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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上
    三日后,白雪茫茫,唯见鸟语不闻花香。
    凤九狠心在醉里仙花大价钱包了个场,点名让前阵子新来舞娘桃妆伴舞作陪,请东华吃酒。其实按她对东华的了解,帝君似乎更爱饮茶,但比翼鸟的王城中没有比醉里仙这个酒家更贵的茶铺。小燕建言,既然请客,请得不够贵不乏以表达她请客的诚意,她被小燕绕晕了,就稀里糊涂地定在了醉里仙。
    凤九为什么请东华吃酒,这桩事需回溯到两日前。两日前她尚沉浸在频婆果一时无法得手,且伺候需日日伺候东华的忧患中,加之没有睡醒,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到宗学,迎头正碰上夫子匆匆而来。
    她因为瞌睡还在脑门上,没有心情同夫子周旋,乖顺地垂头退在一旁。但夫子竟然一溜小跑笔直行了过来,脸上堆着层层叠叠慈祥的笑,拱出一双出众的小眼睛。她心里打了个哆嗦,瞌睡立刻醒了,夫子已经弓着腰满含关爱地看着她:“那个决赛册子前些日誊抄的小官誊漏了,昨日帝君示下,老夫竟然才发现少誊了你的名字。”又手捋着一把山羊须,满含深意地讨好一笑,“恕老夫眼拙,哈哈,恕老夫眼拙。”
    凤九耳中恍然先听说决赛册子上复添了自己的名讳得频婆果有望,大喜;又听夫子提什么帝君,还猥琐一笑称自己眼拙,瞬间明白了她入册子是什么来由,夫子又误会了什么,她半生头一回在这种时刻脑子转得风快,夫子虽然上了年纪,行动却比她的脑子更快,她正打算解释,极目一望,眼中只剩下老头一个黑豆大的背影就消失在雾雨中。
    凤九觉得,这桩事东华帮了她有功。若寻常人这么助她,无论如何该请人一顿以作答谢,但东华嘛,自重逢,他也带累自己走了不少霉运,如今他于自己是功大于过,过大于功还是功过相抵,她很困惑。困惑的凤九想了整整一堂课,依然很困惑,于是,她拿此事请教了同在学中一日不见的燕池悟。
    小燕一日前挥别凤九,喜滋滋住进帝君他老人家的华宅,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地遇到心上人姬蘅公主。姬蘅见着他,得知东华痛他换居之事,呆愣了一阵,妩媚又清雅的一张脸上忽然落下两渴热滚滚的泪珠。姬蘅的两渴泪如两块巨石砸进小燕的心中,让小燕忽感得到心上人的这条路依然道阻且长,小燕很沮丧。
    当晚,小燕就着两壶小酒对着月色哀叹到半夜。最后一杯酒下肚忽然顿悟,尽管他从前得知凤九乃青丘帝姬时十分震惊,难以相信传说中东荒众仙伏拜的女君是这副德行,但凤九着实继承了九尾白狐一族的好样貌,如今东华同有着这么一副好样貌的凤九朝夕相对……当然,他也同凤九朝夕相对了不少时日,但他用情专一嘛,东华这样的人就定然不知自己专一了,倘能将东华痛凤九撮合成一处……届时东华伤了姬蘅的心,自己再温言劝慰乘势进击,妙哉,此情可乘矣!
    东华痛凤九,他初见凤九的确以为她是东华的相好,但那时没怎么注意她的紫色,后来注意到她的姿色时也晓得了她乃青丘的女君,其实痛东华没什么干系,也就没有想她痛东华合适不合适的问题,如今细致一思量,他两个站在一处,其实还挺般配的嘛,小燕为心中勾勒的一幅美好前景的一阵暗喜。凉风一吹,他忽然又想起从前在凤九的跟前说了东华不少坏话……心中顿生惧恼。小燕端着一只空酒杯思寻到半夜,如何才能将东华的形象在凤九跟前重新修正过来呢,一直想到天亮,被冻至伤寒,仍没有想出什么妙招来。次日学中,凤九竟然主动跑来,请他参详地痛东华的纠葛之事,燕池悟拧着鼻涕举头三尺,老天英明!
    小燕一心撮合凤九和东华,面对凤九的虔诚请教,无奈而文雅地违心道:“冰块脸,不,我是说东华,东华他向来严正耿介,不拘在你们神族之内,在我们魔族骑士都是有这种威名盛传的。但今天,他为你竟然专程去找那个什么什么夫子开后门,这种恩情不一般啊。你说的半年不来救你活着变帕子欺骗你之流小失小过,跟这种大恩大德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说道这里,他禁不住在内心中呸了自己一声,但一想到未来幸福,又呸了自己一声后继续道;“你要晓得,对于我们这种成功男人来说,威名比性命更加重要,但是冰块脸他,不,东华帝君他,他为了你,竟然愿意辱没我们成功男人最忠实的己身威名。他对你这样好,自然是功大于过的,你必然要请他喝一顿酒来报答,并且这顿酒还要请在全王城最贵的醉里仙,叫跳舞跳得最好的姑娘助兴。”他语重心长地看着凤九,“我们为魔为仙,都要懂得知恩图报啊,如果因为对方曾对你有一些小过失,连这种大恩都可以视而不见,痛没有修成仙魔的无情畜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凤九完全蒙了:“我方才同你讲的那些他欺负我的事,原来只是一些小过失吗?在你们不在事中的外人来看,其实不值一提吗?原来竟是我一直小题大做了?”颓然地道,“我是心胸太狭窄了吗?这种心胸不配做青丘的女君吧?”
    小燕心中暗道,冰块脸可真够无耻的,自己也真够无耻的。看到凤九整个世界现在因他的一席话间轰然崩坍的神色,又想到姬蘅的貌美与温柔,他咬了咬牙,仍然诚恳且严肃地道:“当然不值一提,东华此次这个举动,从前我对东华的误会也太深,其实东华帝君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化简,他有在心中深深地呸了自己一次。
    凤九眉头紧皱地沉思了好一会儿,在小燕极目遥望天边浮云时,失魂落魄地、摇摇晃晃地走开了。然后第三天,就有了醉里仙这豪阔的千金一宴。
    二楼的正座上,东华正一脸悠闲地把玩一只酒盏,显见得对她花大钱请来的这个舞娘不大感兴趣。右侧位上不请自来的燕池悟倒是看得兴致勃勃,他身旁同样不请自来的姬蘅公主,一双秋水秒目则有意无意地一只放在东华身上。
    这个情境令凤九叹了口气,其他他二位不请自来也没什么,她好不容易摆回阔,多两个人也是两份见证。只不过,左侧方这位闲坐跟着乐姬打拍子的九重天无极宫三殿下连宋军,以及他身旁有样学样、拿着一把小破扇子亦跟着打拍子的他的表弟糯米团子阿离……这两位竟然也出现在这个宴席上,难道是她眼花了还没有睡醒?
    她虽是主任,但最后一个到宴,到宴时二楼席上的诸位均以落座有些时辰,大家对连宋和团子的出现似乎都很淡定,团子恍一瞧见她,噌地从座上站起来,天真中带着担忧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又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周围,装模作样地唉了一声坐了回去。
    她一团云雾的上了楼,同在座诸位颔首,算打了招呼。东华把玩酒盏中觑了她一眼,目光停在身旁的座位上。她领悟到帝君的意思,挠着头乖乖地缓步过去坐下。
    刚刚落座,停立一旁的伙计便有颜色的沏过来一壶滚滚热茶。对面白帘子后面流泻出朱姬锁奏淙淙琴音,雕梁画栋同琴声如鱼游走,而面前茶烟枭枭中,团子圆润可爱的侧脸若隐若现。
    凤九抿着茶沉吟,感觉一切宛若梦中,但隔壁的隔壁,姬蘅盯在东华脸上的目光又热切得这样真实。她一时拿不准,想了片刻,伸手朝大腿上狠命一掐……没有感觉到痛,心道果然是在做梦,不禁又掐了一把,头上东华的声音幽幽传来:“你掐得还顺手吗?”凤九的手一僵,垂头看看眼放在帝君腿上的自己的爪机,默然收回来干干一笑:“我是看帝君的衣裳皱了,帮你理一理。”
    东华眼底似浮出一丝笑,凤九未看真切,但见他未在同她计较,便垂头对准自己的腿又是一掐,痛得呲牙咧嘴中听隔壁连宋君停了拍子突然轻声一笑:“看来九歌公主见了本君痛天孙殿下果然惊讶。其实本君此行原是给东华捎老君新近炼成的一味丹,天孙无意中丢失了陪他玩耍的阿姐,一直怏怏提不起精神,便将他同领出来散一散心。不过……”似笑非笑的看了眼东华,“倒是本君送迟了这瓶丹,此时你怕是没什么必要在用它了吧?”
    凤九听连宋交出九歌两个字,方才知晓上楼时团子的神情为何如此古怪,看来他们也晓得比翼鸟痛青丘有梁子,需得帮她隐瞒身份,连宋君虽然时常看上去一副不大稳妥的样子,但行起事来还是颇细致周全。
    东华像是对手中把玩半天的酒盏厌倦了,微一抬袖,连宋指间莹白的玉瓶尚未揣回已到了他的手中,转了一圈道:“早知你不会如此客气。”
    他们这场哑谜般的对话令凤九心生好奇,正要探头研究研究东华手中的玉瓶装的什么灵丹妙药,被忽视良久的团子再也沉不住气了。今日团子穿着碧绿色的小衫子,噌噌噌从座上跑过来,像是迎面扑来的一团闪闪发光的绿色烟云。
    凤九感觉团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很忧郁,半年不见,他竟然已经懂得了什么叫做忧郁!忧郁的团子看定凤九好一会儿,突然笨手笨脚的费力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包袱,包袱入手化作数十倍大,压得他闷哼一声反倒在地,凤九赶紧将他扶起来。包袱摊开,迎面一片刺目的白光,层层叠叠的夜明珠铺在整整一包袱皮,凤九傻眼了。
    团子热切地看着她,扬声道:“这位姑娘,你长得这么漂亮,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姿,本天孙很欣赏你,这些夜明珠给你做见面礼。”凤九一个趔趄,团子吃力的撑住她,在她耳边小声的耳语道:“凤九姐姐,你的钱那天都拿去下赌注了,但是听说在这里生活是要花钱的,我就把从小到大的压岁钱送来给你救急。我刚才演得很好吧——”凤九撑着团子坐稳当,亦在他耳边语道:“演得很好,够义气。”
    但,今日不甘寂寞者绝非团子一人,早在上楼时凤九便摸索着,人这么齐,拉开如此一场大幕,不唱几出好戏都对不起自己砸下去的银子。松云石搭起的台子上,桃妆的舞步刚随乐声而住,姬蘅公主果然不负众望当仁不让的越市而出,将一只青花汤蛊献在帝君的眼前。
    汤蛊一揭传来一阵妙杳,杳入喉鼻间,凤九辨识出这是借银鳕鱼勾汤的长生藤和木莲子,姬蘅的手艺自然赶不上她,不过就这道汤而言,也算是炖得八分到位了。凤九的记忆中,东华的确对木莲子炖汤情有独钟,这么多年,他的口味竟然一直没有变过。
    楼间一时静极,只闻姬蘅斟汤时蛊勺的碰撞声,凤九打眼看去,东华正垂头瞧着姬蘅斟汤的手,细致又雪白的一双手,上头却不知为何分布了点点红斑,看着分外扎眼。待一碗热汤斟完端到跟前,东华突然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能碰长生藤?”一旁凤九握着茶蛊的手一顿,另一旁的连宋君幽幽的打着扇子。
    姬蘅的肩膀似乎颤了一下,好一会儿,轻声道:“老师还记得奴不能碰长生藤。”抬头勉强一笑,道:“奴是怕老师在九歌公主处不惯,才借着今日炖了些汤来,木莲子汤中没有长生藤调味又怕失了老师习惯的风味。不过奴碰得不多,并不妨事。”停了停,一抹绯红突然爬上脸颊,“不过老师能为奴担心一二,奴也觉得……”
    后半句正欲语还休之间,凤九啪的一声搁下茶蛊,咳了一声道:“我去后头瞧瞧酒菜备得如何了。”小燕闷闷起身道:“老子同去。”团子左看看右看看,凑热闹的举起手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东华握着汤蛊的手顿了顿,抬头看着起身的凤九。凤九一门心思正放在袖中什么物件上,摸了半天摸出一个精致的糖包来,摊开顺手去除两块萝卜糕,打发就要跟过来的团子:“你在这儿吃糕,别来添乱。”回头又递给小燕两块道,“你也吃糕,别来添乱。”手递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收回去,“哦,你这人毛病多,萝卜你不吃的。”顺手将两块高便宜了团子。团子瞧了半天手上的萝卜糕,对坐下来吃糕还是跟过去添乱很是纠结,想了一阵,扭捏的道:“我边吃便跟着你吧,跟着你出去玩一会儿,也不影响我吃这个糕。”
    凤九瞪了团子一眼,眼风里突然扫到安静的小燕。在她的印象中,小燕时时刻刻动如脱兔,如此静若处子委实罕见,忍不住看了他一会儿。
    就她盯着小燕这一会儿,小燕已经幽怨的将目光往东华面前的那只汤蛊投了三四回,凤九恍然明白,小燕一定很羡慕姬蘅给东华做了汤,又恨受伤姬蘅没有给他做。这副可怜相激得凤九母性大发,沉吟中本着安慰之意,垂头在袖子中掏出先前的那个糖包裹。
    奈何左看右看,糖包中都没有什么小燕能吃的糕可以哄一哄他,叹了口气向他道:“我早上只做了几块萝卜糕赤豆糕绿豆糕和梅花糕揣着备不时之需,绿豆和赤豆你都不爱吃,梅花糕你虽然吃但是这里头我又放了你不吃的姜粉。”又叹一口气道:“算了,你还是跟着我添乱吧。”
    颓唐的小燕略微提起一点儿精神,绕过桌子嘀咕道:“你就不能做个老子爱吃的吗?”突然想起来,可怜巴巴地抬起头,“你是不是不记得老子喜欢吃什么糕了啊?”
    小燕这样的委屈真是前所未见,极为可怜,凤九内心深处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声音中不自觉带上一点儿对宠物的怜爱:“记得,妹子冻糕少放甘草。”沉吟道:“或者,今天让他们先上一盘这个高,萌少说此处的厨子厨艺不错,料想做出来应该合你的口味。”小燕颓废且黯然神伤地回道:“好,让他们先上一个吧。”又颓废且黯然忧伤地补充道,“老子近来喜欢咸味的,或者别放甘草放点儿盐来尝尝。”再颓废且黯然神伤地道:“做出来不好吃再换成先前的那种,或者蛋黄酥我也可以勉强试一试。”凤九听得头一阵晕,他往常这么多要求早被她捏死了,此事看在他这样脆弱的份儿上,她就暂且忍了,牙缝里耐心的憋出几个字道:“好,先让那个他们做个加盐的给你尝一尝。”话刚落地,突然听到姬蘅极轻的一声惊呼:“老师,汤洒了。”
    凤九循声一望,正撞上东华冰凉的目光,姬蘅正贤惠的收拾洒出的汤水弄脏的长案,东华微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被他这么定定瞧着,凤九觉得有点儿疑惑,木莲子汤轻雾枭枭,连宋君干咳一声打破沉寂道:“早听说九歌公主厨艺了得,本若一向对糕点之类就爱个绿豆赤豆,不晓得今天有没有荣幸能尝一尝公主的手艺?”
    凤九被东华看得头皮发麻,正想找个时机将目光错开又不显得可以,听连宋笑吟吟一席话,心中赞了他一句插话插得即使,立刻垂头翻糖包,将仅剩的几块糕全递了过去。对面的琴姬突然拨的琴弦一声响,东华的目光略瞟开,被晾了许久的姬蘅突然开口道:“老师,要再盛一碗吗?”燕池悟遥遥一到楼道口,正靠着楼梯递眼色招呼凤九快些。乐姬弹起一支新曲,云台上桃妆自顾调着舞步,凤九心中哀叹一声,又是一把钱!提着裙子正要过去,行过东华身旁,蓦然听他低声到:“你对他的口味倒是很清楚。”
    凤九本能的垂头,目光又一次同东华在半空中对上。帝君这回的神色更加冷淡直接,凤九心中咯噔一声响,他这个表情,难道方才是哪里不经意得罪了他?回忆半天,自以为了悟地道:“哦,原来你也想尝尝我的手艺?其实我做糕没有什么,做鱼做得最好,不是已经做过给你尝过了吗?”
    一席话毕,东华的神色却未有半点而改变,凤九挠了挠头,良久,再一次自以为了悟地道:“哦,原来你真的这么想吃……但糕已经分完了啊。”为难的看了一眼团子道。“或许问问天孙殿下他愿意不愿意分你一块……”一句话还未完整脱口,天孙殿下已经聪明的刷一声将拿着萝卜糕的双手背到背后,警戒地道:“三爷爷有六块,我只有四块,应该是三爷爷分,为什么要分我的?”想了想又补充道,“况且我人小,娘亲说,我一定要多吃一些才能张得高。”
    凤九无言道:“我觉得多吃一块糕少吃一块糕对你目前的身高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团子皱着脸不服气的道:“但是三爷爷有六块啊,我只有四块,我才不分给东华……哥哥……”说道这里卡了一卡,修正道:“才不分给东华爷爷。”
    唯恐天下不乱的连三殿下手里端着六块糕笑脸盈盈的凑过来,难得遇到一次打击东华的机会,连三殿下很是开心,向着没什么表情的东华慢悠悠道:“虽然说九歌公主很了解燕池悟的口味,但是可能不大晓得你的口味,恰好这个糕很合我的意,但是合我的意不一定合你的意。你何苦为了一块不晓得合意不合意的糕点同我抢,咱们老友多年,至于吗?”
    东华:“……”
    小燕在楼道处等得不耐烦,扯开嗓子向凤九道:“还走不走,要是厨房赶不及给老子做梅子糕,你就给老子做!”话刚说完一个什么东西飞过去,小燕哐当掉下了楼梯,窸窣一阵响动后,楼道地下传来一声中期十足的黯然哀鸣:“谁暗算老子!”
    东华手中原本端着的汤蛊不翼而飞,淡然远目道:“不好意思,手那么一滑。”
    团子嘴里塞满了萝卜糕,含糊的赞叹道:“嗤,滑得好远!”
    连宋:“……”
    凤九:“……”
    醉里仙大赛的第二日,凤九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豁出全副身家请东华一顿豪宴,最后却落个被禁足的下场。其时,她一大早匀了粉面整了妆容,沿着同往常一般的院内小道一路行至门口打算出门赴宗学,悠悠然刚他出去一条腿,砰,瞬间被强大的镜墙及弹回去。
    凤九从小跟着她的姑姑白浅长大,白浅对她十分纵容,所以她自还是只小狐狸时就不晓得听话两个字该这么写,有几回她阿爹被她气得发狠,关她的禁闭,皆被她要么砸开门要么砸开窗溜了出去。她小的时候,在这种事情上着实很有气魄,也很有经验。但这一回从前的指挥全不顶用,东华的无耻在于,将整座疾风院都纳入了他设下的结界中。她的修为远不能破开帝君造出的结界,长这么大,她终于成功的被关了一回禁闭。她怒从心底起,恶从胆边生,怒冲冲径直奔往东华的寝屋兴师问罪。帝君正起床抬手系外袍,目光对上她怒火中烧的一双眼,一副懒洋洋还没睡醒的模样道:“我似乎听说你对那个什么比赛的频婆果很有兴趣。”
    凤九表示不解。
    帝君淡淡道:“既然是用我的名义将你推进决赛册子,你若输了,我不是会很没有面子?”
    凤九心中一面奇怪这么多年听说面子对于帝君一向是多浮云,什么时候他也开始在一起面子了?一面仍然不解的道:“但这同你将我关起来有什么干系?”
    帝君垂眼看着她,系好衣带,缓缓道:“关起来亲自教你。”
    其实,窗外正好一树新雪压断枯枝,惊起二三冬鸟,飞得丈高到穹顶的镜墙又摔下来。东华帝君自碧海苍灵化生万万年,从没有听说他收什么徒弟,谁能得他的教导更是天方夜谭,虽然姬蘅叫他师父,她也不信东华真点拨了姬蘅什么。这样一位尊神,今次竟浮出这种闲情逸致想要亲自教一教她,凤九感到很稀奇。但她一向定为自己是个识大体懂抬举的仙,要是能闭关受东华几日教导,学得几式精妙的巧招,竞技场上力拙群雄摘得频婆果岂不若探囊取物?她一扫片刻前的怒容,欢欣鼓舞的从了。
    她从得这样痛苦,其实,还有一门更深层的愿意,她分外看中的竞技决赛就排在十日后。自顾来所谓竞技无外乎舞枪弄棒,两日前她听说此回赛场圈在王城外,按梵音谷的规矩,王城之外施展不出术法来,决赛会否由此而改成比赛削梨或嗑瓜子之类她不擅长的偏门,也说不准。幸亏萌少捎来消息,此次并没有翻出太大的花样,中规中矩,乃比剑,但因决赛之地禁了术法,所以评比中更重剑意与剑术。
    比剑嘛,凤九觉得这个简单,她从小就是陶铸剑长大的。但当萌少拂袖将决赛地星在半空中指给她看时,望着光秃秃的山坳中星阵陈列排开的尖锐雪桩,她蒙了。待听说届时参赛的二人皆是立在冰桩上持剑比试,谁线掉下去谁就算输时,她更蒙了。他们青丘没有这样的玩儿法,她一大早赶去宗学,原本正式揣着求救萌少之意,托他教一教冰桩子上持剑砍人的绝招。不料被结界挡了回来,东华像是吃错了药,竟要亲自教她。
    凤九在被大运砸中头的惊喜中晕乎了一阵,回神时正掰着豆角在厨房中帮东华预备早膳,掰着掰着灵台上的清明寸寸回归,她心中突然一沉;帝君将她禁在此处,果真是如他所说要教她如何在竞技中取胜吗?他是这样好心的人吗?或许他真是吃错了药,不过帝君他,就算吃错了药,也不会这样好心吧?
    凤九心事重重地伺候帝君用过凿山,其间似乎自己也吃了几口,究竟吃的什么她没有太注意,收拾杯盘时,隐约听见东华提起这十日禁闭的安排,头三日好像是在什么地方练习如何自如走路之类。她觉得,东华果然是在耍她,但在连日的血泪中她逐渐明白,即便晓得帝君要耍自己也不能同他硬碰硬,须先看看他的路线,将脚底的油水抹得多些,随时寻找合适的时机悄悄地开溜方为上策。
    辰时末刻,凤九磨磨蹭蹭地挨到通过东华约定的后院,方入月亮门,眼睛蓦然瞪大。院中原本的开阔之地倒满了萌少曾在半空中浮映给她看过的雪桩子,桩有两人高,横排竖到阡陌纵横,痛记忆力决赛地中冰桩的陈列竟没有什么区别。院中除那一处处,常日里积雪覆盖之地新芽吐绿,一派春和景象,几棵枯老杏树繁花缀枝似烟霞,结界的上空洒下零碎日光,树下一张长椅,帝君正枕在长椅上小憩。凤九觉得,帝君为了在冰天雪地中悠闲地晒个太阳,真舍得下血本。
    摸不着头脑的凤九,目光再向冰桩子飘荡而去时,突然感到身形一轻,立定后一阵雪风刮脸而来,垂眼一望已孤孤单单立在一根雪桩的顶上。不知什么时候从长椅上起身的帝君今日一身白衣,格外清俊,长身玉立在雪林的外头,抄着手抬头研究了她好一阵,徐徐道:“先拿一天来联系如何在上头如履平地,明后日试试蒙了研究也能在冰桩上来去自如的话,三天后差不多可以开始提剑习剑剑道剑术了。”又看了她一阵,“禁了你的仙术还能立在上头这么久,资质不错。”
    凤九强撑着身子不敢懂,没骨气的声音打颤抖:“我,我又没有跟你说过,没了法术相依我恐高,哇——帝君救命——”
    话方脱口,脚下一滑,缺没有想象中坠地的疼痛。凤九眨巴着眼睛望向挼住自己的东华,半响,道:”喂,你是不是故意把我弃上去,想着我会掉下来,然后趁机占我的便宜?”
    帝君的手仍然握在她的腰间,闻言一愣,道:“你在说梦话吗?”
    凤九垂着眼理直气壮道:“那你怎么还抱着我?看,你的手还搭在我的腰上。”
    帝君果然认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了然道:“这么说,你站得稳了?”不及她回神已然从容抽手,原本凤九仰靠在他的身上就没什么支力,随他放手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幸而林中的空地积满了白雪,栽下去并不这么疼痛,凤九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凤九很是火大,别开脸哼了一声,推开他自己爬起来,抖着身上的碎雪愤愤道:“同你开个玩笑,至于这样小七嘛?”又想起什么似的继续愤愤道,“其实你就是在耍我,怎么可能一天内闭着眼睛在那种冰阵上来去自如。有绝招却不愿意教给我,太小七,幸好你从不收徒,做你的徒弟料想也就是被你横着耍竖着耍罢了,仙寿要折一半夜学不了什么。”
    她摇头晃脑地说得高兴,带着鬓便本就插得不大稳当的白簪花摇摇欲坠,待最后一个字落地,簪花终不负众望的飞离发梢,被等待良久的东华伸手险险捞住。帝君垂眼瞧了会儿手中丝绢攒成的簪花,目中露出回忆神色道:“我听说,年轻时遇到一个能耍人的师傅,其实是一件终身受益的事。”
    凤九无言地道:“你不要以为我没有读过书,书上明明说的是严厉的师傅,不是能耍人的师傅。”
    帝君面上浮出一丝惊讶道:“哦,原来是这么说的?我忘了,不过都差不多把。”近两步将簪花端正的别在她的鬓边,一边端详一边漫不经心道:“你既然想到频婆果,照我说的做自然没有错。虽然这种赛做个假让你胜出并不难,但不巧这一回他们请我评审,你觉得我像是个容得下他人作假的人吗?”
    这种话从帝君口里说出实在稀奇,凤九伸手合上掉了一半的下巴:“此种事情你从前做的不要太多……”
    帝君对她鬓便的那支簪花似乎并不是特别满意,取下来覆平手变作一朵水粉色,便重插入她发中边道:“那么就当做我最近为人突然恭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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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东华这么说,但凤九脑子略一转,亦明白过来,他如此循序渐进教导她,其实是万无一失的正道,她身份殊异,传说决赛时比翼鸟的女君亦将莅临,若是作假被瞧出来,再牵连上自己的身世,小事亦可化大,势必使青丘和梵音谷的梁子再结深一层。帝君没有耍她,帝君此举考虑得很周全,她心中略畅意。
    但,帝君没有明说,她也不好如此善解人意,掩饰得摸了摸鬓便重新查好的在那花,唉了一声道:“这么说还要多谢你,承蒙你看得起我,肯这么下力气来折腾栽培我。”话罢惊觉既然悟出东华的初衷,这句话委实有点儿不知好歹,正惭愧地想补救一两句,帝君已谦谨且从容地回道:“不可以,不过是一向难得遇到资质愚弩到你这个程度的。”
    “想挑战一下罢了。”凤九无言地收回方才胸中飘荡的一点点愧意,恶声恶气道:“我不信我的资质如知鹤更加弩钝,你还不是照样教了她!”
    她气急的模样似乎颇让东华感到有趣,欣赏了好一会儿,才道:“知鹤?很多年前,我的确因任务在身教过她一阵,不过她的师傅不是我,跟着我学不下去后,拜了都拇元君为师。”又道,“这个事情,你很在意吗?”
    凤九被任务在身四个字吸引了全副注意力,后头他说的什么全没听进去,也忘了此时是在生气,下意识将四字重复了一次:“任务在身?”方才雪风一刮,眼中竟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http:///
    东华怔了一怔,良久,回道:“我小时候无父无母,刚化生时灵气微弱,差点儿被虎狼兮食。知鹤的双亲看我可怜,将我领回去抚养,对我有施饭之恩,他们九万年前临羽化时才剩下知鹤,将她托给我照顾,我自然要照顾,救了她大约……”估摸年过久远实在不容易想起,淡淡道,“不过她跟着我似乎没有学到什么,听重霖说,是以为有我在就什么都不用学。”东华近年来虽然看上去一副不恩进取的样子,但皆是因为没有再进取的空间,远古至今,他本人一向不喜不思进取之人这一点一直挺有名,从这番话中听出,对知鹤的不以为也是意料中的事。
    但,凤九自问也不是个什么进取之人,听闻这番话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伤,哑了哑道:“其实,如果我是知鹤,我也会觉得有你在,什么都不用学。”
    遥远处杏花扬起,随着雪风三两瓣拂到凤九的头顶,她抬手遮住而被风吹乱的额发,恍然听见东华的声音缓缓道:“你嘛,你不一样,小白。”凤九讶然抬头,目光正痛帝君在半空中相会。帝君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聊了这么久有些口渴,我去泡茶,你先练着。”凤九:“……”东华:“你要一杯吗?”凤九:“……”
    禁中第一日,日光浮萍,略有小风,凤九沿着雪桩子来回数百趟,初始心中忧惧不已,摔了两次发现落地根本不痛,渐放宽心。一日统共摔下去十七八次,但是然如东华锁言,日落西山时,她一个恐高之人竟已然在雪桩上来去自如,东华沏了一壶茶坐在雪林外头,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天的棋。
    第二日天色比前一日好,雪风也刮得浅些,帝君果然依言,拆了匹指宽的白绫将她双眼覆结实,把她扔在雪林中,依照忙中雪阵的排列来练习步法。
    她跌跌撞撞地练到一半,突然感到一阵地动山摇,以为是东华临时增高的考验,慌忙中伸手扒住一个东西将身子停稳安。未料及身后一根雪桩突然断裂,扒住的这个东西及揽了她往一旁带过,惊乱中脚不知在何处一蹬跌倒子阿迪,嘴唇碰到一个柔软的物事。
    她试着咬了一口,伸手不见五指中听见帝君一声闷哼,她一个激灵,赶紧扒开缚眼的白绫,入眼的竟是帝君近在咫尺的脸,下唇下赫然一排牙印。凤九的脸刷的一白,又一红。
    半空中,连三殿下打着扇子笑吟吟道:“阿离吵着要找他姐姐,我瞧你们这一处布着结界,只好强行将它打开,多有打扰,得罪得罪。”
    团子果然立在半空中瞧着他们,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嘴里能塞下两个鸡蛋,震惊道:“凤九姐姐刚才是不是亲了东华哥哥一口?”纠结地道:“我是不是要有小侄子了?”惶恐地道,“怎么办?我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话罢腾起一朵小云彩噌噌噌先跑了,连宋君怕团子闯祸,垂目瞥了仍在地上困化一团的他二人两眼,无奈地亦紧随团子后,临别的目光中颇有点儿好戏看得意犹未尽的感慨。
    凤九沉默地从东华身上爬起来,默默无言地转身重踏进雪林中。
    步子迈出去刚二步,听见帝君在身后正儿八经的问:“小白,你是不是至少该说一声咬了你不好意思?”这听似正直的噪音入耳却明摆暗含着调笑,调笑人也能这么理直气壮,的确是帝君的风格,凤九没回头,干巴巴的道:“咬了你不好意思。”东华静了一阵,突然柔和地道:“真的不好意思了?”凤九跌了一下,回头狠狠道:“骗你我图什么?”东华沉思了一会儿,疑惑地道:“骗人还需要图什么?不就是图自己心情愉快吗?”凤九:“……我输了。”
    第三日,经前两日的辛苦锤炼,凤九对“如何闭着眼睛在雪桩子上行走自如”已基本掌握要诀,熏熏和风下认认真真的向着健步如飞这一层攀登。好歹念过几天书,凤九依稀记得哪本典籍上记载过一句“心所到处,是为空,是为诸相,是以诸相乃空,悟此境界,道大成。”她将这句佛语套过来,觉得此时些境所谓诸相就是雪桩了,能睁着眼睛在雪林上大开杀戒却不为雪桩所困才算好汉,她今日须练的该是如何视万物如无物。她向东华表达了这个想法,帝君颇赞许,允她将白绫摘下来,去了白绫在雪桩上来去转了几圈,她感到颇顺。
    成片的杏花若一团白色烟云,想是帝君连续两昌自己同自己下棋下烦了,今日不知躲哪个犄角旮旯儿搞来好几方好瓷土,在雪林外头兴致盎然地倒饬陶件,因帝君从前制陶的模样如何凤九也看过,向来是专注中瞧不也什么情绪,今日做这个小陶件神色却练习中忍不住好奇地朝那处望了一回,两回、三回、望到第四回时,一不留神就从最高的那根桩子上栽了下来,但好歹她看清了帝君似乎在做一个瓷偶。
    这一日她只栽下这么一次,比前两日大有进步,晚饭时帝君多往她的饭碗里夹了两筷子清蒸鲜鱼以资奖励。她原本想趁吃鱼的空当,装作不经意问一问帝君白日里制的到底是个什么瓷偶,奈何想着心事吃鱼,一不小心截鱼刺就卡到了喉咙,被帝君捏着鼻子灌下去半瓶老陈醋才勉强将鱼刺吞下去,缓过来后却失了再提这个问题的时机。
    帝君到底在做什么瓷偶,临睡前她仍在介意地思索这个问题,据她所知,东华新手鼓捣的陶器颇多,但从未见他做过瓷偶,白日里她因偷望东华面栽下去闹出颇大的动静,东华察觉后先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阵,而后干脆施然换个方向背对着她,她不晓得他到底在做什么,但是,越是不晓得,越是想要晓得,那么,要不要干脆半夜趁东华熟睡时,偷价摸进他房中瞧一瞧呢?虽然说她一介寡妇半夜进陌生男子的寝房于礼不合,不过东华嘛,他的寝房她已逛了不知多少次,连他的床她都幸福地沾了两回,简直已经像她家的后花园了,那么大半夜再去一次应该也没有什么。
    半扇月光照进轩窗,凤九腰酸骨头痛地一边寻思着这个主意一边酝酿惬意,本打算小睐一会儿就悄悄地潜进东华房中,但因白日累极,一沾床就分外是瞌睡,迷迷糊糊地竟坠入沉沉的梦乡。
    不过终归心中记着事,比之前两夜睡得更要警醒些,夜过半时,耳中隐约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徐徐而来,少顷,推门声幽然响起,踱步声到了床边,这种无论何时都透出一种威仪和沉静的脚步声,记忆中在太晨宫听到了不知有多少次,凤九朦胧中试图睁眼,睡意却沉甸甸压住眼皮,像被梦魔缚住了。
    房中静了一阵,凤九茫昧地觉得大约是在做梦吧,睡前一直想着半夜潜入东华的寝居,难怪做这样的梦,翻了个身将被子往胳膊下一压,继续呼呼大睡,恍惚间又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响动,再次进入沉睡之际,鼻间忽然飘入一阵宁神助眠的安息香气息,香入肺腑之中,原本就六七分模糊的灵台糊涂到底。唯有一丝清朗回想起方才那阵细微响动,莫不是帝君在取香炉焚香呢?明日早起记得瞧一瞧香炉中是否真有安息香的香丸,大约就能晓得帝君是否真的睡不着,半夜过来照顾过她一二了。
    神思正在暗夜中浮游,床榻突然一沉,这张床有些年成,喑哑地吱了一声,在这暗哑一吱中,凤九感到有一只凉沁沁的手擦上了自己的额头,沿着额头轻抚了一下,白日里额头上摔出一口气,胡乱梦呓了一两句什么翻了个身,那只手收了回去,片刻有一股木芙蓉花的淡雅香味越过安息香悠悠然飘到鼻尖,她打了个喷嚏,又絮絮叨叨地翻回来。方才那只手沾了什么药膏之类往自己碰出包的额角上来回涂抹,她觉得手指配合药膏轻缓地揉着额头上这个肿包还挺舒服,这原本是个美梦,睡意不梦更深一层。
    哦,是木芙蓉花膏,她想起来了。
    木芙蓉花膏是一味通经散淤舒络止痛的良药,凤九再清楚不过,从前她在太晨宫做小狐狸时,和风暖日里常一个人跑去小园林中收木芙蓉花,那时园中靠着爬满菩提往生的墙角散种了几株以用作观景,但花瓣生得文弱,遇风一吹落满遍地。她将落在地上的花瓣用爪子刨进重霖送给她的一只绢袋,花瓣积得足够了就用牙齿咬着袋口的绳子系紧,欢欢喜喜地跑去附近的溪流中将花瓣泡成花泥,颠颠地送去给东华敷伤口用。那时不晓得为什么,东华的手上常因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豁出口子来,她将泡好的花泥送给东华,东华摸一摸她的耳朵,她就觉得很开心,一向不学无术的她还做出过一句文艺的小诗来纪念这种心情,“花开花谢药花化泥,长顺长安长相依。”她将这句诗用爪子写给司命看时,被司命嘲笑酸倒的一排后槽牙,她哼哼两声用爪子写一句“酸倒你的又没有酸倒我的”,不在意在甜蜜又欢快地摇着尾巴跑了,想想她此生其实只做过这么一句情诗,来不及念给想念的那个人听,她在梦中突然感到一阵悲凉和难过。
    冷不防胳膊被抬起来,贴身的绸衣衣袖直被挽及肩,心中的悲凉一下子凉到手指,男女授受不亲的大妨,凤九身为一个神女虽然不如受理学所制的凡人计较,但授受到这一步委实有些过,待对方微凉的手指袭上肩头,携着花膏将白日里磋得淤青的肩头一一抚过时,凤九感到自己打了个冷战,这个梦有点真。灵台上的含糊在这个冷战中退了几分,再次睁开眼睛时仍有迷茫,她觉得被睡意压着似乎并没有能够睁开眼,但视线中逐渐出现一丝亮光,这种感知更像是入梦。
    视线中渐渐清晰的人影果然是帝君。微俯身手指还搭在自己的肩头,银色的长发似月光垂落锦被上,额发微显凌乱,衬得烛光下清俊的脸略显慵懒,就那么懒洋洋的看着她。
    帝君有个习惯,一旦入睡无论过程中睡姿多么的端正严明,总能将一头飘飘银发睡着乱七八糟,凤九从前觉得她这一点倒是挺可爱的,此时心道若当真是个梦,这个梦真到这个地步也十分难得,但,就算是个梦也该有一分因果。
    她待问东华,半夜来访有何贵干,心中却自答道,应是帮自己敷白天的淤伤,又待问,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来,心中自答,因木芙蓉疗伤正是半夜全身松驰时最有效用,再待问为何要解开自己的衣裳,难道不晓得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个礼教。心中叹着气自答,他的确不大在意这些东西,自己主动说起来估摸还显得矫情。但除了这些,又没有什么可再问了。
    按常理,她应该突然惊叫失声退后数步,并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个蛹,做神圣不可侵犯状怒视帝君,这个念头她也不是没有动过,但这样一定显得更加矫情且遭人耻笑吧?
    凡事遇到帝君就不能以常理操制,要淡定,要从容,要顾及气量和风度。
    凤九僵着身子任帝君的右手仍放在自己有些肿起来的肩头,将气量风度四字在心中嚼了七遍,木着声音道:“我醒了。”
    烛影下东华凝视她片刻,收手回来在白瓷碗中重挑了一些花泥比上她的肩头,道:“正好,自己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两颗,你扣得这么严实,后肩处我涂不到。”
    他让她解衣裳如此从容,凤九着实愣了一会儿,半晌,默默地拥着被子翻了个身:“我又睡了。”
    翻到一半被东华伸手拦住,帝君的手拦在她未受淤伤的左侧肩头,俯身贴近挨着她道:“你这是怕我对你做什么?”声音中竟隐含着两分感觉有趣的笑意,凤九惊讶转头,见帝君的脸隔自己不过寸余,护额上墨蓝的宝石映出一点烛影,眼中果然含着笑,她愣了。
    帝君颇不以为意地就着这个距离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你伤成这样,我会对你做什么?”
    凤九尽量缩着身子往后靠了靠,想了一会儿,气闷地道:“既然你晓得我伤得不轻,白天怎么不见帮我?”半梦半醒中,声音像风和好的面团显出几分绵软,补充道,“这时候又来装好人。”头往后偏时,碰到后肩的伤处轻哼一声,方才不觉得,此时周身各处淤伤都处置妥当,唯有后肩尚未处理,对比出来这种酸痛便尤为明显。
    帝君离开她一些道:“所谓修行自然要你亲自跌倒倒亲自爬起来才见修行的成效,我总不能什么时候都在你身边肋你遇难成祥。”说罢伸手一拂拂开她领角的盘扣,又将另一个不用的磁枕垫在她的后背将身体支起来一两寸,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凝滞,药膏抚上后肩雪白中泛着紫青的伤处时,凤九又僵了。
    其实东华说得十分有理,这者成熟的想法,凤九心中虽感到信服,但为了自己的面子仍然嘴硬地哼了一声:“说得好像我多么脓包,我掉进梵音谷没有相助,不是一直活得挺好的吗?”又添了一句道,“甚至遇到你之前都没有怎么受过皮肉苦!近来屡屡受伤还都是你折腾的!”
    东华的手仿佛是故意要在她的后肩多停留一时半刻,挑肩道:“没有我的天罡罩在身上,你从梵音谷跌下来已经粉身碎骨了。也无须指望我来折腾你。”
    凤九不服气地反驳道:“那是小燕有情有义垫在我……”话一半收了音,梵音谷中除了划定的一些区域,别处皆不能布施法术,譬如他们掉下来的谷口,她同小燕自悬崖峭壁坠落两次,两次中除了第二次萌少被他们砸得有些晕,此外皆不大碍,这的确不同寻常,她从前感到自己运气或者小燕运气好没有细想,原来,竟是东华在的天罡罩作保的吗?这个认知令凤九有几分无措,咬着嘴唇不晓得该说什么。原来帝君并没有不管她,天罡罩这个东西对尊神而言多么重要她自有所闻,他竟一直将它放在自己身上保平实,真是有情有义,但是,他怎么不早说呢?而且,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身上也没太妥,天罡罩的实体她仅在东华与小燕打斗中瞧见帝君化出来一次,气派不可方物,平日都藏在自己身上何处,她很纳闷,抬头向帝君道:“天罡罩护了我这么久已经很感激,但这么贵重放在我这里不稳妥,还是应该取出来还给你。”
    帝君手中擎了支明烛,边查看她肩背已处理好的伤处边道:“还给我做什么,这东西只是我仙力衍生之物,待我羽化自然灰飞烟灭。”
    他说得轻飘,凤九茫然许久,怔怔道:“你也会羽化?为什么会羽化?”
    虽一向说仙者寿与天齐,只是天地间未有大祸事此条会余数,但四海八荒九天之上碧落之下,造化有诸多的劫功,自古以来许多尊神的羽化均缘于造化之劫。
    凤九曾经听闻过,大洪荒时代末,天地间繁育出三十大千世界九十亿凡世,弱小的人族被放逐到凡世之中,但因凡世初创,有诸多行律不得约束,洪荒旱热酷署霜冻日日交替,致人族难发生存,比东华略靠前一些的创世父神为了调节自然行律,使四时顺行人族安居,最弱竭尽神力而羽化而归于混沌之中,至今四海六合八荒不再见父神的神迹。凤九隐约也明白,像他们这样大洪荒时代的远古神祇,因为强大所以肩头担有更重且危险的责任,且大多要以已身的羽化才能化天地之劫,可东华一直活到了今天,她以为东华会是不同的,即使他终有羽化的一天,这一天也应该在极其遥远之后,此时听他这样说出来,就像这件事不久后便要应时势发生,不晓得为什么,她觉得很惊恐,浑身瞬时冰凉,她感到喉咙一阵干涩,舔了舔嘴唇,哑着嗓音道:“如果一定要羽化,你什么时候会羽化呢?”
    安息香浓重,从探开的窗户和未关严实的门缝中挤进几只萤火虫,她问出这样的话似乎令东华感到惊讶,抬手将她的衣领扣好,想了一阵才道:“天地启开以来,还没有什么造化之劫危及四海八荒的生灭,有一天有这样的大劫,大约就是我的羽化之时。”看了她一阵,眼中浮出笑意道:“不过这种事起码要再过几十万年,你不用现在就担心得哭出来。”
    受这种特制的安息香吸引,房中的萤火虫越来越多,暗淡的夜色中像是点缀在玄色长袍上的什么漂亮珠子,东华素来被以燕池悟打头的各色与他不对付的人物称做冰块脸,其实有些道理,并非指他的性格冷漠,而是那张脸上长年难得一点儿笑意,挤对人也是副静然如水的派头,可他今夜却笑了这样多,虽只是眼中流露些微笑意或是声音里含着一些像在哭的痕迹,也让凤九感到时而发晕,他方才说什么,她还是听得很清楚,不大有底气地反驳:“我才没有担心。”但听了他的话心底确然松了一口气,看东华似笑非笑地未言语,赶紧转移话题道:“不过我看你最近手上再起什么口子呀,怎么还随身带着木芙蓉的花呢?”
    东华闻言静了静,片刻,道:“你怎么知道在我手上长起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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