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天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里,东方的情形却陡转直下,昏迷的时间 多,清醒的时间 少。他知道这是毒性漶漫的作用,却也无法可施,渐渐地神志也不太清明,只觉许多人和事不堪去思想。索性也不想了,生死由命。
偶尔一次醒来,见结香跪在床头,神色悲伤,东方反笑道:“我死了你可别伤心。”结香点头,“好,我不伤心。”东方望着帐顶,“……谁也别伤心。”他似乎知道自己说的是谁,又似乎不知道。
结香柔声道:“你何必想这些呢,我唱个歌给你听吧。”东方道:“好。”结香便唱:“轻骑上丘塬,浓墨远山淡墨天。北风啸耳去,吹乱雪花一片片……”
东方听着,仿佛随她歌声飘摇而去。恍恍惚惚中走到了一片寂静的雪地里,白茫茫一片,却又不觉得冷。仿佛是那次猜出了承铎会来寻他,他便在平遥镇西北的岔路上等着。然而那时并不与承铎相识,此刻又像是结识已久。
只是四野空旷,不见人影。东方远远见雪地上有马蹄印,便顺着那蹄印走去。走不多时,看见一个人背着斗笠的背影,恍然便是承铎。东方大声道:“习鉴兄,你等等。”承铎仿佛没有听见,只管往前走。东方急忙追上去,承铎走得很慢,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行至一道山壁处,承铎拐了一个弯。东方跟着拐过去,迎面是峭壁,高逾万仞,却陡然不见了承铎的踪影。
他仰头看去,峭壁如鬼斧神工般矗立着,像一座山从中间劈开了一半。壁上落着散碎的雪,横着一道沟渠,细看之下像是一个笔画。东方退后几步,果然是一横。他再退几步却是一个“王”字的最末一笔。那个字比他人还要高大,再往上隐隐还有笔画。
东方退出十余丈远,仰头看去,那万仞石壁上刻着两行字。此时看进他眼里,笔勾峥嵘,却是出奇的清晰,写着:“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东方默默地念了两遍,心中只觉空明静寂。突然天边“咚”地一声锣,如震三界。
东方猛然醒来,只太阳穴上筋脉“突突”地跳,四周万籁俱静,应是又到深夜。结香一惊,道:“你怎么了?”东方疑幻疑真,缓缓问:“你方才听见什么声音么?”结香道:“没有啊。”她抚上他的额,又伸进被子摸到他身上,皱了眉:“你很热么?怎么出了一身的汗,又这般凉?”
东方虽仍觉得虚弱,意识却不像先前那般模糊,心里反而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了些,摇头道:“我不热,有些口渴,烦你倒杯水来。”结香转身去倒水,东方依稀记得那句“不辞风雪作归程,却向人间觅侯王”,心里且惊且疑,问结香:“我睡了多久?”
“四五个时辰了,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结香倒了水来,扶他坐起。东方就着她手喝光了那杯水,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他看着结香额间已黯淡了的太乙神名,心中默道:“神明在上,弟子此劫若得不死,他日有缘封侯拜相,必礼敬上神,矜悯黎庶,安定人间。”
结香本见他已很不好了,现在忽然清醒起来,心里反有些害怕,轻声道:“你躺下好不好,外面正冷,不要着了凉。”东方依言躺下,结香将被子给他盖好,远远听见有马蹄声直奔过来。敢在燕州大营里如此骑马,除了承铎别无他人。结香几步抢上去,掀开帐帘,承铎的马直冲了进来,问道:“他怎样?”
东方虚弱地笑道:“没死。”
承铎一把扯开裹着的羊绒披风,露出了里面茶茶的脸。
*
茶茶的解药实在神奇。经她亲自施药后,一天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东方就好了大半,能起坐自如了;再过一天,竟然可以起来走动了。营中众人尽皆叹服之时,茶茶却有些郁闷。只因承铎这两天来都不理会她,仿佛他突然变成了哑巴了一般。你要说他生气吧,他看来又并未十分生气;你说他没有生气吧,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那天他找到茶茶后,就没问过她一句关于沙诺里那些人的事,这反而让茶茶心里很没底。仿佛两个人过招,一个原本准备好了许多应变之策,另一个却总不出手。
第三天早上茶茶罕见地比承铎还起得早。将头天发好的面,蒸了几个馒头,切开,夹上肉菜汤汁,做成了燕州当地的一种小吃,叫做“开口笑”。待得承铎起床要出去时,茶茶便挨在那旁边,在他侧前方挡了,低眉顺眼地拿这那个早点。
承铎看也不看她,迈开一步又往外走。茶茶退两步再挡在他侧前方,抬头眯了眯眼睛,十足楚楚可怜的求饶状。承铎若是肯看她一眼,决不会再这样黑着一张脸。然而承铎不看她,两人僵持了片刻,他终于还是接过那个“开口笑”,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一会儿,忽兰跑回来给茶茶汇报,承铎把那个“开口笑”吃了,中午在东营不回来。茶茶大受鼓舞,睡了个午觉又锲而不舍地做晚饭。承铎晚上回来虽没说话,却把饭吃了。吃完又到营里去,没多久回来洗了澡,把忽兰撵了下去。
他走到帐角,抓小白兔一般把茶茶抓起来,扔在床上,一把就撕开了她衣裳的领口。茶茶虽指望承铎理她一理,却也没指望承铎这样理她。于是她反抗,未遂,被承铎按住一口就咬在了□的肩膀上。茶茶便哀叫了一声。
承铎抬起头来,两人气息相交,他却出乎意料低低道:“回去嫁给我吧。”
“啊?”茶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承铎撑起半身,“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茶茶笑:“不好,做你的王妃就不自由了。”
承铎松开她,坐起身来。她仰在那榻上,衣衫半开,眼巴巴地望着他,眼里却有盈盈笑意。世间没有几个男人能抵挡这眼神的诱惑,承铎却不为所动,平静地问:“你想复国?”
茶茶笑意一顿,手肘撑起半身来,眸子也清淡起来。承铎希望她跟自己撒娇开玩笑,然而她却严肃起来。他便莫名地觉得被刺伤了。
承铎站起身时,茶茶并不看他,只拉好自己的衣领,平平地吐出一句话,“他们想复国。”承铎看向她时,她慵懒地一笑,“我也未尝不想。”
“你觉得你能么?”
“世上的事没有能不能,只有做不做。曾经要嫁给你的人是高昌的公主,不是我。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不如……”她停顿了一下,不知是犹豫还是故意。
承铎却接了下来,“我不会帮你的,更不会把你捧成高昌的女王再来娶了你。你要嫁给我,就以现在的身份嫁;你要复国,就自己去吧。”
他平静的语音却把茶茶激怒了。
“呵……自己去。你以为我想做女王?你以为我是为了权力?不,是仇恨。”她坐直了身子,“你不是自诩最懂我的仇恨么?你被敌人夺去的土地不是应该再夺回来么?被困在草丛的鹰不该向往飞到最高的苍穹么?你的母亲被人害死了,你不也杀了害她的人……”
“这就是你留在我身边的目的?”
茶茶本要说下去的话被他打断,只留下一片生硬的沉默。承铎一瞬间觉得眼前的人非常陌生,甚至她幽蓝的眼睛也不同于往日,她蓄意隐瞒的目的被揭露,却没有人高兴。
“我让你觉得不安全了么?让你必须要去夺取一个你还看不到的东西?”
茶茶不答。承铎背转身去,望向帐外,太阳从一侧斜射过来,将帐门的一侧染成了金黄色,却将承铎留在了黯淡的一边。“这么久了,我以为能给的都给你了,却没想过你要的也许我给不起。”
茶茶心里一酸,“我不懂,你为什么给不起?你帮了我对你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承铎转过身来,“你确实不懂。我乐于看到你有所寄托,学学做饭,看看书练练字,甚至更有意思的事,这些都没什么。然而我不愿见你杀人下毒,忍辱复国。这些东西太重了,你选择了它就做不成你自己,也不是我要的那个你。”
“你的仇恨无法消灭,甚至毒杀了你的仇人也不能让你快乐。于是你以为复国可以让你快乐?你真幼稚。你的亲人,你的童贞,你失去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找不回来了。你做什么都没有用的。”
“不……”茶茶想要反驳,却难以找到一个切入点。
“不什么?我知道你是什么罪都受过了,故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什么原则和底线。我乐意一直护着你这样过下去,不表示我可以无限制地纵容你,甚至让你利用我。”
“我没有利用你!”茶茶断然而愤然地说。
承铎缓缓走近她:“那你竟是怀着一颗博爱的心对我以德报怨?真让我感动啊。”他很少说这样讽刺的话,而一旦说了出来,深藏的决然还是轻易让茶茶觉得害怕。
“你是气我隐瞒了你?”她再也凝聚不起气势。
“我并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幼稚。”他凑近她的脸,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我不会帮你的。你以为什么都不会改变,其实一切都会变。你追寻的东西会改变你,在你索取的时候,在你不知不觉中就改变了你。并非你愿意,而是你不得不改变。”
“我对你不会变!”湛蓝的眼睛涌上了泪意。
“是么?可我现在几乎都要不认识你了。”他站直身子望着她,“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事,决定只有一个——你要去复国,我就不要你了。要不要留在我身边,明早我来听答案。”
他说完也不再看她,转身掀了帘子,走进夕阳的余辉里。茶茶默然坐在榻上,一动不动,直到承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只留下远方一个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她设想过许多结果,这不是最坏的,也不是最好的。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承铎言出必行,做出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他捉住她时,茶茶没有恨过;他拷问她时,茶茶没有恨过。此刻却第一次有些恨他,他竟然就把这个选择如此决然地推给了她。
最后一缕阳光湮没在大地的边缘时,茶茶蓦然站起身来。她走出大帐,放眼四顾,却觉得难以找到目标。她漫无目的地走到帐后的凉棚,忽兰正在地上洗着一件里衣。茶茶并不看她,兀自踱到厨下。
盆子里堆着些菜蔬,茶茶挽了袖子,舀了忽兰烧的热水,将菜洗了。捡了一个土豆放在菜板上,一刀刀切成薄片。一年以前,她不会切菜,更不会做饭,连油盐酱醋都认不齐。她将那土豆薄片整齐地码好,又切成细细的土豆丝。
忽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安静地看她把这个土豆切完。茶茶换了一株雪里红,正要下刀,忽兰突然用她生涩的汉语问:“姐姐,你为什么不走?!”
茶茶蓦然停住。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走?茶茶看着她年轻的脸,上面写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就像承铎说她幼稚,不会带着批判,也不会带着赞许。不,忽兰,你不懂得。茶茶无奈地笑笑,简捷地说:“把灯点上吧。”
这边大帐里,东方也很无奈,“你这样逼她,未免下药下得太猛了。”
“猛药制心。”承铎的脸色难以再维持平静。
“也不怕她真的走了?”
“那更好,长痛不如短痛。”承铎没好气道。
东方翻起一对白眼,望着帐顶,“高昌这些年一直被胡人占据,你现在打垮了胡狄,高昌也就是你的领地。都是一家子事,你说你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这不是领地不领地的问题。我非得把她这想法拧过来不可。想复国,哼,她要是敢,我就占了高昌,看她找谁要去。徒弟还能把师傅打赢,这不反了天了。”
东方拍手笑道:“妙极。高昌地处要隘,可以打通西域的商贸……”
“你现在能不能别想政事?!”
“好吧,我想你们两分开看着都挺聪明的,放到一块就搞这等儿戏。”东方从谏如流,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他了。
*
第二天天不亮,承铎回到大帐,里面却空无一人。床铺得好好的,仿佛没有动过。他默然地看着大帐,难以想象没有她的空旷,不提防身后一个声音道:“回来了,吃饭。”承铎一转身,茶茶站在面前,身后跟着忽兰,哲义,各端着一只大托盘,上面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点心,热菜。
承铎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茶茶放下盘子,平平地说:“闲得没事干。”她脸色带着黯淡,原本潋滟的眼睛因为一夜没睡却显得愈加浓丽。茶茶自己先往旁边一坐,拈了一块金黄的炸糕沾了黑芝麻糖末咬了一口,正眼也不看承铎,“现在就这么霸道,真嫁了怎么得了,还不如死了算了。”她愤然地说完,端起一碗姜汁肉末粥喝了一口。
哲义和忽兰面面相觑时,承铎却低低地笑了起来,一撩衣摆,坐下来抢她那碗粥吃。哲义对这两个已经见怪不怪了,转身要走,见忽兰还莫名其妙,一把拽了她出去。
茶茶没两口就吃饱了,也不理承铎,站起来洗手洗脸。承铎也站起来跟着洗手。茶茶又撇开他,脱衣服爬床,一边摔被子,一边骂道:“就知道拿不要我来威胁,一点新意也没有,无聊!”
承铎扑到床上,把她抱得像个粽子,笑道:“有这一点就够了,不需要新意。”
茶茶裹着被子怒视道:“你发誓一直对我好,这辈子都不会嫌弃我,我才要嫁给你。”
“我才不发这么没出息的誓!”承铎嗤之以鼻。
茶茶隔着被子踢他:“你没诚意,说了不算。”
“我哪句话没算数?”
“你说我可以对你提要求……”
“我又没说你提了我就得答应。”
茶茶恨恨道:“我现在就有一个朴素的要求!”
“说。”
“你昨天咬疼我了,我想咬回来。”
承铎默然半晌,撸起袖子将手臂送到她嘴边,说:“我昨天没洗澡。”茶茶冷笑,“你天天都洗的,一天不要紧。”一口就咬在他小臂上,觉得不解气,又狠狠磨了磨牙,磨得承铎“咝”地一声,她才满意地松了口。
承铎手臂上便留了个细小的牙印,冒着血珠。承铎郁闷地看着她:“舒服了?”
茶茶得意地点头。
承铎咬牙道:“惯得你……”
帐外太阳升起来,照在紧闭的帐帘上,仿佛一个温暖的预兆。
世上的生死变故难以预料,情人能够相守,又如何不去珍惜。
*
*
注:本文诗词与歌词如无特别说明,则皆系原创。
第三十八章香消
俗话说:“一只狗服一个夹子。”话虽粗,理却不粗。世间万物自有其微妙的平衡。男人看似主导了世界,女人便委婉地主导男人。
茶茶留了下来,承铎却令赵隼会同了沙诺里的人马出兵高昌了。待得赵隼的骑兵离营之后,承铎望着地上的马蹄印,心里恍然觉悟。每次跟茶茶闹别扭,看起来都是她屈服了,怎么最后她的目的都达到了呢?
他这样想时,心里不觉幽怨起来。这股子情愫正撞上了结香飘忽的歌声。承铎遥遥望了望东营外那罚人禁闭的大木笼子。笼子上盖了薄毡,勉强可以遮风蔽雨。自从茶茶带回解药,东方就把结香关进了那个囚笼。
结香也不以为意,每天情绪来了就唱那靡靡之音,唱得东西二营的人骨头都要酥了,就只唱不软东方的心。如今东方伤势已愈大半,赵隼一走,营里军事上承铎就要忙碌一些,东方便给他照应着日常事务。
这日东方带着王有才正从中军大帐回东营去,结香便裹着衣服,倚在那笼子边上唱:“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东方仿若不闻,径直进了自己大帐里。王有才闷头跟在后面,见结香望着东方进去的方向,脸上浮出一个温柔平静的笑,王有才叱道:“看什么看,我家先生正眼也没瞧你。”
结香眼波一转,“他眼睛没看,心里看了。”
王有才无言,喃喃道:“真是不要脸。”脚下不停进了东方大帐,却听东方吩咐道:“去把结香带进来。”结香跟着王有才进来时,东方正闲闲地拈了根针在火上烤,见她进来,温文尔雅地说:“坐吧。昨天想出一个法子,或可解你中的邪术。”
结香依言坐下,“其实……大人不必费心。”
“不费心不行啊,你主子能做出你这个傀儡来,就能做出更多的。今后遇着了岂不麻烦。”东方说话间点住了她的穴道,结香一时动弹不得,表情一顿,“你拿我来试验?”
东方皱眉道:“也可以这么说,只是露骨了些。”
“你……”结香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东方冷冷道:“你要杀我,我没杀你已很对得住你了。治好了你是你的造化,治死了你也怨不得我。”说着斜斜一针直向她脸上刺来,结香忙闭上眼睛。东方已一针栽在她阳白穴上,找准了力道,猛然斜刺进半寸。
结香锁眉,“你何不先把我击昏?”
“你昏了我还问谁去,现在什么感觉?”
“头昏脑胀。”
东方思索了一下,又拈了一根针从她脖颈上穿过,一针透两穴。“现在呢?”
“这边……头痛。”
“这可怪了……”东方怀疑地自语。
结香现在认识到东方是要整治她了,忍不住骂:“……混蛋……”
东方置之不理,转头对王有才道:“昨天教你认的地仓还记得么?认来我瞧瞧。”
王有才果然拿了针在结香脸上细细分辨,结香欲哭无泪:“你卑鄙……”王有才对着她唇角一针扎下去,结香两眼一翻,惨叫一声。
王有才吓得缩了手,“先生,我是不是扎错了?”
东方仔细瞧了瞧,心平气和地说:“没错,力道轻了些,想是你有些怯。扎针不可心怯。力道不准会致人瘫傻,肢体不遂,想死都没办法。头上扎偏了,终身口鼻歪斜,见不得人。”
杀人不过头点地,故尔世上有许多不怕死的人。正因如此,这世上又有许多令人欲哭无泪的法子,又有许多不以死来作威胁的人。
东方烤着针又问:“谁令你来的?”
结香瞪着他,“你明知故问吧?”
东方平平仄仄地吐出两个字:“百汇。”
王有才便接了针,憋着劲在结香头顶上找。但凡习武之人都知道,百汇乃是人身重穴,位于头顶心。细细一根银针或许扎不死人,但极可能如东方所说,扎成瘫傻疯癫,那还不如死了算了。若是东方自己来下针,结香可能还不怕他;可他偏让个似懂非懂的半大孩子来动手。王有才咬着牙瞄准时,结香忿忿然叫道:“七王!”
“让你来做什么?”
“杀你。”
“鱼腰。当心别把眼睛戳爆了。”
不待王有才重新在她眉骨上找穴位,结香立刻改口道:“本来是要刺杀五王,没想到他把我给了你。”
“谁是军中内应?”
“我不知道。”
东方站起身来,淡淡地交代了一句:“我回来之前,知道的穴位每个练习一遍:不知道的自己开发。”
结香大声道:“有一个极善易容术的人曾经扮作营中军士给我带过信,说五王若是不能接近,就杀了你除他臂膀。刀也是他带给我的,军中还有没有他的人我不知道。”
东方站住,结香凝望他道:“我迟迟不肯动手,惹怒了主子,才被那人施术控制,刺伤了你。”她神色惨变,“我没能杀得了你,必然会被处死。如今你活着,我也不用选了。”
她这番话本说得恳切,若非对东方动情至深,不会拿自己的性命作赌,然而东方却毫不动容,反问道:“五月我在京城追着一个着白衣的人进皇宫,那人在上苑解语亭对十三公主下了迷药。那是不是你?”
结香一愣,“不是。我只在三月皇宫西门外的点心铺子见过你一次,后来从客人那里听说东方大人与萧相国弈棋的事。直到你来赴萧公子之约,我才知道你就是那个东方大人。”
东方沉吟道:“萧墨是何许样人?”
结香奇道:“你与他是朋友,他于我不过是客人,你又何必问我。不过……他曾经暗查过醉倚居后面的真正东家,后来没查着,也只好作罢了。那天你来过之后,我就奉命接近你,阻断你与五王的联系。你的鸽子,我就……”结香遗憾地挑了挑眉。
东方看着结香的神色,却对王有才道:“今天练到这儿,把针收了,叫人把她关回去。”说罢,转身就走。结香望着他出去的身影,心中说不出是恨还是爱,百般滋味填满了心里,犹如肌肤相亲的缠绵萦绕难去。
*
东方心知承铎是信任萧墨的,却忍不住要怀疑他,然则萧墨究竟有什么可怀疑之处,他又实在说不上来。或者他希望那个人就是萧墨,而不是他想象的其他什么人。又会是其他什么人呢?为此,东方很有些烦闷,这段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大都在中军帐或是医帐里呆着。
这天午后他正在翻一本医书,茶茶端了个药罐进来。东方独个坐在桌边记着什么,见她进来,抬头看了她一眼,问:“做什么?”
“嗯……找点药吃。”茶茶兀自翻着药抽屉。东方搁了笔看她抓药,“你都不称一下么?”
茶茶随口应付,“不用,不是什么要紧的。”她抓了一把蛇舌草,又抓了一把夏枯草,见东方看着,只得解释了一句,“清热解一下毒。”
东方道:“大冬天的怎会有热毒,要不要我诊一下脉?”
“呃……不必了。”茶茶摸了一下耳垂,觉得真是不好意思。这两天跟承铎太过火了,他倒是舒服了,把她弄得睡眠不足,额角上长热疮(俗称痘痘)。好在东方没再问,又蘸了墨埋头写字,只淡淡加了句,“抓点金银花藤吧,你配的药清泻太过,别伤了气。”
茶茶依言抓了金银花藤,减了夏枯草的量,又配了两味草药,端着药罐出来。走到一个帐篷边上时,恍惚看见个人影一晃,从帐子另一侧跑过。茶茶忙退了几步,探身一望,只看见一截衣角在前面几个帐角一闪。
茶茶并不往前赶,只平挨着那一排帐子往右挪了十余步,远远看见个背影避着人向营外去。茶茶认出了那人,匆匆又跑回医帐门口对东方道:“那个舞女跑了。”
“谁?”东方愣了一愣。
“你关在外面那个。”
东方身形一闪出了医帐。茶茶端着药罐,腾出一只手来指来他看,“就是从那边,我看她方才出营去了。”
“你看真了么?”
“看真了。”
茶茶话音刚落,东方一掠而去,已在数丈之外。“诶——”茶茶想叫住他,东方却已去远了。茶茶隐约觉得不妥,左右一顾,回身将药罐放在医帐门首的案桌上,折转身去找承铎。
东方追出大营不远,便看见了结香的背影,几乎足不点地地向西奔去。东方不知她是邪术发作,还是自己跑出来的,打起十二分精神想截住她。然而结香的轻功却出乎他意料的好,衣袂飘飞,如鬼似魅一般,仿佛一个在前方飘忽的影子。
足赶了半个时辰,结香跑到这片原野的边缘,迎面一道悬崖。她便沿崖边折而向北跑去。东方惊觉追出太远,回头一看,已不见大营的犄角,再转身时,结香也失去了踪影。东方调顺了气息,沿着她消失的方向再走了数丈,隐见前方崖边地上倒着一个人,服色正是结香。
东方缓缓走过去,结香侧身倒在地上。她长路奔跑了这许久,内功再好也该气喘难平,决不会这样安静地倒着,仿佛没有生气。她侧脸的方向看去,可见额上的朱砂已洗掉了。
东方伸手扣住她手腕,她的手一动不动。东方将她抱了起来,刚一转身,结香似乎动了一下。东方将手一撒,然而力已不济,结香腿一挑,软软地从他手臂上滑下来。东方已被她点住了穴。
“大人真是不长记性,兼且多事。”结香柔柔笑着,抚摩东方的脸,“我来见我主子,与你有什么相干,嗯?一会儿他来了,你就死定了,不如我现在杀了你,必定比别人杀你温柔许多。”她拉了东方的手笑着,仿佛情郎面前的少女一般纯真。
东方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你何必认那个主子?”
“我不认那个主子,难道认你么?你肯做我的主子么?”她偏了头半开玩笑地问。东方却看出了她话里的真意,便沉默了。结香放了手,轻叹道:“你真让我伤心啊。那你追出来做什么?”
东方一时不知怎么说好,默然片刻道:“你何不为你自己活着,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结香轻飘飘地接道:“那就只有和你做的事了。”
她此言一出,东方彻底地恼怒了,以至于脸色都红了起来。结香莞尔一笑道:“又生气了。你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她张开手臂抱了抱东方,低声道:“你真是可爱。当初在那点心铺子见着你时,我就这么觉得了。可惜,你那时就没注意到我。”
结香踮了踮脚尖,吻到他脸上,柔声道:“大人总是因为可怜我才着我的道,从此需记住了,待人不可太过好心。”
东方哭笑不得:“多蒙指教。”
结勾着他肩,认真地问:“当真记住了?”
“记住了。”
她便松了手,退开一步,“不怕我现在杀你?”
“怕有什么用?”
结香再退一步,“你如今要死了,怎不想想你那美丽的公主在做什么?”
东方这回不说话了。
结香深深吸了口气,语气不知是慨叹还是惋惜:“你昏睡的时候都叫着她的名字。”她隔着数尺距离望向东方。有时距离的近与远很难界定,选择的对与错也很难结论,结香勉强地叹了一声,懒懒一笑道:“你记着吧,欠我的情,这辈子都还不上了。”
东方猛然想出了她要做什么,大声道:“结香!”结香已一脚踩空,背对着悬崖摔了下去。她的笑容瞬间消失在了崖边,只留下刺目的阳光。
东方望着那悬崖边,难以置信。他闭上眼睛想驱退这幻觉,然而这竟是事实。这事实让他几欲涕零,即使他的穴道已经解开了,他仍站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身后一个声音低沉道:“东方先生。”
东方辨出了这声音的主人,在回燕州路上遇见那人时的压抑感随声而至。东方并不回头,却缓缓抽出了那条精钢链,动静之间,白光一闪便向那人击了去。身后黑影急急一退,链梢刮得“碴”的一响,那张黄金面具的前额被划出一个凹痕。
面具的主人目光一聚,冷冷道:“你再动一动,我让你变成刺猬。”他身侧左右各站了十名蒙面人,手举强弩,每弩十箭。东方现下只想痛快打一架,也冷然道:“你也知道自己见不得人,要藏在那面具后!”
那黄金面具柔声笑道:“你错了。这才是我,取下面具的那个人不是我,那个人戴着世人看不见的面具。”
东方微微摇头,“你果然疯癫得不轻。”
那人“呵呵”笑道:“你若是再回上京,便知到底是谁疯癫得不轻了。”他慨然叹息一声,“可惜啊,你看不到了。不过不要紧,他能看到就行。”
东方平静道:“你不会成功的。”
黄金面具盯着他看了片刻,惋惜道:“本想给你一条活路,你却自寻死路,这可怨不得我了。”
“谁让你给我一条活路?”东方突然道。
黄金面具被他这样一问,忽然感了兴趣,“你看出来了。啧啧,可惜。”
“是谁?”
那人唇角扯起一个恶意的笑,道:“我不跟死人说话。”他手指轻轻一抬,箭头随他的手指转动,那手指向着东方微微一指。
箭弩破空的声音转瞬而至,黄金面具左侧的两名弓弩手倒在了地上。在他们身后,承铎再扣两箭上弦,右边两名弓弩手也应声倒地。余下的弓弩手齐齐将箭向着承铎的方向射去,黄金面具并没有回头,只因东方已攻了上来。
他一路避开东方的进攻,只向着来路退去,身边还余下十余人。承铎带来百余骑一时被箭雨射住,承铎连连开弓,又射死数人。那十余人退自崖林边,林边系着快马。树木挡住了视线,黄金面具上马,向西南奔去,转瞬已在一箭之外。
东方停住步子,承铎自后赶上,问道:“你可还好?”
东方只淡淡道:“别追了。燕州是你驻地,他不会只身过来,前面必有接应。”
承铎对身后副将吩咐道:“你带人远远跟着,不用和他们打斗,且看他们往哪里去。”
那副将领命而去。
承铎牵了一马予东方,道:“我们先回去。”
东方上了马,将要掉头时,回首望了望那悬崖边,那里只剩下半个火红的太阳。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也许会记不清晰;有些场景,有些感觉却不会忘记,难以攀描,不可言说。这并不是简单的记得与不记得。
东方与承铎翻山穿林,一路无言。走到天色黯淡下来时,承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一把勒住马:“我们走错路了?”东方抬手一指:“你看那个。”不远处矗立着一根石柱,仿佛是什么屋宇的断壁残桓,“方才我们就经过了这里,现在又到这里了。”
承铎左右看看,“燕州大营附近我熟得很,不会走错呀。”他看清落日的方向,道:“我们往这边走。”东方默然不语,跟着他往前走。又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两人再一次看见了那根残破的石柱。
承铎奇道:“这可怪了,难不成还遇着鬼打墙了!”东方徐徐策马到了那石柱边,太阳已经落山,借着微弱的天光,隐约看见那石柱上刻着两行胡文。承铎道:“读读看。”
东方知道他也认不全,“胡文全是注音,不比汉字,你就是全读出来也不知其意。”
承铎勉强认道:“喀拉……昆仑……这是他们的神啊……谕……入……死……”他转头瞪了东方道:“喀拉昆仑神谕,擅入者死?”
东方望了望天色,慢慢道:“想必是这个意思。”
天空却灰暗一片,暮色朦胧下,连一丝云也没有,只觉压抑而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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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君爱一时欢,烽烟作良辰。”之句是央视电视剧《三国演义》里一首插曲《淯水吟》的一句。词作者是老太太王建,我很喜欢的一个词作者。那一版《三国演义》的所有插曲都是她作词,谷建芬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