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盈寸之翠 2
吕归尘又一次坐了回去。他心里的不安越发的强烈,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百里景洪温和的语气和无微不至的关怀都不同往常。两个人都沉默起来,百里景洪背着手,在书桌边踱步,书房里只有他“嚓嚓”的脚步声。
他忽的停步,转身对吕归尘笑笑:“世子对书法有研究么?”
“路夫子说归尘的基础薄弱,还是练习写字,不敢妄谈书法。”吕归尘以一个东陆公卿少年应有的谦卑回答。
“嗯,书法也是一门学问,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领会的。”百里景洪点头,“我刚才用的是斩石体。如今的三家字体,洛辉阳的辉阳体、皇室书法教师陈犁的泼云体和谢斩石的斩石体。辉阳体婉妙典雅,泼云体飘洒不羁,而谢斩石是左手提剑右手提笔的军机参谋,一手斩石体有如刀劈巨岩,碎石纷披,笔下是沙场落日英雄挥戈的豪烈风骨,喜皇帝也是书法的奇才,生前推崇谢斩石,说他最见得男儿肝胆。世子要学他的骨气。”
“归尘记住了。”
“而我写励节孝亲四个字,世子知道本公的用心么?”百里景洪话音忽的一转。
“望国主教诲。”
百里景洪微笑:“东陆对于世子而言,毕竟是异乡,早晚世子是要回到北陆去的。异乡生活,就算在王宫里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但是这是磨砺气节的好机会,而孝亲是人伦最关键的一节,大君对于世子非常慈爱,我听说曾有长生王的期许,世子记着大君的期许,眼下的一切不如意,就都是小事了。”
“归尘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了。”
“世子年纪多大了?”
“十七。”
“十七?”百里景洪微微点头,“在我们东陆,是嫁娶的年纪了。世子在北陆的时候,有婚配么?”
“归尘南行的时候只有九岁,北陆的风俗是十二岁可以为男孩订婚,所以没有议婚。”
“是么?”百里景洪呵呵地笑,“世子已经是跨马征战的英雄,是大人了。我们下唐的仕女,东陆诸国都称赞说是婉约可亲。世子来了南淮城,有没有结交?其中有没有心仪的人?”
吕归尘的心突突地跳了几下:“归尘年纪还小,不敢说心仪。”
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敢对着百里景洪,不由得转头去看窗外的云霞。
百里景洪笑笑:“年纪大了知道爱慕,是人之常情。我听说北陆婚配,有叼狼会的说法,富家的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就要摆开酒坛,烤上黄羊,招募四方英武的年轻人,喝醉了酒后主人放出一只凶恶的狼,谁能骑马抢得狼回来,就是人人称赞的草原男儿,可以夺得美人归,是不是?”
“是!想不到这些国主都知道。”吕归尘有些惊讶。
叼狼会是草原上大户人家选女婿的办法,指望在周围的年轻人中选出最强悍最勇敢的男子汉,延续家族的血脉。他的父亲吕嵩当年就是在叼狼会上娶回了巢氏的女儿阿依翰。不过青阳的贵族们已经有数代不追逐水草牧羊为生了,用“叼狼”的办法来选女婿的已经很罕见,吕归尘也只是听说过。百里景洪一个东陆公爵,行止皆有东陆贵族的傲气,语气里对蛮族的态度也是有些冷漠的,却忽的表露出对草原上的习俗了如指掌,吕归尘不得不吃惊。
百里景洪笑着摆摆手:“这个不算什么,我知道有人说我只是个诗书公侯。不过他们不知道我在军政大事上下过多少的苦心。当年要和青阳部结为兄弟之邦,其实老臣子们里面很有非议,是我在朝堂上以己之力驳斥了他们,坚持派拓跋将军北行。这之前,我也足足在蛮族风土人物上花了三个月的心血啊!”
“国主英明!”
百里景洪点点头:“结盟是两国的大事,就好比婚嫁,一旦出门,也就不能再回头。我们跟青阳的盟约,是要维持一世的,所以我最近自省,世子远离家乡,一定倍感孤独,本公政务繁忙,关心得少了。而既然世子年纪已经不小,又要结一世的盟约,那么不如先结一世的姻缘,本公有意为世子结亲于下唐的名门世族。”
“先结一世的姻缘”,吕归尘听到这几个字,浑身一震,只觉得耳边如有雷鸣。他不知道双手该怎么放了,伸出来不知是要摆手去拒绝,或只是在无意义地抖动。有些事是他不愿想的。比如他很想回到北陆,那里有浩瀚的草原、击天的雄鹰、喷香的獭子肉,可是那里没有勾檐,于是不会有羽然坐在高处漫不经心地唱歌。所以他便不愿想终有一日他是要回到草原上去的。他的两个伴当铁颜和铁叶偶尔也会说起世子将近大婚的年纪,自顾自地议论说要是在北陆,世子早该大婚,没准连孩子都生下来了,可他们作为人质困在这南淮城里。他们议论着便开始抱怨,却根本不曾注意到此时吕归尘总是漠无表情,呆呆看着什么地方出神。吕归尘是在设想一幅画面,他坐在金帐中,面前坐着一个女孩,他携着这个人的手走出金帐,人们围绕着他们高呼大君和阏。这时候他转头去看他的妻子,她的眼睛是深红色的么?
如果不是,那是何等的陌生啊!
结一世的姻缘么?就是一世看着别人的眼睛,慢慢地变老。
“国主归尘尚没有成婚的打算!”吕归尘忽然起身。他听得出百里景洪的意思,心里有种火烧般的急迫,已经顾不得委婉。
百里景洪没有料到他这样激烈的反应,不禁皱了皱眉头,露出极为不悦的神色:“世子这么说,是何用意?”
“归尘”吕归尘张着嘴,呆呆的。他能说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
“世子是看不上下唐女子的容姿?世子觉得东陆名门闺秀的身份尚不足以高攀?还是世子以为本公用心不诚?”百里景洪步步进逼。
“归尘不敢。”吕归尘低下头去。
百里景洪得意于自己的威严慑服了这个忽然执拗起来的小蛮子,于是颜色稍稍缓和:“我知道,世子既然是青阳少主,也当有蛮族的妃子。不过下唐和青阳结盟,难道还要再区分血统?若说血统,当年风炎铁旅北征,贵部公主吕舜也曾跟随风炎皇帝回到天启城。如果不是风炎皇帝驾崩得早,吕舜未生下皇子,没准我们东陆的皇帝也都有蛮族的血统呢。”
吕归尘看着脚下,只觉得百里景洪声音飘忽,似乎近在耳畔,又似乎远在天边。其实那些话他都没听进去,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空白中有一勾屋檐,一个摇晃着双腿的影子坐在巨大的落日中。
“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平常的事,世子将来返回北陆,再要迎娶北陆新人,也是常理,”百里景洪说得悠然,却没有留一丝余地,“此事本公已有打算,世子不必推辞!”
吕归尘没有回答。一瞬间他呆了傻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是长大了,十七岁了,不再是个孩子。有些东西长大了就会失掉的,一生一世都再找不回来。
“这件事来得突然,本公也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你现在心里没有着落。不过男儿大婚,终究是喜事。本公为你选妇,一定是下唐乃至整个东陆帝朝第一等的名门仕女,颜色才华都不会令世子失望。改日世子亲眼见到,一定喜欢。”
“归尘”吕归尘抬起头,眼神空洞。
“不必说了,”百里景洪猛地挥手,“这一步,不光是为了世子,也是为了成就我们两国血脉之亲,以后世子不但是青阳的主君,还是我下唐的女婿,前途不可限量。其中的轻重得失,世子自己决断。送世子下去歇息!”
“世子请!”书房外的内监疾步走进书房,站在吕归尘面前阻隔了他看向百里景洪的视线。
百里景洪背着双手转过身去,面对缂丝屏风,不再说话。
吕归尘看着内监那张肥白的、带着假笑的脸,呆了许久,默默地起身,向着国主的背影长拜。内监提过一盏风灯,引他从侧门小步而出。百里景洪缓步走到侧门边,冷眼望着吕归尘远去的背影。宫中的步道很宽,这个少年独自行走,他的宽袍被风吹了起来,背影显得有些单薄。
百里景洪心里微微一动。
他叹了一口气,对着吕归尘的背影高声说:“事到如今,也不必瞒着世子了。根据我们的情报,世子的父亲吕嵩殿下已经在去年的冬天去世,只是隐瞒了消息,尚未发丧。”
此时此刻,宫殿上空的一声雁唳横过,吕归尘猛地转身。
他觉得那句话自己曾在梦里听见,他还记得前些天一个午后他小睡,朦朦胧胧的觉得床头坐着一个人,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是他知道那是他的父亲。他忽然觉得自己回到了极小极小的时候,父亲的身形比起他来太高大了,他要努力够着才能拉到他的手,父亲温暖的手。然后他们就在南淮的街头走过,漫步在一片光明里面,周围的一切都被光晕得看不清,能看清的只是父亲的手。
魂兮归来他想到路夫子曾教他这个词。那个人的魂归来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永远地离开。
他觉得一股浓重的甜腥味从心里一直涌了上来,从鼻孔和嘴里直喷了出去,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内监们抬着昏迷的吕归尘,急匆匆地去了。百里景洪一直在门边,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步道尽头,才返身回到书房。他并不为吕归尘的晕倒紧张,自始至终也只是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但他心里烦躁,父亲的丧讯对这个少年居然有这么大的影响,这让他有种感觉,觉得这少年心里其实有很多事,以后谈条件只怕还要费很多周折。
缂丝屏风后的人已经走出来,静静地候在台阶下,淡褐色的脸上满是刀削斧劈般的痕迹,四尺长的貔貅刀悬挂在腰间。那是下唐三军统帅拓跋山月。
“国主为什么忽然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世子?”
百里景洪摆手:“等不得了,我看他对于联姻很犹豫,要逼他一逼,如果他不和下唐联姻,还想出南淮城的城门么?对了,吕嵩已死的消息,到底有几成的把握?”
“瀚州去年大雪,现在应该才解冻不久,我们的人还没能从北都带回第一手的消息,目前的消息是淳国宫中的内线通报的。梁秋颂虽然不是武士,谍报一直做得很强。这个消息该有八成把握。”
百里景洪点头:“吕嵩死了,却没有公开发丧北都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又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拓跋山月沉吟了一会儿:“如果猜得不错,大王子吕守愚已经控制了北都城,但是他不敢发丧,一是没有能够震服诸部,二是还忌惮我国的反应。”
“忌惮我国?”百里景洪眉毛一挑。
“以吕守愚一直以来的心思,自认为是大君之位的继承人。他现在掌握北都城,想他自愿扶尘少主登位,大概没有什么机会。但是他没有获得诸部的支持,未必敢公开得罪下唐,所以不发丧而做准备。北陆草原宽广,牧民又是逐水草而居,吕守愚必定是在传递消息,召开新的库里格大会,意图确立他的位置,在此之前,我们还有转圜的机会。”
“转圜的机会?”百里景洪声音变冷,“你觉得吕守愚不会轻易和我们合作,是么?”
“背后支持吕守愚的,毫无疑问是梁秋颂。”拓跋山月反问,“国主觉得梁秋颂花了那么大的人力财力在吕守愚身上,会让这个果实落入我国的袋中么?”
“淳国梁秋颂素来是个让人觉得棘手的货色,”百里景洪微微点头,“说说你的计划。”
“梁秋颂是个秃鹰般的人物,他支持了吕守愚十年,十年足够他和吕守愚之间建立起信任。但是吕守愚想必也要权衡得失,毕竟我们名义上还是青阳部的盟友,他得罪了我们,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好处。这时我们要尽快派出使者,以示我们支持他当草原的大君,维持我们和青阳部之间的盟约。”
“我们支持吕守愚当大君?”百里景洪直视拓跋山月的眼睛。
“是!我想淳国的使者如今已经到达北都城了。他们也会向吕守愚开价,如果我们不派出使者,吕守愚就会彻底倒向淳国一边。而一旦我们开价,淳国就难以轻易得逞。蛮族人要的无非是东陆的冶铁术,吕守愚此刻已经掌握了北都城,他所需要的只是东陆的盟友,是我们或者是淳国,都无所谓。我们大可以告诉吕守愚,以前我们答应吕嵩的条件,我们也给他。这样就算吕守愚未必肯为我们放弃和淳国之间的交易,但我们至少可以继续现在的盟约。我建议立刻派出得力的使者,从青石港下水,顺风北上,只要两个月就可以抵达北都。这么估算起来八月就可以有确定的消息。”
“按你这个计划,我们转而支持吕守愚,吕归尘就只是一步弃子了。”百里景洪冷冷地瞥了拓跋一眼,把目光移开,“拓跋卿当日选这个幼子为人质,是不是有些失察了?”
拓跋山月单膝跪下:“臣下知罪!”
百里景洪摆了摆手让他起来:“你是无心的失误,我不怪你。不过这个弃子,走得正好!”
“国主的意思是?”
百里景洪冷冷地一笑:“国事不过一局棋,拓跋卿记不记得,你我对弈,你十有九负,我曾说拓跋卿中盘杀力之强,不亚于国手,可惜在大局上看不透?”
“国主教诲,拓跋不敢忘。”
“每走一步,不能只有一个计划,布下的闲子,其实是为了将来的进攻。敌变,我也变,万变不离我们的掌握。青阳部的三子吕鹰扬、四子吕贺和吕归尘一样,都是朔北部的母亲所出,现在吕鹰扬被贬黜,但是他心里未必就依附于吕守愚了,他还有实力。我觉得吕鹰扬不是俯首帖耳的人,一定恨不得杀吕守愚而后快!”百里景洪一笑,话锋微微一转,收去了狠意,“但是,吕鹰扬被贬黜了,实力不够,没有太多机会。而这个时候,假设我们下唐的甲士,带着世子吕归尘在南望峡登陆,吕鹰扬必然第一个奔来吻吕归尘的靴子,拥戴他为大君!和吕鹰扬的心情一样,草原上不服吕守愚的人都会向我们靠拢。我们为什么要跟淳国争这个盟友的位置?到了那时我们会向着北都城进军,拿下北都城!把蛮族铁骑握在我们自己的掌心里!”
拓跋山月微微愣了一下:“国主英明!”
百里景洪笑纳了这份恭维:“这是备用的计划,第一步,如果吕守愚愿意听命于我们的调遣,我们就支持他继承大君的位置。”
“是!不过如果采取备用的计划,我只担心以吕归尘的身体,未必能够支持很久。我听过大夫们的回报,以东陆的医术,下唐无数的名医,可是没有人能够真正猜透他的病因。大夫们能做的也只是用药石压制紊乱的血脉,有人说这种病的结果可能是暴卒,看着好好的,也许一下子就不行了。”
百里景洪笑着摆了摆手:“一个弃子,能用到这个地步,也就用尽了,任他自生自灭。吕归尘不行也不要紧,我要他给我一个青阳血统的外孙。”
“外孙?”拓跋山月一惊。
“我要把阿缳嫁给这个北陆世子!”百里景洪冷笑,神色中隐隐有一丝狰狞,“吕嵩敢用他最心爱的儿子和我博这一局,我也不怕下注!”
五
傍晚时分,烫沽亭。
羽然把酒壶高高地提起,清澈的酒液化成一条细线坠入暖杯里。一杯酒满满的倒到杯口,一滴不多,酒液满满的沿着杯口凸出一线。
“好哦!”她握拳雀跃,“这次终于成功了!”
她把脸儿贴在桌面上,去端详杯口凸出的一线酒液。酒液映着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清澈动人,很薄的白瓷的杯子上漾着一环一环的光影。
“阿苏勒你最近去文庙没有?里面有个卖酒的商人,每次沽酒不用量器的,就是这么一倒,准准的,正好。阿苏勒你来倒着试试?”
吕归尘摇了摇头,看着窗外,像是在出神。
“今天下午我又去鸣珂里了,想找上次我看见的那只玉环,我给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那枚绿色的,可是那家铺子真小,鸣珂里那么多家玉店,我转了好长时间都想不起是在哪家玉店找到的。也许姬野还记得,我是跟你和姬野一起看见的吧?”
吕归尘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阿苏勒你干吗啊?一整天不说话了。”
吕归尘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对了对了,有个好玩的事情!”羽然露出了促狭的神色,“你知不知道,石头的父亲要给他结亲了,石头吓死了,我就带着石头他们去那家门口等着,看见那个女孩出来。她长得”
她一呲牙:“像是一只菜青虫。”
她期待着吕归尘跟她一起笑,以往她兴致勃勃地在背后说坏话的时候,吕归尘就坐在她身边轻轻地笑,所以她非常乐意和吕归尘说这些,因为姬野总是左顾右盼的不专心,而吕归尘永远都像是在听她说笑话。可是这次吕归尘没有,他木愣愣地坐着。
“不好玩啊?石头吓死了呢。”
吕归尘露出很淡的一丝笑来:“为什么像菜青虫?”
“因为绿绿的,又胖胖的,而且走路一扭一扭的呗。”
吕归尘还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羽然失望起来,他居然也没问说一个人怎么会绿绿的。她话里留了一个扣子,那家的女孩正发疹子,脸上敷了绿色的药泥。她歪着头看着吕归尘,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她又不是很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吕归尘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现在是灰蒙蒙的,他坐在那里,姿势和往常没有区别,却让人觉得像一具被剪断了吊线的木偶。
她觉得无聊起来:“我要走啦,我跟姬野说好了,要去看凤凰池那边的荷花场里的斗虾。阿苏勒你去不去?”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去了。”
“那我走喽。”羽然站了起来。
“嗯,我也走了。”
两个人走出烫沽亭,落日的光照在他们的背后,周围一片昏黄。羽然急匆匆地走在前面,她走路的时候一跳一跳,像只兔子,把吕归尘落在了后面。她一心想着斗虾,没有注意到吕归尘越走越慢。吕归尘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忽然间那样强烈的酸楚从鼻腔里狠狠地涌了出来,全不给他半点抗拒和逃避的机会,他觉得全身很冷很木,他很累了,他想说羽然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他又想说我其实是有话想跟你说的,可是你总那么唧唧喳喳。
可他说不出口,他站住了,羽然离他越来越远。
“羽然我阿爸死了”他低低地说,“我阿爸,死啦!”
他想羽然也许根本听不到的,周围那么多人,又那么吵。可是他不能不说,他觉得自己会憋死的。
夕阳里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凝滞在那里了。
羽然猛地转身,看见那个男孩子站在酒肆门口的阳光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根本看不见吕归尘的脸,却能够感觉到他的悲伤,无形的悲伤,从他身上向着她汹涌而来,像是冰冷的海潮。她想做点什么,可是又觉得自己能做的一切都无法抚平此时此刻吕归尘的悲伤,她很少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能。
两个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吕归尘觉得有些尴尬,他想转身离开。这时候他看见羽然向他跑过去,风吹起她白色的衣带和金色的头发,夕阳里她的脸儿仿佛透明。羽然跑到他身边,眼对眼看了他一会儿,忽地踮起脚尖,把他轻轻抱住。
那个瞬间,吕归尘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这是吕归尘记忆中羽然第一次抱他,这拥抱忽如其来,没有理由。他个头比羽然高,可他被羽然抱住了,无从逃避,也不能挣扎。羽然身上淡淡的香气把他笼罩起来,隔绝了周围一切的声音。他觉得羽然的身体是那么柔软,软得可以融化到他的身体里面,他又觉得其实那是因为他自己变得太柔软了,羽然用力捏一捏,他就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儿,可以放在羽然的口袋里,跟着羽然去很远的地方。
他伸出双手,像是铁被磁石吸过去。他的手轻轻地贴在羽然的背后,手在颤抖。
那股让他窒息的悲伤再不能被压住,一股脑地冲了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了羽然,泪水流下,嚎啕大哭,像是个无助的小孩。时间在此刻变得无比漫长,很多年以后吕归尘回忆起那个瞬间,无数人在他们的身边穿梭有如无物。在昏黄的夕阳里、穿梭的人流里中,他抱着羽然,像是流水中万古不移的礁石。
那也是青阳昭武公的一生中,唯一一次拥抱这个他等待一生的女人。那时候他觉得莫大的悲伤和莫大的幸福一起到来,却不知道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机会。大概神恰巧无聊,怜悯他的等待,在冥冥中以一根手指沾了些许蜜糖抹在他的唇上,之后神又遗忘了他,于是青阳昭武公只能在落日时独坐在他的金帐中,凭着记忆回味那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微甜。
马嘶声惊醒了吕归尘。
他和羽然一起转头,看见浑身鲮甲高举着战旗的禁军们立马在他们身边,仿佛列队。两个人窘迫地分开,羽然把手背在身后,抬头看着为首的姬野。吕归尘不敢看姬野,他只扫了一眼,看不懂姬野的眼神。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惊慌,像是小贼在行窃中被人发觉。他忽然想起烫沽亭前这条路正是姬野从大柳营回城必经的,或者他是来找羽然和他一起去斗虾的。
姬野一时间也懵了,呆呆地看着他们俩,像个傻子。
“哟,”彭连云从一旁伸头过来瞅了一眼,“这不是这不是世子和羽大小姐么?”
“两位当街搭台唱戏啊!”方起召阴阳怪气的。
禁军们都放肆地笑了起来,息辕带马上来拦在吕归尘、羽然和姬野之间,他的军衔高于方起召,可是厉声喝止也没有用,笑声益发地高了起来。他挽住了姬野的胳膊,偷偷对吕归尘和羽然使着眼色。羽然没看他,也没说话,侧头看着路边,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姬野忽地从息辕手里挣脱出来,调转了马头。
“姬野!”吕归尘伸出手去。
姬野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策马消失在街道尽头。吕归尘的手悬在黄昏的夕阳里,失去了挽留的目标。
六
月下,有风塘。
刀剑一错而过,吕归尘反手提着影月踏前一步,息辕的重剑横在胸前。两人在瞬间同时静止下来,背向而对,金属的鸣响还未断绝。
“胜负分了!”息衍从一旁的坐席上站起来。
吕归尘和息辕各自收了武器,退回到坐席边。
“今夜姬野怎么没来?”息衍问侄儿。
息辕脸色有些难看:“跟他说了,他说有事,不能过来了,问叔叔告假。”
“哦?”息衍笑笑,“他以前告假,多半是和尘少主喝酒赌钱去了,还能有什么别的事?”
吕归尘低着头,没有说话。
“吕嵩殿下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不过消息没有最终确证,世子也不要太过悲伤。即使是真的,其实也”息衍斟酌了一下语气,低低叹了口气,“谁能够不死呢?得到的终究都是要失去的,失去的人总是悲痛怅惘。若是原本就没有,心里反而也就没什么事了,也有很多人生来连父亲都没有见过。记着父亲对你曾有的慈爱,就已经足够了。”
“将军的教诲我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的,路夫子也这么跟我说了,说圣人哀而不伤。来的时候父亲让我多读东陆的书,真是有道理,学会了很多东西。”吕归尘点头。
“那就好。”息衍笑笑,“你今天心里不静啊。”
“将军是说?”吕归尘抬起头来。
“我看你刚才和息辕对阵的那一刀,是学了殇阳关下古月衣的一刀。古月衣刀术是晋北流派,晋北刀术所谓瞬杀一法,要在一次呼吸中把体力和精神都挥发到极致。我教你的剑术虽然不像那样讲究强行爆发,也强调动念出剑的瞬间一定要精确。你以往试手,拔刀的时机极其精确,其实得到了古月衣的精髓。不过刚才那一刀,你动手犹豫,晚了一瞬,息辕其实已经占了上风。他怕伤到你,不敢把伐山之剑用到极致,表面上看来是战平了。”
“心里有些事情总是静不下来。”吕归尘说。
“是啊,父亲刚刚去世,人的心境难免也有起落,”息衍说着,声音忽地一转,“她要过生日了吧?”
吕归尘心头一震,呆呆地看着息衍。
“我是说那个羽人女孩子,”息衍漫不经心地笑笑,“你们这些小家伙的事情,不是我这样的老家伙能管的。不过姬野刚刚问我说能不能预支三个月的饷,怕是要买东西送给人家吧?”息衍笑笑,“儿女情长占用点时间无妨的,正好这些天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们不必来了。不过刀剑之术,最好一日也不要丢下,自己回去练习。”
“是!”吕归尘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息辕走到叔叔的背后,欲言又止。
“有事说,别犹犹豫豫的。”息衍不必看也知道这个侄儿有事想说。
“叔叔不知道么?”息辕低声说,“尘少主心不在焉,不仅是他父亲去世国主已经决定把缳公主下嫁给尘少主。”
“什么?”息衍大惊,不由自主地立起,“混账!谁劝国主做此决断的?”
“没有人劝,国主自己的决定,内监的消息说拓跋将军也曾力劝,但是回天乏术。国主今天召我进宫,说叔叔和尘少主有师生的情分,应该可以劝说尘少主为了两国的盟约而联姻。”
息衍脱口而出:“可笑!我去劝什么?百里景洪把我看做什么人?”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稍稍平静下来,叹了口气:“你也看到尘少主那副情根深种的样子。对着那双眼睛,你叫我怎么开口去说?说尘少主,我劝你为两国盟约大事,牺牲小我婚姻,忘了什么羽族姑娘,娶了我们缳公主吧?”
他苦着脸,无奈地摇摇头:“这种话有损阴德,我说不出口。”
息辕沉默了一会儿:“叔叔,我觉得给尘少主结亲这件事,另有很大的图谋啊。”
息衍脸上的表情缓缓褪去,低头思索,沉沉地点点头:“我http:///书农书库http:///明白。在大君新死的时候急着为尘少主结亲,必定会有大的动作,结亲不过是个引子。缳公主是百里景洪最心爱的女儿,放出了这个棋子,他想要的一定是十倍百倍的回报。跟青阳部订盟这件事,百里景洪一个人做不出这样的决定,帝都必然有人支持他。他们从十年前开始下这盘棋,可是大君忽然去世,把这个棋盘打乱了。这些年下唐在青阳部花了很多钱,不会放任青阳投向别人的怀抱,藏在百里景洪背后的那个人大概也忍不住了,他们这群人要抢先出手!”
息辕默默地点头。息衍在把称呼从“国主”换到了“百里景洪”的瞬间,他已经在以天驱宗主的身份说话。息辕非常清楚息衍所担心的“藏在帝都的人”是谁,千百年来,辰月这支力量总能不断地渗入权力的核心里去。
息衍在自己腰带中摸索着烟杆:“通知谢圭,在帝都要留意皇室宗亲和大臣的动向。”
“是否要召集一些人以备不测。”
息衍点上烟,抽了一口,沉思良久,摆了摆手:“只要我们发出带鹰徽的召集令,哪怕是只发给少数人,也很难保证消息不外泄。如果隐藏在帷幕之后的真的是辰月,那么这些年来他们通过皇室已经蓄积了足够的力量。我们召集天驱,等若宣战。天驱和辰月的正式开战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你知道么?”
“在殇阳关辰月几乎让我们全军覆没,难道还不是正式宣战?”
息衍微微摇头:“不,还差得很远,殇阳关只是出动了一个尸武士。我们的人也是因为勤王而恰好聚集,辰月在那次尝试之后暂时地退却了,我们之间的战争没有完全爆发。但正式宣战,战场会是另一种模样,我们会看到辰月的教长和教宗联袂出场,天驱的宗主们也会一起出动,那会是场不死不休的战争。至少也会像真武侯屠龙破关那一战一样,苍云古齿剑那样的神器会再次出鞘,辰月的力量也会如虹霓经天。”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样的决战,还是晚一些为好。”
七
傍晚时分,吕归尘走上台阶,抬头看见门上匾额,“将军府”。
“世子请。”拓跋山月亲手开启中门,向吕归尘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吕归尘撩起袍摆走进这个院落,四下扫视,诧异地发现所谓的将军府简单得像是一间民宅。宅子是一座老宅子,气度也算恢弘,不过看得出很久没有修葺了,廊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青石铺成的地面上也坑坑洼洼,院子里只有一个年老的仆役在翻晒羊皮。中厅的桌子上摆着几个菜肴,拓跋山月请吕归尘在桌边坐下,自己坐在了对面。
“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对世子开诚布公。”拓跋山月直视吕归尘,“今天贸然地请世子来这里,是国主请我劝说世子,两国合亲的事情不能再犹豫了。本来国主想让息将军代为劝说,不过息将军说这件事是拓跋山月种下恶根,也该拓跋山月去摘恶果。这话我不得不承认,所以虽则我听闻世子有喜欢的人了,却还要厚着脸皮来当这个说客。”
“我知道的。”吕归尘点了点头。
他的心哀哀地沉着,却有几分想笑。他想原来息衍也知道了,所谓恶根恶果那些话,倒也真是息衍的语气。可是息衍也做不了什么,他只能当做不知道。吕归尘想上次去有风塘试手的时候也许息衍已经知道了,他给自己放了几日的假,其实是因为自己婚期将至,或者可怜他让他再去找找羽然。
拓跋山月也不说话,似乎是知道他自己胡思乱想,不准备打断。
“这件事,我知道世子心里不愿,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说。”许久,拓跋山月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我说完了,最终的抉择还是世子自己做。我们或许可以押着世子上战场,却不能押着世子进婚堂。”
吕归尘还是点头。
“世子对于自己的祖母知道多少?”
吕归尘摇头:“我没有生下来奶奶就死了,我只是知道她的名字,阿爸从来都不太提起。”
“这也难怪,其实是有不便提起的缘由。”拓跋山月为吕归尘斟上一杯茶,“世子的祖母豁兰八失大阏氏阿钦莫图殿下,本姓谢,名义上是东陆风炎皇帝的妹妹,赐名白明依,封号朔阳长公主。风炎皇帝愿意以他最小的妹妹嫁给钦达翰王殿下,表示他的诚意。而作为回报,钦达翰王献上了所能找到的金铢和骏马,青阳的大公主吕舜玛耶帕苏尔也作为人质随着大军去了天启,她最后嫁给了风炎皇帝陛下,不过只陪伴了他十四天,她其后的一生,都在天启城太清宫的一个别苑里面度过,风炎皇帝为她在那里铺设了一片不大的沙漠,上面扎了帐篷,而后风炎皇帝就死了。”
吕归尘双手握着茶杯,低头不说话。
“世子的母亲白帐侧阏氏楼苏勒摩斡尔寒也和阿钦莫图、玛耶两位殿下差不多,她和您父亲的婚姻,是一场和亲。那是您父亲继位之初,您的外公蒙勒火儿斡尔寒殿下率领白狼团进攻北都城未果,双方在城下订盟,楼炎殿下愿意接受库里格大会的三条白银之约,而您父亲放弃一切的报复。楼炎殿下将他的两个女儿嫁给您的父亲。世子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年纪小,而封在侧阏氏的白帐里面。”
“嗯。”吕归尘点点头。
“世子是个很聪明的人,我说这么多,世子应该已经 明白了。男人的战场里,争夺的是几千几万人的生命,争的是祖宗的威严和传下来的土地,情爱根本没法卷进其中。世子不必说我不近人情,可若您是一念间决定数万人生死的英雄,一个女人对您是微不足道的。”
“若是微不足道,为什么国主还要我和亲?”吕归尘抬起头,和拓跋山月对视。
一瞬间拓跋山月想要避开那双眼睛,但他忍住了。
“我说微不足道,是说男女之间的情爱,却不是她的身份,和亲交易的是双方的身份。”
“身份很重要”吕归尘低声重复拓跋山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