不过米是不够了,加起来大概只剩两车,再过五天就要吃空。我们晋北都是吃米饭,大米本来就不耐吃,大部分还让离军一把火给烧了,抢出来的少得可怜。”
“离公临走这把火烧得真是让人胜了也为难。”古月衣道,“好在还有足够的燕麦,还不担心断粮。”
“燕麦那可是马吃的东西。”百夫长道。
“只剩这么点儿粮食,补给又是远在天边的事情,若没有这些燕麦,心里真就慌了。”古月衣叹了口气,拍了拍粗糙的垛堞,天气冷,石头摸上去也寒手了。他向着城外望去,两侧山脉夹着一片平坦空旷的荒原,极远处才有从山麓延伸下来的树林,夜里看去,林子只是一片漆黑,静静地听,似乎还能听见风从树叶中穿过的沙沙声。
“将军说补给远在天边?”百夫长担心起来。
古月衣摇头:“最新一批的补给没有跟上来,此次负责补给军粮和牲口的是楚卫和下唐两国。前几日军报过来,楚卫国补给的民夫队伍在路上被突围的离军劫杀,粮食全部就地焚烧了,几乎没有一人生还。而下唐国太远,他们的补给至少还需要十天。”
“南蛮子真是野兽,突围起来,还是一路烧杀劫掠,兵心一点不散似的。”百夫长舔了舔嘴唇,有些犹豫,“将军,有句话不知道问起来合适不合适”
“你说,无妨。”
“我们此次击溃了嬴无翳,也是勤王的功臣,按说天启城近在咫尺,难道不能从帝都补给?不是说今天皇室的使团都来了么?”百夫长嘿嘿地笑笑,“实话说,兄弟们还都想进京去看看,听说天启城的繁华那是万城之城。秋叶跟它比起来,就好比乡下了。我家里人还托我买点帝都的小东西回去,也送送亲友,知道我们这次出来,是大胜凯旋。能进帝都,在我们那里,可是个有面子夸耀的事。”
“我也没去过帝都,也想去看看不过我倒确实是见了钦使,午后钦使大人来了我军营中,赏赐了我玉璧、金券和公卿的礼服,没有提补给的事,至于进京朝觐,还是老说辞,要等待钦天监观测天相选定吉日之后才能定夺。”古月衣收敛战衣,席地而坐,随手往锅下扔了根木枝。火光照着他年轻的脸,他神色漠然,“玉璧、金券和礼服,纵然是很好,可惜不能拿来当药用,当饭吃。”
百夫长沉默了一会儿,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古月衣话里的意思:“我们也是正正经经的勤王之师”
“臣子为皇帝死,被看作理所应当的事。皇帝并不以为你有恩于皇室,你的所作所为,只不过证明你的忠诚。而皇室是否同意补给,和是否召见,又是另外一回事。”古月衣抽动着鼻子,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着米汤淡淡的香味,“粥熟了吧?我跟你们一起吃一碗。”
“稀得很”百夫长搓了搓手,“怕是委屈了将军。”
“没什么委屈,现在回营,怕是也断火了,总不能让亲兵再单为我做饭。我也不是故意要亲近士卒,我主营里,也是稀米粥和两个粗麦面饼子。”古月衣笑笑,年轻的脸上满是不在乎的神情。
军士们围了过来,百夫长领的这一队还剩五十多人,围绕着锅,一一席地而坐。百夫长坐在古月衣身边,解开一个粗布包,里面是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堆粗面饼子和一些两指阔的干马肉条。古月衣在场,军士们都显得拘束,闷闷的不出声。百夫长便让他们把饼子和马肉轮圈递下去,每人一条肉干两个面饼。传到最后一个军士,只剩下两个面饼一条肉干,这是他的一份,原本就没有准备多余的干粮。他要是再拿了,便只能把一张粗布包裹皮递给古月衣。他捧着这些东西,像是捧着一个很大的难题,不知如何是好。那还是一个年轻的军士,长得很有几分英俊,十六七岁年纪,白皙的额头上几乎要沁出汗来。
古月衣看他发呆的样子,忽地笑了,从他手里抽过那张粗布,把粗麦面的饼子和干肉条用力拍在他掌心。
他大笑:“看你那个没种的样子!我堂堂晋北军主帅,领五千出云骑射来这里勤王,还会因为你不分我饼子而生你的气降你的职?”
静了一瞬,只能听见风声,和锅下柴火炸裂的噼啪声。而后不知谁笑了一声,这支百人队忽地都笑了起来,像是拉紧的一根弦因为古月衣那声大笑而崩断了,这样便再没有禁忌。晋北的男人们居住在寒冷的北国,每当夜深都喜欢聚在小酒馆中,围一炉鱼汤或者肉汤,喝一杯烧酒驱寒,借着醺醺的醉意大声说话,陌生的人也可以借机变得兄弟般亲热。此时这些军士们便像是坐在了故乡的小酒馆里一样放松下来,几个人用带鞘的腰刀去捅那个窘迫的年轻军士取笑,更多的人拍着胸口笑几声,纷纷起身去锅里取粥。
百夫长把自己的饼子和马肉递给古月衣。古月衣推了回去,笑笑:“我倒是不缺,钦使来营里的时候,陪着还喝了一杯帝都的清茶,吃了太清宫秘制的点心。”
百夫长知道古月衣的性格,倒是不拘束,陪着笑笑:“太清宫的点心,想必是好吃的了。”
“说是皇帝赐的,一路风尘仆仆,也赶了三天才送到这里,早都干了。”古月衣苦笑,“倒是舍得用料,蜜糖的馅儿,甜得我使劲喝茶。”
“各吃各的,我没大事跟大家讲,不必管我。”古月衣招呼了一声。
军士们放声大笑。
夜风呼啦啦地从城上袭过,雪菊花的大旗在空中急振,锅下的火苗也被吹得四散,都像是受了惊吓的精怪。可是开饭的晋北男人们完全不在意,他们拍着肩膀,说着各种不着边的话题,无外是若能进京便要看看帝都的贵族女人们,或者若是皇室有了赏赐,便要退伍回乡去娶村上最漂亮的女人,他们大口喝着烫嘴的薄粥,急着去盛下一碗,他们围成一个圈子,男人们的体温像是能隔开风里的寒气,这个圈子刚阳如铁,纵然风里藏着什么吃人的妖魔,也不能侵入这些男人的领地。
“有些年没这么吃饭了。”古月衣喝着粥,看着属下们出神,“倒是有些想念在贞莲镇当一个小卒的时候。”
“将军说笑的吧,您是我们晋北的将星。国主说他之后就是您了,晋北十几年没有见到可以拿得出手的人物了。”百夫长说。
晋北国主雷千叶原本只是一个将军,是晋北国立国之柱。前一代的晋北侯爵秋氏家族意图与宁州羽人合谋,反叛皇室,雷千叶向皇室告密,又协助那时候还是皇室忠臣的离国侯嬴无翳以及其他几国组成的联军进攻晋北国国都秋叶山城,平息了秋氏的反叛,从而获得皇帝的信任,继承秋氏的权力。胤朝已经有数百年不曾有这样以下等姓氏立功而获得封地和爵位的人出现了,这个传奇般的事情整个东陆都为之震动。
“那是国主要助我的名声,不能真信的。”古月衣摇摇头,“想起在贞莲镇的时候,做梦都想着当将军,觉得自己不该是个小卒的命,却不畏惧什么。每天晚上也是这么喝着粥吃着干粮,有时还有一点酒,借着酒气大闹。那时候我们一小队人马,只是负责防范盗匪,及时报信。若是盗匪来袭,是根本守不住的。可是盗匪什么时候来,谁也不知道,也许一觉醒来,自己的脑袋已经没了。可偏偏不怕,什么都不想,只觉得盗匪来了还有这帮兄弟一起,手里还有一张弓。”
他自嘲地笑笑:“可是如今统带几千人马了,胆子却越来越小了,像是被名声拖累了。这几天,不知道怎么的,有点不安。”
“将军说不安?”百夫长不解。
“按说我们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可是你记得我们进城之前,那天夜里出现在城下那个骑黑马的老人么?”古月衣说到这里,感觉到一股寒气正在慢慢侵入他的战衣,“以白将军、息将军那样的人,尚且不能留住他,想起来真是可怕。我看着他,不知怎么的,有种熟悉的感觉。”
“熟悉?”百夫长瞪大了眼睛,“将军认识他?”
“不是,我不认识,是感觉。”古月衣低声说,“就像我成名那一战,李长根的大军向我围过来的时候,我中了箭,我想站起来都不能。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射完那一箭就要死了。面对那个骑黑马的老人,我也发了一箭,发箭的瞬间,我就是这种感觉。”
百夫长也感觉到了古月衣话里透过来的阴寒,他也是那一夜亲眼目睹的人之一。他大口喝了一口粥,想借粥的暖气把那股阴寒驱退。远远的几声鸟鸣传来,略有些凄厉,百夫长愣了一下,端着粥碗起身走到垛堞边。
“怎么?”古月衣走到他背后问。
“将军看天上,”百夫长指着半空中,凝神看着半空中盘旋的鸟儿,“那鸟是夜枭。”
“夜枭?”
“是一种食腐的鸟儿,一身黑,叫得像人哭似的。我家里原来是猎户,就住在林子里,可是这种鸟,我们不小心射到都是扔掉的,不吃。”
古月衣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吃死人,是么?”
“是,所以战场上最多。这种鸟好像能感觉到哪里会发生大战,会在附近等着,有了死人就扑下去吃肉。我们当地人说,是杀气和死气能召它,这气悬得很,战前肯定是有,它能感觉得到。都是乡下人的说法,将军别在意我胡说,可是,”百夫长摇摇头,“我总觉着附近有人在看着我们。”
“有人?看着我们?”古月衣一惊,放眼望向城外,只有一片横尸累累的荒地,和极远处摇曳的漆黑树林。他集中精神,再次听见了风从树叶中穿过的沙沙声,时有时无,城外的战场上,那支铁甲枪依旧笔直地竖着,上面戳着死者的人头。
“这些夜枭一直不肯降下来,那么多死人,可是它们却在天上飞来飞去,像是舍不得,又害怕,不敢下来吃肉。”百夫长道。
“也许是离军留下了斥侯,可能藏在附近,派人去前面的树林探过么?”
“属下派人去看过,什么都没有找到。”百夫长道,“不过,斥侯是吓不到夜枭的。在战场上,有时这边还在厮杀,那边它就敢飞下来啄尸体。除非,附近有极大的军团藏匿,我们乡下人说,夜枭怕活人的气。”
“活人的气?”古月衣一愣。
沉重的撞击声忽然从下面传来,围火而坐的军士们忽地全部收住了声音。他们都是最为精锐的出云骑射,即便是新兵也有最敏锐的听觉,可以凭着命中目标的声音确定箭是射入了树木、衣甲或是人体。这个声音从下面传来,而下面正是殇阳关的城门。那个沉重的撞击声缓慢地重复着,就像是有人在敲门。
古月衣扣住了腰刀:“下面还有兄弟没上来吃饭?”
百夫长和他一样扣着腰刀,紧紧地抿着嘴唇,缓缓摇头。
沉重的敲门声还在继续,一声一声,震得人心里发麻。
古月衣谨慎地把半边身体探出垛堞,想要看清楚城门外的情形。可夜色中他看不清楚,月光被城墙挡住了,城门前一片漆黑。古月衣找不到任何迹象说明那里有人活动,这些天虽然冷,城外的尸体渐渐也发出异味来,军士们都不愿出城,城外是一片死寂之地。可是撞击声还在继续,仿佛确实有什么人在那里。
“下去看看。”他放下了手中的粥碗。
五十余名军士抽出了腰间的角弓,默默跟在古月衣身后。他们迅速下城,在城门后列成了半月阵形,这是最强的弓箭阵形之一,当箭雨从半月阵洒向一个目标的时候,对于敌人,攻击便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完全无法防御。出云骑射有绝对的把握,他们的弓很硬,五十余支利箭可以在第一个瞬间把任何敌人射得倒退出去。
“玄颐。”古月衣低声道。
军士们箭镞指向地面,半拉角弓,拈着箭羽的手贴在颊边。
“盈月。”
军士们动作整齐地把弓推满,五十余张弓,目标都集中于城门缝隙的一点。
撞击声还在继续,缓慢低沉。军士们互相对了对眼神,那声音令他们觉得很不舒服,像是头脑里有个古怪的节奏不断重复,轰轰的响不停。
“我去开门。”那个年轻英俊的军士站了出来。
百夫长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城门外是个什么,也许是头野兽什么的,不过这样的事情令人心里不安,让这个资历尚浅的年轻人去开门,他有些不忍。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无论如何这个年轻人自己提了出来,总不能用年轻作为理由不让他去,又是在主帅的面前,人人都要一个表现的机会。
“小心点,拉开一道缝,立刻闪到一边,管它什么,都射穿了。”百夫长叮嘱。
年轻人用力点了点头,缓步而上,手持火把。首次在主帅面前表现,他倒不惊恐,只想着做得漂亮一些。他已经想好了,只要启开城门的铜制机括,城门拉开一道缝,他就立刻把火把扔出去,这样外面无论是什么,眼睛都会被晃得发花,此时他闪开,后面兄弟们一次齐射就都解决了。
这道城门是新的,旧有的城门已经被犀角冲摧毁。也就是从这个城门里,威武王嬴无翳匹马出战,凭着一人的力量毁掉了犀角冲和整个下唐方阵,至今犀角冲的残骸还留在城门外。
年轻人用力扳动了机括,这东西是从老城门上拆下来的,用了一百多年的老东西,依然好用。齿轮紧咬着缓慢转动,锁住城门的铜楔子被拔开。城门吱呀吱呀地叫着,缓缓张开。年轻人死死盯着门缝,就像是练习弓箭的时候瞄准靶子。在门缝扩大到火把足以通过的瞬间,他将火把从门缝里推了出去。
他想要闪开,可是一件东西的速度远比他的火把快。他听见了金属破开空气的声音,一件长形的武器从门缝里刺了进来,击飞了他投出的火把,刺穿了他的战衣,击碎了他的胸骨,将他整个胸膛贯穿!
张弓戒备的晋北军士们看不清,也来不及反应,只听见沉重的一声,似乎是有人用穿着铁靴的脚狠狠踢在城门上,年轻的军士僵在城门前。城门随着那记脚踢而洞开,年轻人的火把落地,火花四溅,照亮了他的身影。他的身影悬在半空中,门外一个魁梧的人影用一件长形的武器把年轻人整个挑起在空中。
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件武器,那是一杆楚卫国山阵枪兵所用的巨型铁甲枪,这种可怕的武器曾经构建了封锁赤旅的钢铁荆棘。
“破虏!”古月衣大吼。
他来不及想为什么门外会有一个楚卫国的军士,但是这人杀了他的一名属下,他感觉到巨大的危险就在面前。他是一个骑射手,相信手中的角弓,一切的危险便要在最早的时机用箭雨抹平。
五十余支利箭呼啸着飞射出去,距离很近,所有的箭都命中。没有任何人能抵挡这样的冲击,即便是一头发狂奔跑的公牛,也会被射得倒退出去。那个魁梧的人影也不例外,他被射得像是刺猬一样,沉重地倒地,刺穿了年轻人的长枪也落在地上。
骑射手们再次取箭,他们还不敢放松警惕,谁也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藏在外面。他们把第二枚箭搭在弓弦上的时候,古怪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乍听起来,像是风声,又让人觉得是十几个人同声大口呼吸着,正用力把什么东西抬起来。军士们拉满角弓,不敢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情形太过诡异,惊恐压过了一切。
“将军闪开!”百夫长忽然咆哮起来。
他飞身一跃,把古月衣推了出去。就在同时,一个巨大的黑影横空“呼”地飞进了城门,它带起的风声说明它沉重无比,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它落地,却不停下,在地上翻滚着卷向军士们,速度极快。军士们已经来不及四散,那个东西在人体上滚过去,被它压到的人血肉模糊,仅能发出一声短暂的哀嚎。
古月衣只看了一眼,已经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那是犀角冲上的巨槌,上面还带着被嬴无翳霸刀斩断的铁链,它原本横在城外,十几个军士都不能挪动它,可是现在,有人把它投了进来。
古月衣跃了起来,百夫长也跃了起来,已经没有时间去管死伤的人,第一件事是弥补错误。城门外还有人,虽然不知道那些敌人从何而来。他们不该开门,现在剩下的人手已经难以压制一次小规模的进攻,所以必须不惜代价把门关上!
古月衣没来得及冲出去,羽箭的呼啸已经扑面而来,他几乎能感到箭镞激起的气流。
这是城门外射来的一支劲箭,丝毫不比出云的箭差。古月衣低头蹲下,箭从他的发间擦过,几茎头发被切下。古月衣一身冷汗,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对手的可怕。那一箭的力量和准确无可挑剔,古月衣是凭着自己弓箭上十年的苦练,依靠直觉才死里逃生。
可他甚至没有机会喘息,第二支箭已经到了他面前!古月衣想也不想,腰刀平挥,第二支箭断为两截。他微一扭头,看见第一支箭钉进了后面一辆运送马草的大车,箭尾嗡嗡震响,箭上力道可想而知。这是弓术中的“双联珠”,是极深奥的精髓,即使在出云骑射中,也很少被传授。第一箭只是为了压住敌人,真正的杀手隐藏在几乎没有间断的第二箭中。
“关门!”古月衣回头,对着躲开了巨槌的军士大吼。
吼声出口便即中断,箭啸声再次到了古月衣身前。就在他回首的瞬间,第三支箭已经逼近他的后脑。
三联珠,古月衣只是听说过的弓术奇迹此刻就在他的眼前。
被他避过的第一箭和斩落的第二箭都只是陷阱,杀人的第三箭在他全身稍微放松的时候袭来。迷惑,再迷惑,而后才是毒杀,对手简直是捉弄般的要杀死他。腰刀在手,可是力量出现了空虚的刹那,再次挥斩已经来不及。古月衣在瞬间作了决定,他扬手抛去腰刀,猛地转身,迎着羽箭进了一步!
灼热的血涂满了箭杆!
血来自古月衣的掌心。抛却武器,古月衣便来得及用空手抓住箭杆。他精通箭术,对于速度和箭路的计算完全准确。可是他手上的力量却不能支撑他完整地把箭接下来,箭上的力道太过雄沛,他全力一抓,只不过扯偏了羽箭。手心整层皮都被刮掉了,但是古月衣还是握死了箭,箭带着他的手扎进了身边的土里。
“关上城门!”古月衣再次大吼。
剩下的出云骑射们冲了出去,他们没有战马,也来不及张弓搭箭,只能依靠腰间多少像是装饰的腰刀和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封门。那个年轻军士的火把扔在城门口,借着那点火光,出云骑射们看见夜色中站起来的敌人们。他们的动作僵硬,然而行动快速,正在向着城门冲锋。他们起初似乎是伪装成尸体,躲过了晋北军的目光。为首的一个人面容看不清楚,清楚的是他魁梧的身形和头上巨大的双牛角。那是离国军中有名望的武士才有的装束,这样的头饰令他们看起来凶蛮如野兽。他掌中的兵器也是离国人最喜欢的方口蛮刀,巨大的刀头和锯齿状的刀锋无疑可以在一击中彻底摧毁敌人。
就在城门处,冲在最前面的出云骑射手几乎是正面撞击在那个离国武士的身上。他的体重不如对方,立刻被撞飞出去。第二个跟进的出云骑射刚举起战刀,已经失去了机会,他冲在前面的同伴被撞回来狠狠打在他身上。离国武士踏上一步,平挥战刀,把第三人拦腰砍成两段。
剩下的几名骑射手绕开了那名敌人,直接去推动城门。又有几个人挥刀劈向那个离国武士,两柄刀成功地劈进了他的肩头,可是却像是劈中了木头,刀被他肩上结实的肌肉卡住了,再也无法推进。离国武士完全不畏疼痛般,一手挥刀,一手挥掌,把几个人全部打了出去,被他击中的人都没有活路。他扑向地上还在哀嚎的一名骑射手,一刀斩下了头颅。
古月衣知道自己再冲上去救援已经没有用了,他撕下战衣的一角,死死地绕在手上。手心的痛楚太剧烈,会影响他的瞄准,可是他只有一支箭。他出来的时候没有想到要战斗,仅仅带了一张弓而已,那支箭是他抓住的。他必须用这支箭解决这名敌人。
骑射手们的攻击赢来了时间,城门缓缓地闭合,百夫长早已等在一边,飞扑上去扳动机括。齿轮吃力地旋转着,铜楔子被缓缓推出,把门封闭。那名魁梧的离国武士这时候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他转而去攻击那些关门的骑射手。无人能够阻挡他哪怕一刻,跟他接手的人立刻横死在他凶蛮的刀下。
铜楔子还未完全到位,门外传来疯狂的撞击声,后来的敌人试图打开城门。城门口仅剩下百夫长了,他却看也不看那个离国武士,只是双手拼命地转动机括。
离国武士扑向了百夫长。
古月衣的弓已经张满。
铜楔子推到了尽头。
百夫长转身面对那名离国武士。
这一切在同一瞬间完成,当方头战刀从百夫长的脖子劈下,把他整个人纵劈为两半的时候。百夫长也拔刀砍了出去,他没有砍向离国武士,他一刀砍断了机括的把手!
“将军快走!”百夫长惊恐而绝望的吼声横贯夜空。
随着他的吼声,殇阳关里的铜钟敲响了。这是遭到进攻的警报,看来不只是这里有敌人。门已经被封上了,机括被破坏,除非有着犀角冲那样的利器撞开城门,否则想要攻进来并非一时半刻的事。可古月衣还没能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要救自己的属下,可是他受伤的手拉弓都艰难。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站在黏稠的黑暗和血腥气之中。
百夫长临死的吼叫透着极大的恐惧,也是一种警示。他喊的是将军快走,他已经看见了古月衣张弓搭箭,可是他居然让古月衣赶快逃离。百夫长并不相信古月衣的箭能有什么作用。
这一串念头在古月衣的脑海里暴风般闪过,古月衣没有动。他看着那名戴牛角盔的离国武士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他,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五十步。对方应该可以看见他张弓搭箭,却没有躲避的打算。离国武士沉默地站着,提着刀,像是暴露出利齿的野兽看着猎物般。
古月衣打消了撤离的想法,他和敌人只有五十步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上,古月衣从军以来不曾丢失目标。
离国武士忽然狂奔而来。古月衣感觉到力量急速地从手臂向指尖灌注。这是精神最集中的刹那,一切的痛楚此时被遗忘。箭尖呼啸着离弦,击中目标发出清脆的裂响。响声来自离国武士的额头,箭镞带着至少半尺长的箭杆刺进了他的眉心正中。中箭的声音很清楚,那是箭镞在削断了牛角盔上的护额铁之后才洞穿了他的颅骨。
古月衣有如虚脱一样退了几步,这一箭他尽了全力。
离国武士还没有倒下,他被箭劲带得仰头向天,手中方口战刀落在地下。他定定地站在那里,身子晃了晃,无力得就要仰天倒下。古月衣犹豫了一下,想要上前看看。
可当古月衣看见接下来的一幕,他的信心和勇气一齐崩溃了。中箭的离国武士腿一撑,站住了。就像一个从梦中醒来的人,他用手指触了触自己眉心插着的羽箭,而后缓缓扭头顾盼四周。借着地上那支火把的光芒,古月衣清楚看见一溜黑血自箭杆尾端滴落,而那名武士的眼睛泛起怪异的灰白色,没有一丝痛苦的模样。
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到了古月衣的身上。他弯腰拾起地上的战刀,再次冲向了古月衣。
“杀不死的!”古月衣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忘记了奔跑和反抗,看着敌人逼近。他忽然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为什么百夫长只是要他走。当百夫长近距离的和那名敌人面对面,他发觉这个敌人是不可能被杀死的,即便是古月衣的箭。
迅猛突进的敌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下。他绊在了巨槌上,他的动作并不灵活,一个趔趄倒地。他奔跑起来迅速,动作却并不灵活,在地上移动着双臂想要把身体撑起来,可他像是新生的孩子那样,总是失去重心,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古月衣猛地回过神来,他扔掉了角弓,转过身不要命地狂奔起来。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他听见后面的脚步声,那个武士已经站了起来,正在追赶他,速度极快。古月衣不回头,只是发疯般的跑、跑、跑!一刹那的犹豫就会叫他丧命在背后那个武士的刀下。
他感到血全部灌注在双腿里,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听见各营报警的钟声不断响起,寂静的营地纷纷燃起了火光,整座关隘正在惊醒,不知道何处来的敌人于黑暗中控制了节奏。他的眼前只有一条路,身后是一个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周围的一切像是一面黑色的巨墙正在坍塌,就要压在他的身上,他想张嘴大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此时耳力却出奇的敏锐,古月衣听见了背后低沉缓慢的呼吸声,也闻见了敌人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敌人几乎是贴着他背后了,古月衣听见头顶锐利的风声,他知道那是战刀被举了起来。
“我要死了。”古月衣心想。
他忽地停下脚步,转身!他已经没了武器,完全没有抵抗的机会,但是他想亲眼看看这个对手。
他对上了一对灰白的眼睛,方头战刀正呼啸着落向他的头顶。敌人一张灰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的嘴唇破损了,半片被撕去,露出没有血色的牙床和乌黑的牙齿。古月衣从未见过这样狰狞可怖的脸,根本不像一个活人。
一道黑影从古月衣身边擦过,方口蛮刀落地,差着半尺没有砍中古月衣。那道黑影箭一样射来,却带着远比箭更巨大的力量射中了离国武士的胸口,进而推着他退后,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下。可是他却没有死,也不哀嚎,就像绊倒在巨槌上的时候,他双手双腿挪动着,在周围寻找可以着力的点,还在努力想站起来。
冷汗浸透了古月衣的里衣,他一回头,看见一匹黑色的战马狂风一样驰来。而那柄钉住离国武士的武器是一杆铁戟,是马背上的人投掷出来的。
“息将军!”古月衣认出了来人。
息衍止住狂奔的墨雪,没有答理古月衣,而是拔了腰间的古剑静都。他跳下马奔向那个被钉死在地上、却仍旧挣扎的武士,反手持剑刺进了离国武士的左胸,而后拧动剑柄。古月衣知道这样一剑势必绞碎了那名敌人的心脏。离国武士的挣扎终于到了尽头,双手双脚无力地瘫软下来。原来他也不是杀不死的。
又有几匹战马驰来,都是精锐的风虎铁骑,为首的是程奎本人。程奎兜转战马,战马长嘶,程奎满眼血红,牛一样粗喘。息衍以衣袖擦去额头的微汗,也是低低地喘息,抽回了古剑。
“多谢息将军救命,这是我第二次欠息将军的情。”古月衣略略恢复了镇定,“这些人是怎么回事?是离军么?如今其他城门的状况如何?”
“用不着道谢。我本来是来城上找古将军说话,可是半路上遇见了些恶心的东西,”息衍走到古月衣身边,指了指他们来的方向,“古将军往那边看。”
那边黑压压的十几个黑影,正狂奔着逼近,他们全然没有阵形,像是一群追着羊群的渴血恶狼。古月衣从他们跑步的动作中看出了异状,他们每个人的奔跑都像刚才那名离国武士,快得不可思议,动作却笨拙不协调。
“我们就这么被追兵逼了过来。”息衍说,“事发突然,刚和程将军碰面,要去北大营找白将军,路上就遇见了这些恶心的东西。”
古月衣倒抽一口冷气:“这些这些都是敌人?怎么进城的?处处都是警钟,到底哪些地方有敌?”
“古将军最好问哪些地方没有敌人为好。”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晋北国的大营,目前已经是一片焦土。被它们冲进大营,四处杀人,却克制不了,只好仗着人多用沙袋把营门封上,一把火全部都烧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离军么?怎么会有离军?”古月衣觉得世界整个混乱颠倒了。
“丧尸!是丧尸!”程奎神色狰狞,从马鞍上提起一把马刀扔给古月衣。
“丧尸?”古月衣凌空抓刀,呆在那里。
“那一箭是古将军射的吧?可射不死它,所以古将军只有逃命。”息衍以剑指向那个被钉死在地上的离国武士,“尸体当然杀不死,它们本来就是死的。”
古月衣说不出话来,可他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息衍所说的不错。他想起了面对面的瞬间,他看清了离国武士的脸,一片死亡的苍白,丑陋得不像人类。
“别想了!敌人过来了!”程奎焦躁地大喊,“别逃了,就在这里解决算了!”
“是,就在这里解决,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还得尽快赶到北大营找到白毅。”息衍转身,从那具尸体身上拔了苦棘,转回来和程奎古月衣并立,“它们力量虽大,动作却不灵活,武器挥空之后就有很大的破绽,所以先要闪避。反击时不要砍他们的头和身体,没用,它们不知道痛,没有头也能站着。可即便是丧尸,也需要靠血脉流动把力量送到全身,所以只要刺穿心脏,把所有的血放出来,它们就不能活动。”
“刺穿心脏?这样便能杀死它们?”程奎找到了一线希望。
“不能,只是能让它们立刻躺下。它们残余的意识会保留到魂灵散去的一刻。”息衍眯着眼睛看着那些如铁墙一样扑近的黑影们,现在近得已经能看清那些东西身上斑斑的血迹和破碎的衣甲,它们有的提着离国式的方口蛮刀,有的手持楚卫的山阵长枪,有的却是空着手,手指鸡爪一样抠着,像是要扑上来撕开人的喉咙。
“他们倒下的时候会睁着眼睛,依旧看着你。程将军,可不要被惊吓到了。”息衍冷笑起来,在绝大的危险前,这个懒洋洋的人忽然有了一股无畏的冷傲。
“息将军倒还懂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程奎舔着嘴唇,竟也拉动嘴角笑了笑。
“读书的时候学过,我在稷宫时的成绩比白大将军还好些。”息衍翻身上马,“我是好学生。”
“我是行伍出身的老粗,没息将军的博学,不过砍丧尸是用刀,倒可以跟息将军比比看。”程奎话里带着淳国人特有的一股蛮横,事到如今,再说害怕什么的已经没有用了。
联军主帅们各自对了一下眼神,同时咆哮起来,向着前方发起了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