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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42章 土雨
    “吴妈妈的故事真叫我感动,呜呜呜……”公输灵宝读完龙白月写在纸上的话,泪眼汪汪的看着她,“这个比我现在演的故事好,我们把这个编成话本好不好?”
    惠民局的病房里,龙白月、公输灵宝和宝儿此刻正坐在一起喝茶。公输灵宝和宝儿啃着香糖果子,龙白月可吃不了这个,不过好在紫玄真人从信州寄了一罐雪莲脂蜜给她,龙白月也不知道这是个稀罕物,只觉得吃下去嗓子凉飕飕的很是痛快,于是就不时的用勺子舀了吃。
    龙白月现在还不能说话,其实她背地里偷偷喊过一嗓子,那声音吓得她宁愿自己变成哑巴。龙白月歪头想了想,点点头,又取了纸提笔写道:“再好好推敲一下。”
    “是的,首先,女主角最好年轻点。恩,大概二十来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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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眠和贺凌云站在城头上眺望,萧瑟的秋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在漫天的尘埃里贺凌云眯着眼睛往北边一指:“从前方撤下来的老兵这两天就能回来,到时候如何安置他们,又是一场乱子。”
    “为什么?”紫眠向北边望望,他今次上城头来望气,是司天监安排的任务。
    重阳过后,天气出现异变,西北有大风且云气赤黄,空气里夹带大量尘埃。这样反常的天气,不知预兆了什么灾异,司天监人心惶惶,于是他被授命负责观察此次天象,并卜算出异象的起因。
    “宰相和新政党最近正斗得不可开交,这次退役的老兵之所以数目众多,就是因为圣上采纳了新政派的‘省兵法’——精简军队,裁汰老弱,合并军营。一下子从前方撤下那么多兵来,哪有地方安置他们?”贺凌云皱皱眉,“其实这也是好事,本朝募兵制规定了六十岁才能退役,切,兵卒到了三十岁以上都是废物,退下来也好。”
    “那不是挺好的,让他们解甲归田就是了。”紫眠继续观察天象,不时低头翻看着手里的易书。
    “你说的倒轻巧,”贺凌云漫不经心的一哂,“哪来的田地给他们?说到这个,新政党要推行‘方田均税法’,丈量京城周围的田地,呵呵,也难怪宰相这次要着急了,保守派的官员里,恐怕他瞒占的田地最多。”
    按“方田均税法”规定,每年九月县官要丈量土地,以土地肥瘠分为五等,规定税额。丈量后,到次年三月份发土地帐帖,作为“地符”。分家析产、典卖割移,都以新丈量的田亩为准,由官府登记,发给契书,以限制官僚地主兼并土地,隐瞒田产和人口。
    重阳节前两派势力就开始为此争斗,双方僵持着,至今京城的府尹还没敢开始丈量土地。
    “我父亲也对新政派的做法不以为然,他们要颁行‘将兵法’,在北方当地提拔武官,摆明了不将我们这些在京的武官放在眼里。”贺凌云当然认同父亲,也有些愤懑的甩甩头发,低头拍掉落在头发上的尘土,“他已经连着好几天上宰相府去参加密会了。”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紫眠终于合上手里的书,这时候抬起头来问贺凌云。
    紫眠上城楼观察天象,贺凌云自告奋勇的带了一队人马来陪驾,一是为了紫眠安全,二是为了躲开某人纠缠。自从父亲知道了他的伤势,就睁只眼闭只眼任他跟紫眠越走越近,他心里清楚,父亲此举怕是顶住了不少压力。唉,自小看惯了党派斗争的残酷,所以他更懂得父亲的一片苦心,除了积极医治金蚕蛊外,他还得做些别的:“紫眠,你对北边燕王施咒成功,现在新政派似乎想拉拢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若是加入他们,宰相恐怕更容不得我了。”紫眠苦笑一下。
    “他现在也是容不得你的,依我看,不如兵行险招?”贺凌云望着西北昏黄的云气,皱着眉开口。
    紫眠心里一沉,脸上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发问:“哦?我该如何?”
    “不如作出打击新政派的态度,看宰相是否能暂时打消对你的忌惮,也许到时他能容你……”
    “呵呵,凌云啊凌云,”紫眠闻言笑起来,无奈的拍拍手下厚实的城墙砖,“你要我做他的棋子?你不怕他得手后直接把我废掉?——到头来你还是向着宰相一党。”
    “我贺府满门都系在宰相那一党,”贺凌云挑起双眉盯住紫眠,语气里微含薄怒,“你要我怎么样?紫眠,我不是圣人。”
    紫眠噤声不语,沉默的看着贺凌云,一直看得贺凌云恼怒起来:“跟我站在一起有什么不好?紫眠,这是我替你想的法子,宰相如今正为新政党的事情焦头烂额,你如果在这个时候靠过来,正是让他转圜态度的时机。”
    紫眠不再看他,只一径望着远方,在风中喃喃道:“凌云,那么之前他欠我的呢?”
    难道要一笔勾销?排挤、非难、暗杀,……伤她,怎么能一笔勾销?
    “在朝堂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我知道你还在恨中秋那夜发生的事,”贺凌云背靠在城墙垛口上,凝视着不置可否的紫眠,“你有没有想过,能伤害你的宰相,也是唯一能成全你的人,与他对立那么多年,你捞到好处没有?京城老派的势力几乎都依附在宰相这里,我不知道你的野心有多大,如果你想早日带着她全身而退,这条看似危险的捷径,你敢不敢走?”
    捷径吗?他曾经与她一起进退维谷过,之后他们一起走了一条看似末路的生途,却果然走对了方向。
    这一次,他要不要试一试?
    咒杀燕王也只是换来圣上一句淡淡的褒奖,他每一次的功劳都被这样一带而过,如果说不急、不气、不焦躁,那都是假的。他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宰相在遏制他,如果自己的计划想要有所进益,必须得打通宰相这一关。
    但是这件事情,以他一己之力无法做到;加入新政派打垮宰相是一个法子,可风险之大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之久都让他没有把握,再者新政派会将自己摆在一个什么位置,是否会愿意助自己达成愿望也是未知数……
    这些日子以来,他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找不到方向,混沌中不知哪里才是出路。
    而此刻贺凌云却给自己提供了一条破釜沉舟的法子——去向宰相投诚,置之死地而后生。
    一筹莫展之际出现这样的契机,他该不该去冒险?他按照师父的意思,百般隐忍,为的是什么?也许就是为了不与宰相撕破脸面公然为敌……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天?
    去站在凌云这一边……去站在宰相这一边,让一切尽快结束——可是此时去向宰相示好,这份巨大的屈辱他该怎么承受?
    心口像被巨石堵住一样窒闷痛苦,然而心念一转,另一个想法却更加打动他——若是能让一切尽快结束……
    紫眠看了贺凌云一眼,贺凌云兀自低头皱着眉,等他答复。
    紫眠偏过头,望着远方腾腾翻滚着的赤黄云气,许久之后终于开口:“凌云,今天这天象很有意思,〈易传〉云:厥异黄,厥咎聋,厥灾不嗣。意思是外戚专权,不举贤能,所以天降灾异以作警示。……你可以回去和你父亲聊聊。”
    贺凌云看着他,黝黑的眸子里暗潮涌动。他嘴角一撇,笑笑:“是很有意思,我一定得去找他聊聊。”
    “城楼上风沙太大,我要回去了。”紫眠不再看他,径自往城楼下走。
    大风夹着尘土,翻卷着紫眠的衣袂,蒙蒙尘埃中他的背影孤单又决绝。看着紫眠这样离去,让贺凌云不禁一阵怅惘,他仰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头一次觉得天地间原来是这样的空虚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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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白月弹了几下宝儿带来的琵琶,为公输灵宝新排练的皮影戏伴奏。宝儿操控着皮影戏的傀儡,扮演的是小生:“灵魂跋涉千里,终于回到你所在的都城,哎呀呀,为何城门上明镜高悬,让我的脚步无法穿越?”
    “天师在城头悬起明镜,说敌军恶鬼在城外徘徊。唉,我的良人何时才能回来,闺中泪痕春风吹不干……”这两天不知为何,公输灵宝扮起闺中怨妇来,竟然惟妙惟肖。
    龙白月放下琵琶,拿纸写下自己的方案:当然是紫眠作法,让夫妻二人相会。
    “不要,那个臭道士……”公输灵宝抗议道,按自己的想法展开剧情,“那丈夫生锈的铠甲下是妻子亲手做的征衣,所以妻子在城门这边认出来了,但是她却被天师下的门禁令拦住……”
    那妻子自己怎么与丈夫相会?龙白月举起纸,翻了个白眼以示反对。
    “天师当然不肯取下镜子,”道士都不是好东西,竟然不把木牛流马还给她,“所以妻子就在城下痛哭,最后老天被她感动,让城墙倒塌了……”
    你这是抄袭!龙白月白纸举得老高,动作乍一看像在拦轿子告冤状。
    “抄袭算个啥,感人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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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明窗尘有些惶惑的走进船舱望着紫眠,嘴里不确信的喃喃道,“宰相府派来了轿子,说是请您过去……”
    紫眠合上手里的谶纬书,神色漠然的点点头:“好的。”
    “师父……”明窗尘有些害怕,这样的师父叫他非常不安。
    “没事的,”紫眠起身拍拍徒儿的脑袋,微微挤出一丝笑,“一切都不会改变……去把我的官袍取来。”
    他顶着咆哮的大风,下船钻进岸边的轿子。漫天的尘埃像雨一样落下来,明明该是白天,可太阳竟被肆虐的土雨完全遮住,日月无光晨昏莫辨,天地间只是一片黄浊……
    第四十章哭灵
    今天紫眠到的有些晚,他走进惠民局的时候,公输灵宝和宝儿都已经收拾了行头回去了。龙白月打开门让紫眠进屋,她看见紫眠身上的官袍,不禁一愣——他鲜少穿官袍的,今天的天气果然反常。
    “没什么,刚刚办了些公事。”紫眠看见她犯疑的眼神便解释道。他掸掸身上的土,径自找了水洗手。
    龙白月在一边静静的站着,看着紫眠沉郁的眉眼,知道他情绪有些低落。她忍不住蹙起眉,一双水眸里闪过不安。紫眠瞥见她有些惶惑的脸,一愣,却只弯了弯嘴角没有说话。
    稍稍休憩一下两人便对坐着换药,紫眠怔忡着解下龙白月喉间的纱布,拿起蘸了药膏的棉花轻轻抹上她的伤口,手指移动间,手背竟鬼使神差的擦过龙白月的下颌。
    这样的意外对紫眠来说简直算是重大医疗事故了。他呆住,望着对面龙白月波光荡漾的眸子,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龙白月原本还在红着脸窃喜,可她慢慢的觉察出情况有点不对——紫眠往日虽懒散却很少这样低落的,除非碰到很大的变故。龙白月执起紫眠的手,关切询问的目光却让他忍不住别开眼。他收拾起仓皇的心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口气里是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不过的闪躲:“抱歉,刚刚闪了一下神。”
    龙白月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翻出积攒在身上的“日常对话三百句”,递了一句给紫眠:你怎么了?
    紫眠愣了一下,看着她手里厚厚的一沓字纸,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没什么,放心吧……”
    不能说话让龙白月也问不出再多,她看见紫眠又回复轻松的神色,心下稍安——大概是自己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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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了不好了……”
    夜里公输灵宝忽然冲进惠民局,惨叫不迭的钻进龙白月的屋子,拿起她用剩下的药膏就往自己挂彩的脸上抹。
    龙白月还是翻出那句:你怎么了?
    “皮影戏摊子被人砸了!”公输灵宝气喘吁吁的回答。
    龙白月慌忙挥毫写下:这样的天气你们还做生意?
    “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公输灵宝抹好药以后满屋子找水喝,“宝儿一见情况不对,立马趁乱变成狐狸窜掉了,也不知道现在她跑到那里去了。”
    这时候就听见门外传来动物爪子挠门的声音。龙白月连忙跑去开门,把宝儿放进来。
    “要命要命……”宝儿一进屋子就躺在地上喘气,毛茸茸的爪子按着自己的肚子。
    “你快给我变回来!”公输灵宝拽拽她尾巴,这个样子还在讲人话,她怎么看怎么别扭。
    宝儿依言行事变成人形,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龙白月忙替她打水洗脸抹药膏。忙活了一阵子三个人总算消停下来,龙白月这才又翻出一张字纸示意二人:说重点。
    “今天天气不好,我们就想趁人少的时候预演一下,”公输灵宝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本来看的人不多,戏唱到一半,忽然一顶过路的轿子停了下来。大概轿子里的人被我们的新戏打动了,总之那轿子后来就一直停在那里没走。”
    宝儿点点头,跟着说道:“戏摊子前停着一顶轿子那是多大的动静呀,结果大家都被吸引来了。”
    “人越聚越多,我们唱到最后,那是‘观者如山色沮丧’啊,好多大娘都感动的哭了,”公输灵宝很无耻的自夸,“到了结尾处,天师要强行打散那丈夫魂魄的时候,就听见轿子里的人喊了一声,跟着有人大叫——夫人昏过去了!然后好多大娘就哭喊着张牙舞爪的打上来了……”
    看戏的果然是傻子……
    “她们把天师的傀儡抢下来乱踩,挤翻了我们的摊子,宝儿演天师,比较惨,脸上还挨了几拳。”
    “是啊,真倒霉,戏也没演完,最后那幕‘化蝶’都没唱到……”宝儿抢过公输灵宝手里的茶盅喝了一口——自己那杯太烫,她要喝凉的。
    亏了没唱,龙白月翻了个白眼,不评价她们拼凑嫁接出来的大戏。
    这场土雨又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停住。翌日五更,风里不再扬尘,天刚蒙蒙亮,值夜的兵卒将城门拉开,拉动城门引起的风将地上的积尘卷起来,又扑了他们一脸。
    兵卒咳嗽两声,举起手在面前虚晃几下,微微张开眯起的眼睛。
    城墙脚下的积尘里蜷着许多尚在睡梦中的人,个个灰头土脸,身上残破的秋衣也是土黄色,皱巴巴好似蝉蜕。谁也不知道他们昨晚是在何时静悄悄的来到城下,聚集在墙根边等着城门打开——第一批从北方撤下来的老兵回来了。
    这几日天色依旧灰蒙蒙的,太阳在灰暗的云气里发出白光。紫眠又爬上城头——土雨停歇,他再观察一下,就可以回司天监与同僚拟订奏折呈报此次天象了。
    与紫眠同来的贺凌云陪在他身边,百无聊赖的伸出手指,在城墙砖上的浮尘里写诗:男儿事长征,少小幽燕客。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杀人莫敢前,须如猬毛磔。黄云陇底白云飞,未得报恩不能归。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在一块砖上写完整首诗,字迹凌乱相叠,什么也看不出来。贺凌云索性把砖吹干净,再换上一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凌云。”
    一边的紫眠轻声唤他,将贺凌云的思绪打断。贺凌云怔忡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城楼下这是怎么回事?”
    贺凌云顺着紫眠的目光望去,只见不少妇孺聚在城门口翘首以盼,隐隐还能听见哭声。
    “哦,这两天退役的老兵陆续都回来了,这是他们的家眷聚在城门口等候呢。”贺凌云回答道。
    “那些戴孝痛哭的人又是怎么回事?”紫眠皱着眉头问。
    “等待的结果,总有一半是令人失望的,”贺凌云叹息一声,也动了恻隐之心,“古来征战几人回,虽说在城门口凭吊于礼不合,可谁又忍心阻止她们呢。”
    城下忽然响起了铙钹声,原本聚在城门口的妇孺渐渐围拢成一团,不久之后又哭声震天。乱纷纷的哭声一迭高过一迭,最后把城楼上的贺凌云也震惊了,他望着城楼下越聚越多的人,皱眉道:“这样子下去,怕是要聚众闹事。”
    人群的中心这时候忽然冒出两颗圆圆的小脑袋,左顾右盼的样子很叫贺凌云眼熟,他的身上迅速窜起一层鸡皮疙瘩,两只眼睛凶狠的眯起来:“怎么又是她们!”
    眼见着城楼下面人群开始露出骚乱的迹象,贺凌云也顾不上其他,硬是忍下浑身的不适,三步并两步冲下城楼挤进人群,拿住公输灵宝和宝儿怒吼道:“你们要造反啊?!惟恐天下不乱——”
    “哎呀贺凌云,你也在这里呀!”公输灵宝缩着脖子很是惊喜的大叫。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贺凌云不理会灵宝的寒暄,只盯着她们手里的皮影戏傀儡,“大白天唱什么皮影戏?”
    “是啊,效果一点也不好,”宝儿抱怨着,向一边指去,“要不是那夫人花钱雇了我们,我们才不唱呢。”
    她们本来在街上玩得好好的,忽然被陌生人拦了下来,给了大把的银子要她们到城门口唱戏。公输灵宝原先还不乐意,奈何宝儿跟着龙白月混久了,见了银子就走不动路,死活才把她给怂恿到这里演戏。
    贺凌云顺着宝儿的指点侧过头去,看见了一顶轿子,他皱着眉头对公输灵宝她们下令:“你们别再演了,快收拾收拾回去,这两天你们唱的那什么〈哭灵记〉,真够晦气的……”
    她们排练时他就嗤笑过,没料到这两天才刚开演,戏就火了。夜市人山人海的围观他已经见识过,这些坐在城门口哭灵的妇孺,十有八九就是受了她们这戏的蛊惑。这会儿还在这里唱,非惹出乱子不可。贺凌云指挥一干手下,疏散开拥挤的人群,自己走到那顶轿子前抱拳一揖:“不知轿中是哪位夫人,得罪了,城门口不宜拥堵太多人,容下官……”
    话还没说完,只见轿帘一掀,素白的裙幅一角先露了出来。
    公输灵宝和宝儿的眼睛都看直了,她们还没见过这样气质的美人——一身缟素,脸冷得像寒冰,高贵的命妇身份衬着新寡的脆弱,我见尤怜却又让人不敢靠近。
    那美人素手扶着轿子,脸上泪痕未干,冷冷的看着贺凌云:“凌云……为什么你回来了,我的浚冲却没回来……”
    贺凌云万没料到得罪的竟然是她,额上冷汗潸潸而下,忙将腰弯得更低:“对不住……表嫂……”
    “这两个丫头的戏深得我心,让她们继续唱吧。”
    “表嫂,这不大合适。如果表嫂喜欢这出戏,可以把她们叫进府里唱给您听。”贺凌云硬着头皮和自己的表嫂商量。
    “不,我就要她们在这里唱……或许,我的浚冲听见了,还能回来……”那美人苍白的脸上满是神经质的执拗,螓首不依不挠的靠上轿子,双眼只盯着公输灵宝和宝儿。
    两个丫头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吞吞口水只觉得口干舌燥,哪里还唱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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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风从西北起,云气赤黄,四塞天下。翌日天雨黄土遍地、跬步不辨物色,此乃土气伤乱之象也,推及近日朝野丈量土地之争,可知天降警示,“方田均税法”不宜速行……
    曾经极力反对伎术官干预国事的宰相,头一次在朝堂上没有提出异议……
    这一年秋天,因紫眠作法抗燕得胜,圣上下令于皇宫附近修建上清灵箓宫,并设经局。紫眠官阶不变,加任著作佐郎,统领道官组织编纂《万寿道藏》。
    贺凌云因夏季剿灭反贼营救人质有功,官阶升至左武大夫,从六品。
    太医署内,龙白月将银针当心的刺进铜人,银针没入铜人表面的蜡层后又拔出,水银立刻跟着从针孔里流出来,她轻舒了一口气——最后一个穴位也找对了。
    “恩,这一阶段的考试,你算是顺利通过了。”袁大人点了点头,“从今以后,你要去太医丞钱仲阳钱大人那里见习,跟着他去官户内宅走访出诊。”
    “是,谢谢大人。”龙白月轻声答谢恩师,微笑着拜下。
    第四十一章出诊
    自龙白月伤好之后,她就搬出了惠民局回到太医署的别院。通过袁大人特地为她主持的考试,龙白月的能力实际上已经足够进宫了,然而她现在还必须待在别院里,等待与其他医女们一起通过太医署正式的年终试,才能真正进入皇宫医官局。
    在此之前,龙白月可以待在别院里继续学习,并等待太医丞钱大人走访出诊时通知自己跟随见习。可是通过考试已经很多天了,她一直还没有机会见到那位钱大人。
    龙白月半躺在医女的大通铺上,翻看着紫眠抄给她的手稿,咒禁内容她早就烂熟于心,然而漂亮的字迹却每每让她看失了神。自她通过考试之后,就已经不需要去紫眠那里上课了,加上紫眠忙于组织编纂《万寿道藏》,两人之间更可以算是音信全无。
    唉,早在决定当医女的时候,就应该对这种寂寞有所觉悟的,哪知事到临头,才晓得相思已然深入骨髓。龙白月怔忡着抚上喉间伤口,指下微凸不平的触感让她不禁摸出枕下菱镜,举到面前。
    晕黄的镜子映出她脖子上的伤痕,嫣红的一团,还能从伤口愈合的形状推测出暗器的模样。紫眠替她配了平复疤痕的药膏,她天天都在抹着,似乎伤痕已经没有前些日子那么狰狞。龙白月现在能够低声说话,往日的音色也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她试着唱一首娴熟的小曲,还没唱几句喉咙就像火烧火燎一样,她不得不停下,咳嗽几声后靠在被褥上,心里怅然若失。
    ——还是失去了吗?老天一定要拿走她一样东西,才准她与往日告别?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在不断的得到、得到,多得让她都快担心自己福薄命浅消受不了,果不其然……
    龙白月叹了一口气,又笑起来——真的不好再贪心了,往后又不用再卖笑,她要歌喉做什么?心里明明作如是想,可泪水却还是掉了下来。很清楚自己受了这样的伤,没死又没哑,已经是老天垂怜,可苦练了十多年的美妙歌声说没了就没了,说不伤心是假的。
    这样想来,紫眠当日破了色戒,内丹修为尽废,所受的打击怕是更甚于她吧。龙白月心内百感交集,又是惭愧又是内疚的,一时竟顾不上再为自己伤心。
    “姐姐。”这时候玉儿走进屋子,看见龙白月黯然神伤的样子,不禁一愣,“姐姐怎么了?”
    龙白月回过神,见医女们都已经下课回来,赶忙收拾了自己的心情,赧然笑道:“妹妹回来了?今天课上得如何?”
    “有一点地方还不太懂,”玉儿见龙白月心情转好,放下心来笑道,“还要姐姐提点一下。”
    龙白月点点头,刚要说话,这时候屋外却传来太监尖细的喊声:“龙医女,快出来快出来。”
    龙白月呆了一下,慌忙利落的跳下大通铺,趿上鞋子的时候不忘对玉儿叮嘱道:“怕是叫我出去有事,等我回来再教你。”
    “好,姐姐一路当心。”玉儿点点头,看着龙白月一路飞奔出去。
    果然不出龙白月所料,出了屋子就见太监对龙白月说道:“太医丞钱大人要去宣正大夫府上出诊,你快去跟着,做事机灵点。”
    “是,奴婢遵命。”龙白月心里有些忐忑,但仍高兴的答应着。
    总算能见到钱大人了,只要她好好表现,就意味着自己离目标又近了一步。龙白月拢拢头发,快步出府,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马车上的小厮看见她出来,连忙对她招手喊道:“龙医女吧?快上车!”
    龙白月乖巧一福,见没有旁人照应她,只得自己七手八脚的爬上马车钻进车厢。中途她的裙子很是惊险的被勾了一下,龙白月忍不住惊呼一声,仓皇的抬头,有些发窘的望向马车中的钱大人。
    太医丞钱大人却没在看她,他正径自翻着手里一本医书,余光扫到一个人影钻进车厢,这才转头看她:“龙医女?”
    “是,大人万福。”龙白月慌忙行礼。
    钱大人将医书合上放在一边,眼睛只盯着龙白月,上下打量:“袁大人向我力荐你,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今天我连自己的学生都没带,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龙白月紧张起来,战战兢兢的在车内坐好,当心的观察钱大人——他约莫六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双眼睛沧桑却仍然精光四射,清矍的脸上,胡须修剪得不是很齐。龙白月盯着钱大人的眼睛,在他的目光里仔细寻找着,希望能寻得一点对她的好感。
    然而这次她却失算了——钱大人发现龙白月盯着自己的眼睛看,竟然呵斥了一声:“你看着我的眼睛做什么?!你要观察我的气色,望闻问切,你作为医女,怎么能像个不称职的外行人!来,你观察一下我的气色,说说我目前身体状况如何?”
    “对不起,大人……”龙白月慌忙晃开眸子,亡羊补牢的去观察钱大人的气色,可是惊慌失措之下,她又忍不住本能的改观察气色为观察脸色——糟了,钱大人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肯定对她不耐烦了,哎呀呀,眉毛也拧起来了……
    “你看我此刻气色如何?”
    “大人……”龙白月简直想抱头鼠窜,硬着头皮答道,“奴婢不知哪里惹了大人生气……”
    “你哪里惹了我生气?”钱大人反问了一句,脸沉下来,“对你的过去我略有耳闻,所以我明着说,我对你有些成见。如果我看不出你的本事,你会被我归到哪一类去,你自己也能猜到。”
    龙白月听钱大人这样说,心下了然——他定是听说自己过去是花魁,认为她得到袁大人的推荐也是用了色相媚主,于是一上来就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哎,往好了想,起码这位钱大人是个正直的人,就怕他除了正直,还是个固执的老头。龙白月不再惊慌,只盈盈拜下:“奴婢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还请大人不要小瞧了袁大人。”
    的确,在风尘中翻滚了十几年,有些秉性她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改掉,但自己即使在疗伤期间仍然手不释卷,所付出的努力也不是假的:“奴婢虽略读医籍经典,但面对症患尚欠缺实际经验,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钱大人抬着眉毛又扫了龙白月两眼,对她不卑不亢的态度不置可否,只含混的哼了一声:“恩。”
    马车飞快的驰往宣正大夫府,颠颠簸簸中不说话不免让人觉得尴尬又没意思。不久之后钱大人就开口:“我们要去的是宣正大夫阎府,你可知道?”
    “知道。”龙白月低着头,回答的很是简略。她曾经应酬过阎大夫,知道他是正五品的武官,与贺凌云的父亲贺正侍还是连襟。
    “恩,这次是他的孙子生病,症状是呕吐腹泻,之前的太医用药后并没有见效,所以这次换了我出诊。”钱大人又拿起手边的医书,却忽然一转念,放下医书问道,“我问你,望闻问切,你认为按重要程度分,孰先孰后?”
    “望、闻、问、切,循序渐进,由浅入深,自然‘切’是最重要的。”龙白月当心回答道。
    “恩,你说的这是常理,但如果医治小儿,小儿脉搏微弱,为其把脉,多惊啼而不得其审;再者他们骨气未成,形声未正,悲啼喜笑,变化无常,闻诊也不容易奏效;加上小儿词不达意,问诊更是无法确定真伪,因此望诊这时候就是最重要的。”钱大人伸出左手捋捋胡子,小指微颤了一下,意味深长的说道,“所以,你刚刚上车的时候我就问你,看我气色如何。你的出身使你惯会察言观色,但恰恰容易忽略一点——身为医者,不需在意对方喜恶,首先应关心的是对方健康状况如何。”
    龙白月释然一笑,拜谢道:“谢谢大人提点,奴婢一定尽快扭转旧时习惯。”
    这位钱大人虽然严厉,处事却客观公允,是个好人呢。袁大人将自己推荐给他,一定也是深知自己的不足——她虽然理论学得极快,但总是卖弄做花魁时学来的那些小聪明,挟往事以令医正,在医博士们面前长袖善舞,其实背地里也让他们很头疼吧,所以这次才做了这样的安排,让她戒骄戒躁。
    钱大人以医治小儿病患闻名天下,最重视望诊,她跟着他学习,恰恰也能弥补她的最弱项。太医们着力培养她,不就是希望她能做他们最精准的眼睛,去深入帷幕后观察到第一手的信息么。真是用心良苦的安排!
    正在龙白月出神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到达了宣正大夫府。龙白月机灵的先跳下马车,踮了脚捞起马车的帷帘,要伺候钱大人下马车。
    哪知钱大人却不要她献殷勤,紧跟在她后面自己跳下马车,挺直了身子,腰板硬挣的往阎府里走。阎府门口的小厮早望眼欲穿,见钱大人总算来了,忙不迭的点头哈腰将钱大人迎进府里。
    龙白月跟在钱大人身后进府,头一次不用递名刺走偏门,不由得心生感慨——自己果然与往日不同了。这样仿佛重新投胎一般的新生,是谁带给她的?又是紫眠……唉……心幸福得又要颤栗起来了。她按捺住心跳,跟着钱大人一路走进阎府内宅,矜持的低着头不愿看沿路风景。当心的跨过数道门槛,鼻息间熏香的味道越来越浓,龙白月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后苑闺阁了。
    那是以前的她一辈子也没有资格踏足的地方。龙白月抬起头来,看着满厅精致的陈设,都是御赐的内造宫样。往里走到深处,就见红木牙床上纱幔低垂,内有小儿隐隐啼哭。卧室一侧的屏风后面大概还坐着阎府女眷,不时能听见低低的啜泣声从屏风后传来。
    站在牙床旁伺候的侍女见太医来了,忙捧了洗手水、手巾、香炉、热茶上来,将他们二人伺候了一圈,之后又搬来椅子请钱大人坐下,这才掀起床上纱幔,露出大红锦被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
    钱大人仔细看了看那孩子的气色,笑着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脸,逗他嬉笑着呢喃了两声,之后把了把脉,点点头。他转头望向龙白月,示意她摸摸孩子的体热:“你要好好看清楚。”
    “是。”龙白月点点头,走到床前捞起袖子,俯下身刚要去摸那娃娃。
    谁料这时候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吓得龙白月僵住身子,床上原本惬意的娃娃也哭了起来。
    “钱大人,奴家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忠儿年幼无邪一尘不染,又在生病,您带个阴浊肮脏的下贱女人来,还要她玷污冲撞他,是何居心?”
    第四十二章戒嗔
    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冰冷凌厉,像凛冽的寒风刮得龙白月两腮生疼。她僵立在当场,手脚冰凉的一点点回忆起这声音的主人——贺夫人?
    屏风后坐着的正是贺夫人,她与阎府宣正大夫的正室是亲姐妹,经常会来探望自己的妹妹与新寡的外甥媳妇。今天龙白月跟着钱大人来阎府出诊,她回避在屏风后面,好一会儿才认出龙白月。
    这个低贱的女人换了装束,不同于烟花巷时的俗媚,此刻穿上宫女素色的窄袖襦衫和长裙,叫她险些没认出来——也幸亏这女人绝色的长相叫人过目难忘,否则她肮脏的手可就要触碰到忠儿了。
    钱大人瞅瞅面色惨白的龙白月,转头瞟了一眼屏风,不动声色的对龙白月说道:“算了,你站到我身后来。”
    龙白月连忙退到钱大人身后,无地自容的低下头。钱大人也不多言,问一边的侍女要来纸笔,匆匆写下一个方子:“照这个方子抓药,每天服……”
    钱大人话还没说完,屏风后贺夫人的声音又响起来:“钱大人,可否麻烦您将药方先给奴家看看。”
    与此同时,屏风后一丝略显怯懦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姨妈……”
    “你别管。”贺夫人的声音依旧是不容置喙的冰冷。
    钱大人再次看看屏风,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信手将手里的药方递给身边的侍女:“将方子呈给夫人。”
    侍女拿着方子走进屏风,片刻之后,贺夫人又开腔——这次换成了不以为然的腔调:“石膏汤?钱大人,这方子是不是太简单凑合了点?”
    “方才小公子啼哭的时候,下官听见他有咳喘,加上脉象气色所示,可知病因是体内热火,石膏汤用来清火平喘,最是合适不过。”
    “清火平喘?忠儿的症状是呕吐腹泻,这明明就是受寒,之前的太医也是这么说。”
    “小公子体内燥热,脾脏已经受到损害,再按照之前的药方治下去,他恐怕连大小便都不通了。”钱大人耐心的解释道。
    屏风后的声音沉吟了一下,最终还是否决了钱大人的方子:“大人的想法和前日的太医完全相反,那些太医也是医官局有经验的老臣,奴家不能让忠儿冒这个险。”
    何况还有贺夫人没有说出口的理由——竟然带了个不洁的女人上阎府,这让她首先就不能接受,因此更不会站在钱大人这边。
    钱大人转头望向床上的娃娃,有些不忍的皱起了眉头。这时候娃娃忽然咳喘不止,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跟着又难受得呜呜哭起来。屏风后面立刻传出凳子移动的吱呀声、挣脱某种桎梏的衣料摩擦声,还有女子慌乱的喘息声。须臾之后,一名女子终于踉跄着跑出屏风。
    “忠儿……”那女子一身新寡的缟素,满脸泪水的扑上前,伏在床头抱了孩子不放,“娘只有你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璃儿,你逾矩了!”贺夫人在屏风后恼怒不已,“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钱大人,您还是暂时回避吧。”
    “夫人不用这药,过两天还得找下官来治。”钱大人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带着龙白月走出屋子。
    “大人……”龙白月跟在钱大人身后嗫嚅着,有些为难的回头张望,“那孩子不要紧么?”
    “不要紧,富贵病。”钱大人冷哼一声,挺直了腰板往外走,“你刚刚可观察到什么?”
    “那孩子?”龙白月一愣,咬着唇摇摇头,“我没敢细看……光顾着难堪了……”
    “哼,那你还是不合格。”钱大人径自走出阎府,捞了袖子就要自己往马车上爬。
    龙白月慌忙上前扶持他:“大人慢点。”
    “好好的扶我做什么?我不用你扶。”男女授受不清,钱大人一脸不愉快的要挥开龙白月的手。
    “大人左边身子明明不方便,还是别勉强了。”龙白月亦固执的不肯让步。
    钱大人闻言愣住,一时竟停止挣扎,乖乖的任龙白月将自己扶进车子。待得二人上车坐稳,小厮扬了两下鞭子,吁吁几声,缓缓驱动马车前进。马车里钱大人和龙白月都不说话,沉默了半晌之后又是钱大人开口:“你眼睛倒毒……还没人看出来过。”
    龙白月笑笑:“以后大人再不要说奴婢不合格了,奴婢刚刚没仔细观察那孩子,是因为生气来着。”
    “那你还是不合格,”钱大人依旧仰着脸摇摇头,眼角瞥见龙白月在不服气的皱眉,才又开口,“医者不应在乎他人喜恶,更不应在乎自身喜恶。”
    “这如何能做到?”龙白月可不是心如止水的性子,若是让她救治自己讨厌的人——比如说宰相,她不下个半斤砒霜她就不叫龙白月啦!
    “当然得做到,受个人情绪影响而失去冷静客观,不配称其为医者,”钱大人瞅瞅龙白月灵动不驯的脸,颇不以为然:“昔日战国名医文挚,在御前故意惊辱圣驾,激使齐王破口大骂,治愈了他的抑郁之疾,却最终被齐王下令投入鼎中烹死。你有这样的觉悟吗?”
    龙白月听得浑身一哆嗦,她之前从没考虑过太多,哪里知道行医竟然会这样危险?
    “前秦主苻生,吃枣太多致使脾胃不适,太医程延据实以告,苻生心胸狭窄,怒曰,‘汝非圣人,安知寡人食枣。’将程延斩首弃市。伴君如伴虎,安分守己尚且不能自保,再搀杂进喜恶是非,则命运更加危如累卵。”
    “奴婢以为这样的情况下,处事应更为圆融变通才是。”主子这么恶,做事还老实巴交的,岂不是自寻死路?拿这样的事例教育她,她更加不能冷静客观啦。
    “嘿,人要聪明,但不能自作聪明。毒杀汉宣帝皇后的女御医淳于衍;进献雉羽裘,私通皇后毒杀太子的西晋太医程据,谁不显赫一时,又何尝有好下场?”钱大人说得累了,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有些怅然的低吟道,“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唉……说到底,这潭是非的混水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得……”
    话音未落,钱大人倏地脸色惨白,他按住自己的肚子,左手和左脚开始痉挛,痛得他黄豆大的冷汗纷纷滚下额头。龙白月吓慌了,要上前扶他,手却被钱大人挡开。钱大人喘着粗气咬牙道:“不妨事,疼一会儿就好了。”
    “要不要请别的太医看看?”龙白月焦急的提议道,“奴婢方才就发现大人身子不灵便……”
    “不用看了,”钱大人打断她,“我这是周痹症,谁也治不好。”
    周痹症是绝症,龙白月听见也吓了一跳:“这可如何是好?”
    痛感稍歇,钱大人如蒙大赦般躺倒在车厢里,虚脱的展开身子:“龙医女,麻烦你替老夫按摩一下左膝。”
    龙白月乖乖听命,帮钱大人按摩时心思兜转,想到了紫眠:“大人,奴婢向您推荐一人可好?他大概能有法子……”
    “谁?”
    “紫眠大人。”
    “他?”钱大人睁眼,冷嗤一声,“他素来与医官局交好,但今次在朝堂上呈报土雨之事,老夫才真正知道他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件事紫眠不曾与龙白月提过,可她也略有耳闻,龙白月当然要维护他:“关于土雨的解释,紫眠大人一定是秉公直言,奴婢不认为他会站在宰相一边。”
    宰相曾经怎样对待紫眠,只有她知道。
    “天真。”钱大人不以为然的吐出两字。
    “我……”龙白月不知该怎么说服钱大人,却被他说的两个字搅得心乱如麻。朝堂上瞬息万变,能有多复杂她不知道,她只关心紫眠——他会和宰相妥协吗?
    不,她也不要去关心这个,她只要相信他就好。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她只需要知道她的紫眠温柔细心又善良,这样就足够了。龙白月还是想开口帮钱大人,不料却被他扬起手打发掉:“下车吧下车吧,已经到别院了。不用再多说,两天后我来接你再往阎府去。”
    龙白月瞠目结舌的被钱大人赶下车子,她怔忡的望着马车绝尘而去,哭笑不得。这钱大人,还真是个顽固的老头子。
    阎府噩梦般的遭遇让龙白月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自己想要脱胎换骨并没有那么容易。想要打破礼教的偏见,只能靠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和自己的努力慢慢获得别人的认可。可是阎府……哎哎哎,她能不能不要再去啊——她好怕,真不想再去面对那刀子一样冷血的声音。龙白月这两天只要一有空,就不停的在心里祈祷阎府的小公子能够不药而愈。
    现实当然是事与愿违,两天后,龙白月还是不得不苦着脸爬上钱大人的马车。钱大人在马车里对她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我们上阎府去,这一次我有把握他们会采纳我的意见。”
    龙白月仔细瞅瞅钱大人的脸,找不到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这让她不得不在心里喟叹,能做到这样一心向医,该是多正直单纯的人。她能做到这点么?龙白月在心里反思,佩服之余只能无可奈何的鄙视自己——她一向活得太恣肆随意了,恩怨分明,想要有钱大人这样的定力,还得从头再修炼起。
    他们赶到阎府的时候,才知道阎小公子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了。这一次女眷们没有回避,也可知事态的严重紧急。龙白月进了屋子打量一圈,除了那日见过的新寡妇人,还有两位上了年纪的夫人被丫鬟们簇拥着。那两位夫人眉眼相似,保养得甚好,所以看不出年纪差别,只觉得其中一位眼神更凌厉一点,看龙白月的眼神也充满敌意——龙白月猜她就是贺夫人了。
    还真别说,贺凌云脸臭起来的时候,和他娘真是挺像——无论是上挑的长眉还是下撇的薄唇,都不招龙白月待见。哎,不行不行,她要心如止水客观公允,龙白月深呼吸,开始修炼……
    那新寡的妇人是孩子的母亲——阎府少夫人朱璃,她早已哭得没了力气,任由两个侍女扶着。钱大人打量了她一眼,回头摸了摸病恹恹的孩子:“恩,不出下官所料。龙医女,你也上前来看看。”
    龙白月瑟缩了一下,胆战心惊的回望贺夫人,见她这次冷着脸一言不发,方才定定神走上前,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和手腕。龙白月低声对钱大人说出自己的所见,第一次望诊竟谬误不多,让钱大人不禁微微颔首。
    钱大人仍旧开得是石膏汤,方子顺利的被侍女拿下去,抓药煎煮按部就班。喝完茶领过酬劳后,临走时钱大人又忍不住打量了一下苍白无神的少夫人朱璃,犹豫了一下,还是请了阎夫人一边说话。
    “少夫人两眼直视无神,神色颓靡呆板,苍白羸弱。下官恐她是心病难医,请夫人多加注意。”钱大人提醒道。
    阎夫人叹息一声,凄然泪下:“我儿浚冲命薄,夏天在北边阵亡,也苦了这孩子。如今天天打发她上亲戚家散心,可郁郁之情总不见好。”
    “心药也需对症……”钱大人也无奈,不方便再多言。
    陪在阎夫人身边的贺夫人这时候冷哼一声:“怎么对症?难道要她改嫁?不成体统……”
    阎夫人慌忙推推贺夫人,暗示她噤声:“姐姐……璃儿还在里间呢。”
    贺夫人不再多言,冷淡的转身走进里间,独留下阎夫人很不好意思的招呼钱大人。龙白月跟着钱大人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里间,就见小公子躺在床上睡着,呆坐在一边的少夫人朱璃看见贺夫人走向她,忍不住委屈的喊了一声姨妈,面色惨白的哭倒在贺夫人怀里。
    “女子没了丈夫,便是没了人生……”钱大人坐在马车里发呆,“这叫做未亡人。对于相信自己只欠缺一死的人,我们做医生的该怎么办?眼看着她们一点点油尽灯枯,饶是我们医术无边,都不知道输给了谁……”
    面对礼教、规矩、道德,他开不出方子来呀……一通无奈,钱大人心里猛然一揪,内脏又开始刺痛起来。他痛苦的闷哼一声,汗如雨下的倒在车厢里,左肢病态的痉挛扭曲。
    这时就见龙白月扬起车窗布帘,对驾马的小厮高声吩咐:“去紫眠大人府邸。”
    “你做什么……”钱大人挣扎着咬牙反抗——已经连着很多天没给紫眠大人好脸色了,这时候去求他,丢死人了。
    龙白月攀在车窗边,此刻回头看着钱大人闹别扭的眼睛,咧嘴笑了一下:“医者不应在乎他人喜恶,更不应在乎自身喜恶。大人,您不合格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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