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一墨兰亭笺纸桃花色在线全集:全文全集番外一任挽狂澜(上)一任挽狂澜(上)
傍晚掌灯时分,宫里传来晚膳。君羽胃口不错,多吃了两碗莲子羹。芜菁旁边伺候着,不时给她夹几片清笋冬瓜。君羽一直在想下午发生的事,随后问道:“芜菁,你知不知道式乾殿的中斋在哪儿?”
芜菁夹菜的手一晃:“公主问那做什么?”
“哦,我就是随口问问,这几天闷的发慌,想出去走动走动。”君羽轻松地说,眼光却淡淡瞟过她的手。
芜菁意识到失态,立刻换上笑容:“式乾殿的主子是陛下新封的张贵人,听说脾气有些古怪,宫里素来不喜欢她的为人,奴婢劝公主别去碰钉子。”
君羽皱起眉:“奇怪,平时看你温温懦懦,最不爱说别人的长短,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芜菁悔不该失口,牵裙跪下道:“奴婢该死,不是有意挑拨是非,请公主责罚。”
君羽笑着扶起她:“才说了一句话就把你吓成这样,胆子也忒小了吧。我只是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一个新封的贵人,哪来这么大脾气,难道父皇就由着她的性子来?”
“这个……奴婢就清楚了。”芜菁低下眉眼,不肯再多说半句。君羽也不勉强她,匆匆用完膳回房休息。
夜里睡不着,君羽有些口渴,就唤人起来掌灯。立即有宫女捻明蜡烛,用薄绢灯罩轻轻盖上。岚兮应声进来,去提案上的茶壶,结果一摇壶里却是空的。
“算了,我不喝了。”君羽摆摆手,准备继续躺下。岚兮哪肯放过这殷勤上位的好机会,连忙说:“公主稍等一下,奴婢去厨房盛点汤来。”
过了一会儿,岚兮回来带了食盒,从里面拿出汤盅。她舀了一碗,满心欢喜地递到君羽手里:“公主尝尝奴婢的手艺。”
君羽喝了一口,抬眼问她:“这汤不是你煲的吧?”
岚兮瞪大双眼,惊讶问道:“公主怎猜出这山菌汤不是我做的?”
“很简单啊,只有芜菁知道我不吃姜。”君羽意犹未尽地舔着唇,“这丫头手艺又长进不少,我都快离不开她了。不过说也奇怪,这山菌汤和上次的野鸭汤的味道竟然一样。”
岚兮笑道:“公主说笑了,这两个汤的食材都不同,味道怎能一样。”
“不信你尝。”君羽递给她,兰兮浅抿了一口,不禁皱眉:“是啊,真的有点像。”
味道相同,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两种汤里放了同一种东西。君羽揭开盖,用匙子在汤里捞了捞,除了几片漂浮的山菌,并没有找到任何别的东西,甚至连调料渣滓都没有。
“奇怪,这汤里为什么没见作料?”
岚兮随口回道:“大概是芜菁姐用纱布包好,才放进锅里煮的。这样做既能入味,又没有渣滓,入口汤才细滑。”
“哦。”君羽默然点头,心中更加疑惑。她想了想,从腕上褪下一只碧玉镯,塞到岚兮手里,“我也快成亲了,以后想尝到芜菁的手艺恐怕也不容易。等明天她再煲汤的时候,你偷一包调料出来,但是一定不能被她发现,事成之后,我会再赏你一只镯子。”
岚兮自然是喜上眉梢,满口答应:“公主放心,这点小事包在奴婢身上。”
君羽见她还算听话,于是继续问:“对了,我记得细柳生前和你关系最好,她现在走了,屋子一直闲着,不如你以后住进去怎样?”
“不……不不,不行!”岚兮吓得连连摆手,“那屋子死过人,不吉利的。”
君羽扬眉笑道:“你们不是好姊妹,关系一直很要好么?”
岚兮吓变了脸色:“可……可细柳死的不寻常,她的冤魂一直不肯散呐!”
“冤魂?这么说她不是自杀,那她是怎么死的?”君羽继续逼问,见岚兮不执意不肯说,她笑着点头,“好,你不说也可以,大不了我明天就派人去细柳房里给你收拾床铺……”
“我说!我说!”岚兮带着哭腔哽咽道,“她不是自尽,而是被人暗中缢死的。”
君羽听完,胸口略微一窒,心中暗想:果然被我猜中了。当日细柳匆匆下葬,连尸体都未来得及查验,现在想来,其中的蹊跷果真不少。
“你说这些我信,可是一个小丫头,能妨碍到谁的利益,非得让人家赶尽杀绝?”
“这个……奴婢也不好说,总之宫中的争斗历来晦暗难明,踏错了一步都是死路。依奴婢看,细柳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内幕,才惨遭灭口的。公主您既然快出宫了,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对您越有益处。”
君羽默默颔首,心里已经有了些底数。窗外夜色渐明,更漏深沉,她望了一眼天色,低声说:“你下去罢,我也累了。”
婚期日渐逼近,含章殿里张灯结彩,一团喜气祥和。这样大张旗鼓地布置了几日,终于到了九月初五,婚礼举行的前一天。
精致的牙床上平铺着丝造访送来的嫁衣,由深到浅数重红色,每一重衣裾下缀满了茸羽,底色如火如荼,华锦上金线勾描的凤鸾惊艳绝伦,一经光折射,仿佛振翅欲飞。
嫁衣静静地躺在那,不必试穿就可以看出它的熨帖,亮红色的软锦上浮光游走,奢华中透着一点艳。
君羽依旧穿着素服,照常梳洗吃饭。从早晨到下午,不停有太监扯着尖细的嗓子宣读礼单。宫女走马灯似地穿梭,混乱中有咒骂声,似乎是训哪个不慎打翻胭脂盒的小丫鬟。
她也懒得过问,午后闲来无事,凭着仅有的一点书法水平,找来字帖临摹。这几天君羽也看开了,既然人家无意,她也总不能死乞白赖的纠缠下去,不如早点放手,退一步海阔天空,也不至让自己输的一败涂地。
黄昏戌时,召见她去一趟武帝所居的龙宸殿。君羽来不及修饰,就匆匆随传诏的宦官而去。迈过龙宸殿的门槛,地上铺了赭红雷云纹毯,踩上去柔软无声,听不到一点跫音。衔锁熏炉里依旧薄烟袅袅,上面坐的金貔貅眦牙咧嘴,仿佛躲在昏暗角落窥视一切。
武帝原本在塌上睡觉,听见动静,微微睁开了一只眼。
君羽趋步上前,跪到他面前行礼:“儿臣,叩见父皇。”
武帝扶起她,脸上挂着慈和的笑意:“起来罢,今天气色不错,看来王练之医术不错,朕得考虑给他升官了。”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君羽也感受到武帝对子女的真挚,逐渐把他看成一个慈爱的父亲。经常过来问安,武帝也和颜悦色地教她下棋,偶尔兴致来了,亲自手把手地教她练字。武帝酷爱书法,尤其喜好王羲之的行楷,命君羽将《兰亭集序》临摹了近百遍,半个月下来,她的字已经大有长进。
“最近偷懒了没?”
君羽拿出藏在背后的纸,平坦到案上,武帝捋着须髯,笑道:“嗯,字形虽有些拙稚,已经隐见风骨,还算没有辱没咱们皇家的脸面。”
“父皇过奖了。”君羽谦虚一笑,露出皓白的贝齿。
这几天她似乎温驯不少,待在自己的宫里,平时甚少出门。武帝本担心她闹出什么乱子,可从这段日子的观察来看,似乎真的转了性子。想到她从小就失去母妃,自己政务繁忙,也很少抽出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陪她,这十七年来父女之间都没有真正沟通过,平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
武帝越想,心中越是愧疚,不犹拉着她的手坐下:“孩子啊,你明天就要出宫了,到了桓家要时时留心,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受了委屈忍一忍,也别太计较,毕竟那儿不比家里由着人宠你。朕其实也想多留你两年,这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不疼自己的骨肉,不想把孩子在身边多留几年?朕就是太宠你,才一来二去的,把你的婚事耽搁到现在。”
君羽促膝跪下,将头搁在武帝腿上闭上眼睛:“父皇,既然已经耽误了,那不如多耽误几年,反正我也没人要。”
武帝抚摩着她柔顺的乌发,呵呵笑道:“傻孩子,朕就算再不舍得,也没有留你一辈子的道理。朕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的恨一直没有平息过。你娘早死,朕心里头又何尝不苦?这些年过去,也没有好好弥补过。朕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你交给一个可靠的人,让他安安稳稳地照顾你下半辈子,替朕弥补这么多年的亏欠。等你儿孙绕膝的时候,朕也就安心了。”
君羽鼻腔泛酸,勉强笑着说:“父皇您又乱说,其实女儿在心里一直都没有怨过您,赐婚也好,别的也罢,您都有不得以的苦衷,怪我之前没有体谅过您的难处。”
君羽说这番话的时候,的确是发自肺腑,恍惚有那么一刻,她甚至真觉得武帝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一任挽狂澜(中)
“你刚出生的时候,朕抱着你,你的小脸只有拳头这么大,你八岁那年闹着要学骑射,还是朕亲自去马厩里挑了匹青玉骢。一眨眼过去,朕都老啦。”武帝黯淡一笑,眼尾平添不少细纹。
尚记得君羽出生时,他慌张迎上去,像初为人父那般激动。襁褓中探出一颗小脑袋,红通通地脸上皱纹满布,哭起来眼睛鼻子全缩不见了,只余一张喇叭般的小嘴。他抱着他,越看越心欢。然而塌上的女子合着眼,陷在巨大被褥里,像一束没有生气的素锦。
回忆犹如泥沼漩涡,让人还未意识就跌陷其中。愈是挣扎便愈是身不由己,直到它扼住生命的咽喉才算解脱。武帝仰起头,隔着万里苍穹仿佛望见女子合上的双眼,黯淡犹如寥落星辰。
“夜深了,朕也有点乏了,你早些回去歇息,明天一早朕就去含章殿送你。”
武帝从沉湎中醒悟过来,月凉中宵,不觉寒风渗透薄衣。君羽也觉得有些冷,起身行礼,准备回去。
“回去多添点衣裳,别受凉了。”武帝笑着提醒,君羽临走前最后一次回头,望见他端方温和的脸上,饱含着慈父般的暖意。她一路走着,不时频频回顾,仿佛想把他最后的笑脸铭刻到心底。
从龙宸殿出来,走过一段曲折回环的浮桥。天色黑暗,浓墨般的夜空中有隐隐的猩红,像是殷血风干后的色泽。二十八宿拱卫的星辰中,有一颗异样的明亮,那是传言中的帝宿紫薇星,犹如一颗跳动的心脏,隐隐搏动,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今儿的天真是怪呀,红的跟火烧似的?”
君羽走上浮桥的时候,身边两个挑灯的宫人低声议论。只听另一个叹道:“明儿个白露,又该下雨了吧。”
这样议论着,浮桥对面走来一行人,疾色匆匆的样子。两个挑着六角纱灯的宦官走在前头,后面紧跟着一个异装女子,穿着身滚金边火红胡裙,□着纤细蛮腰,手腕和脚踝上都系着金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与她擦肩而过的瞬间,带起一股浓烈的馥香,非兰非麝,让人闻了几欲窒息。君羽忍不住转过头,正巧那女子也侧过眉眼,那双淡茶色的水剪瞳轻轻一扫,与她视线相撞。四目相对君羽不禁微微一颤,仿佛看见淬毒匕首上那一刃寒光。
等她回过神儿,那群人已经走了老远了。
君羽拉住身边一个人问:“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个穿红衣的女人是谁?”
那宫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公主连她都不知道?那位就是陛下新封的张贵人。”
另一个也说:“是啊,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媚功,居然把陛下迷的晕头转向,一夜都离不开她。”
“这个张贵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君羽问。
宫人见四下无人,伏到她耳边悄声道:“听说是会稽王府里养的舞姬,今年开春才献进来,她身上的香味儿十里之外都闻的见,何况容貌绝丽又能歌善舞,谁见了能不动心?”
另一个说:“这样的美人,十年也未必能调养出来一个,会稽王能将她献出来,是摸准了陛下的脾胃,可他已经是王爷了,下那么大功夫图什么呢?”
君羽听她们一路谈论着,也没甚留心。回到含章殿已经过了亥时,院里厅里披红挂彩,下人们都安歇去了,满地的枯叶无人清扫,踩上去咯吱脆响。白天喧闹的已不复存在,只有空荡荡的风声呼啸而过,听起来有些凄凉。
进了内寝,她也懒得唤人掌灯,只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床塌,合衣躺下。尽管再不希望明天的太阳升起来,可总有些事情是逃不脱避不过的,不如安心睡觉罢。
她合上眼,想起乌衣巷那个晚上,庭中的月光如流水一样清澈透明,水中藻荇般交织,却是绿竹晃动的影子。不知道偶尔在无眠的夜里,那个人是否也会想起,哪怕只是一点吉光片羽的回忆。
“啪啪啪!”窗外响起急促的扣声,君羽开了门,一团影子晃进来。捻明了烛火,晕黄映照亮了一双伶俐的眉眼,她才看清进来的人是岚兮。
“这么晚了什么事?”
“公主,您要的东西奴婢给您带来了。”岚兮从袖里掏出一包褐黄色的湿物,笑意盈盈地摊在掌里。君羽眼光一亮,急切切地接过去。揭开一层层包裹的纱布,焦黑色的东西终于露了出来。似乎用石磨精细地研过,调料被碾的很细,都是绿豆大的小粒。
君羽对厨艺一窍不通,别说这么小的颗粒,就算真把囫囵的大料摆到眼前,她认识的也几乎没几个,更别说分辨谁是谁了。
自己不认识,也没规定不能找枪手。计上心来,君羽开始拿眼斜岚兮:“你干的不错,可我还是不能赏你。这东西研的这么碎,谁知道是不是调料,万一你随便包来糊弄我呢?”
岚兮立即喊冤:“公主明鉴,奴婢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糊弄您!”
“好,那你就认一认这调料的种类,认的出来我就信你。”君羽把东西往桌上一撂,用绢帕擦着手上的脏水,好暇以待地望着她。岚兮没有办法,只好开始逐个辨认起来。
“这个是大茴香、这个是酸枣、这个是龙眼肉、这个是薤白、这个是藿香……”她每拿出来一个都很快地分辨出来,并且能熟练地叫出名字,君羽默默记着,并没有什么特别。
直到挑出一块黑色小壳的时候,岚兮止住了,她拿到烛火底下看了看,辨认的十分仔细。君羽见她神色有变,立刻紧张的问:“发现什么了吗?这是什么东西?”
岚兮蹙起秀眉,不确定地说:“奴婢也不敢肯定,只是瞧着这个东西,有点像百姓家里藏的罂子粟。”
“罂子粟?它有什么作用?”君羽继续追问。
岚兮道:“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原本是华佗用在麻沸散里,给病人止痛用的药物。后来民间用它的壳熬汤,吃多了上瘾,还能要人命呢。如果真是罂子粟的,那麻烦可就大了。芜菁姐与您无怨无仇,为何要在汤里加这个?”
君羽旋即懂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芜菁用这个熬汤是想害我?”
岚兮小声怯懦:“奴…奴婢也不敢一口咬定,这东西若真是罂子粟的话,公主可就要留心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处于本意?还是背后另有人指使?”君羽这样想着,和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勾连到一起,看似不相关,仔细追究之下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为什么她每次出宫,都被碰巧逮住,即便说巧合,也不可能巧到她人还未到,宫里已经闹的沸沸扬扬。若不是有人提前泄密,胡贵嫔怎么可能守在含章殿里捉她?
还有她病的这些天,明明药食人参补了一盅又一盅,就算生死忧关的大病也该补好了吧?为何半个月过去,病不见痊愈,然而人越养越瘦,身体越养越糟?
这些事关乎她的地位甚至生死,而唯一与她生活休戚相关,并且有理由干涉的人就是芜菁。她明知道她对任何人提防,都不会对她起疑心,所以她才这么大胆肆无忌惮地害她!更可笑的是,这么一尾阴险的毒蛇潜伏在身边,她居然还可以把她看作情同姐妹、共塌而眠?
想起前日在琼华苑的一幕,细竹分明是埋伏在宫里的内线,那么同为孪生姊妹的细柳也难逃干系,她的死也一定是暴露了身份,才惨遭灭口,杀她的人有可能是敌方,更有可能的是自己人。
如果细柳是奸细,那么她潜伏在含章殿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监视主子。甚至细竹摔伤脚都可能是她们姐妹合伙编的一场苦肉计,目的是骗君羽上钩。芜菁能在汤里下药,也至少证明她不干净,很有可能是埋伏最深的一根内线。
君羽越想越后怕,后颈像灌了风般,寒毛耸立惊出一身的冷汗。回想这些天,她深陷在层层陷阱中,四周都是豺狼环绕,她却毫无警惕地穿梭期间,一点防范的意识都没有。倘若不是无意撞见,她还不知道要被蒙蔽多久?
不行,这样坐等只有死路一条,她必须抢在他们下手之前,把幕后操纵的黑影找出来。眼下的线索只有这包调料,这只能这下手。
她拈起黑色小壳的小壳,在鼻前嗅了嗅,浓烈的大料水依然掩盖不住那股诡异的香味。有种莫名的熟悉,似乎在哪里闻过,在哪里……
君羽眯起秀眼,脑中忽然闪过浮桥上那红衣女子淡茶色的瞳眸,以及萦绕在她周身,那股非兰非麝的烈香,是她!
前日在梨树底下,司马元显掏出那个神秘的玉瓶,清清楚楚地说:“这是我新配的料,加了冰片、罂子粟,只需用簪子勾上一点,就能要了那老东西的命。”后来他又说:“不用去禁宫,你只需去式乾殿的中斋,交给张贵人就可。”
君羽一直想不通,他口中的“老东西”是谁,现在想想那瓶里装的,极有可能是混有罂子粟的毒药,而他们密谋要害的人就是——武帝!
念及至此,君羽身心一颤,手里的纱布包啪地跌落,她推开门疯也似地朝帝宸殿飞奔去。冷烈的夜风从单薄的衣袖间穿过,刺入骨髓,胸口剧烈的跳动,已经分不清是因为焦急还是奔跑。
还未奔到,隔着遥遥之远就看到灯笼亮了起来,一盏接着一盏,宛如两道火潮在甬道边点燃,东止、西止、云龙、千秋数座宫门轰然关闭,从里面撞出四下洪亮的钟声,传音千里,在夜里久久不肯散尽。
伴着沉重的钟鸣,一个尖凄地嗓子嘶喊起来:“陛下——薨了!”
顿时人声鼎沸起来,哭嚎声一浪接着一浪,像是永不停歇的潮水,愈渐撕裂耳膜。
君羽刹住脚步,两手扶住膝盖喘息不定,仰起的脸上露出极迷惘的表情,夜风吹动长发,渐渐遮住了眼帘,看不见前方,视线模糊起来。
她尚记得,临走前最后一次回头,望见武帝端方温和的脸上,饱含着慈父般的暖意。那样笑着说:“回去多添点衣裳,别受凉了。”像寻常百姓人家一样,父母对孩子不厌其烦的叮咛。
君羽就那样一直在风里站着,没有出声,一时辨不清悲喜。空落落地呆了阵,才敢擦去眼角冰凉已久的泪。一任凛冽秋风吹开满头青丝。簌簌白珠扑面飞来,氲湿了唇上的暖意。才九月里,天就这样凉了。
这是她在半年之内,第二次眼睁睁看见,身边最亲最近的人蓦然离开。
一任挽狂澜(下)
天色窘暗,浮现出血般殷艳的红色。搏动的紫微星倏地一亮,突然黯淡下去,拖着深长的白尾向天边陨落。
太元廿十一年,九月,星罡异动,天下谓之变矣。
同样的夜晚,建康城的某一处角落里,有人倚窗独立,仰头静观着迥变的天象。他高挑颀长,略有些消瘦,风吹起霜白的袍摆,像是猎猎招展的一面旗。
良久,他长眉一颤,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怎么?”王练之审视着他的脸色,立刻紧张起来。
谢混掩上窗,悠悠转过身来:“哎,天象异动,只怕过了今晚天下有变。”
“怎何以见得?”
“你看孤星犯煞,即便不是血光之灾,也未必有什么好事。”
话音未落,门上响起了轻扣。谢混隔着窗问:“何事?”
外头的人回道:“禀公子,宫里传来疾报,说陛下夜里遭魇驾崩了!”
屋里的两人一惊,都不约而同地回头,观察着对方愕然变色的脸。
“知道了,你下去领五百铢银钱,给送报的使官。”谢混打发完下人,转头问王练之,“练之,以你平日的观察,陛下可有梦魇的毛病?”
王练之想了想,摇头道:“陛下不过三十五岁,正直鼎盛之年,身体一直很康健,就算有梦魇的症状,也不可能一下就丧命。”
“你的意思是说,这其中有蹊跷,陛下不是死于魇疾,而是有人蓄意隐瞒真相?”
“不错,我好歹是大夫,这点是论断还能推的出来。“王练之皱眉道,“可我有一点不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这样做到底对谁有益处,何况谁有这么大胆子,能瞒天过海?”
谢混按住额角,沉吟道:“这个倒也不难,去尚书台查一下录薄,就知道陛下留宿在哪个宫。能下手的无非是身边人,寻常太监宫女估计没这个胆子,唯一有机会得逞的就是那些嫔妃。”
王练之点头道:“这个我信,陛下向来放纵私欲,后宫所纳之人不下上千,冷落了哪一个,以至于惨遭报复也不是没有可能。”
“事情未必这么简单。”谢混摇头,“你想,那些嫔妃虽然失宠,只要陛下活一天,便还有一天的盼头。可陛下若是死了,只怕点这点盼头也没有。她们不会蠢到自掘死路的地步。这个人既然敢干,而且干的明目张胆,一定是背后有人撑腰,吃准了查不出来。”
“什么后台能硬到连弑君都不怕?”
“至少是操控了半个朝廷,且有一定量的兵权。这事情成则矣,不成就是灭九族的大罪。没有周密的计划和手腕,谁也不敢拿自家脑袋开玩笑,所以我敢打赌,一定是朝中人干的。”
王练之点头道:“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个人。桓玄手握重权,也算有点势力,难道他现在生了异心,想走他爹废帝篡权的老路?”
谢混摇头道:“这我也想过,但可能性不大。桓玄既然肯做驸马,就说明他还想投靠朝廷。明天就是成婚的日子,如若陛下一死,他苦心营算的一切岂不是沦落成空?”
王练之默然颔首,一想到明天婚礼不成,暗自竟有种按捺不住的喜悦。他心里虽这么想,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只赞同道:“不是他又是谁呢?”
谢混低笑说:“这正是我一直困惑的地方,你想想,王恭才去京口镇守,陛下就莫名其妙的暴毙了。其中谁的获益最大?”
王练之恍然省悟过来:“你是怀疑会稽王父子?可是会稽王身为皇亲,与陛下又是同胞兄弟,他怎么下的去手?”
谢混冷冷一笑:“为了夺权,同室操戈的例子还算少么?生在皇家,还讲什么辜负情面?依我看,别说陛下,就是他们会稽王父子之间也未必合得来。此番果真顺利的话,等到太子即位,宫里又有一轮更激烈的争斗。”
王练之听他说的不寒而栗,一想到君羽就更加焦心。如果明天成不了婚,她就得继续困在宫里,少了武帝这顶保护伞,谁还为她遮风挡雨?以她那点心机,只怕单纯的连个孩子都不敌,又怎样能在这血染的深宫里存活下去?
“你在担心公主?”谢混看出他的心思,索然问。
王练之不置可否地点头,毫不避讳:“是,以她现在的处境,应该是最尴尬的一个。桓玄可以无所谓,成不了亲继续领他的兵。可公主不同,她毕竟也是个女儿家,虽说这件事不怪她,可到底有损颜面。陛下一不在,有多少人单等看她的笑话,还有谁肯插手去管?”
谢混抚着眉心,叹道:“让她历练历练吧,人总是不能一辈子傻下去。何况我觉得这未必是件坏事,至少对于你来说……”
王练之立刻敏感地否认:“少胡说,公主成不成婚,与我有何相干?”
谢混拍拍他的肩,笑里别具深意:“先别急嘛,我又没说你和她怎么样,你干吗急着撇清自己?其实君羽这丫头,除了头脑有点简单,也算是个美人儿坯子。那天在兰亭里,我差一点把持不住,险些答应了陛下的要求。可惜我性子懒散,最进不得皇宫那种憋闷的地方。只能错过了驸马这等好差使,把机会拱手让给别人。”
王练之这才省悟,指着他问:“那你那天说的定亲……”
谢混扬眉笑道:“自然是托词。我若下定决心想要一个女子,别说定亲,就算得罪了朝堂天下也再所不惜。只是我现在寄情山水,不想沾染男女间的俗事,这颗心也就闲着,不知道该给谁。袁山松的女儿我见过,样貌归美,到底有些小家子气,与君羽相差甚远。说实话,她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我或许真的会考虑娶她。”
王练之心中一颤,忍不住问:“那你对她……到底有没有一点动心?”
谢混一愣,旋即挑高了眉峰,嘴角噙笑:“如果我说有,你信不信?
没想到他这般直接,王练之反而被堵的哑口难言,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端详着他流露出的异样神情,谢混看在眼里,一切早已了然于胸。
“信不信无妨,你也不用担心,我做人有个原则,绝不抢兄弟看上的人。感情不是珍玩赏赐,你喜欢就去争,没有必要迁就我。”
王练之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也略有些动容。可一想到那天在东华门,君羽半玩笑式的拒绝,他又心灰意冷下来:“你说的没错,感情不是珍玩赏赐,有时候不是争了,就一定能得到的。”
谢混闻言淡淡一笑:“怎么,她心里有别人,所以拒绝了你?”
“这倒也算不上。”王练之叹息道,“其实我最初进宫问诊,就已经知道她心有所属,否则也不会害那种病。至于她心里有谁,我也不想知道了,总之不是桓玄。”
谢混默然颔首,虽然没点透,他也已大致猜到君羽患的是什么病。想到那夜乌衣巷,她红着脸争辩,说:“你怎知道我没有,除非是我喜欢的人,否则又有什么意义?”虽然直白的有些幼稚,却让人有几分动容,即便游刃有余的他也不免心有余悸,只怕再多迈一步就是在劫难逃。
不知怎的,竟有点微微嫉妒她心里的那个男子,像是一条小蛇,在啃噬着他冰冷多年的心。谢混烦躁地合上眼,努力牵引着自己的思绪,想忽略掉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一脉遗憾。
他暗自嘲笑:“谢混啊谢混,枉你平日孤高自诩,自以为性子淡定,波澜不惊,原来也不过如此。”这般笑着,已不愿再放任地想下去,于是与王练之别开话题,聊别的去了。
下之卷∶千载相逢犹旦暮
孤身对众敌(上)
九月六日,也就是武帝驾崩的第二天,皇宫内外已经撤下艳红喜布,挂上了白色的招魂幡,整个建康城沉浸在一片悲戚之中。武帝的灵柩停置在帝宸殿,每日毕上的早朝也被迫取消,因太子司马德宗天生痴傻,主持不了大局,国事暂由会稽王司马道子摄政。
有的大臣觉察出端倪,对武帝“因魇暴崩”的说法表示怀疑,欲入宫觐见,被会稽王降旨斩杀在东华门外。同时又有一干重要官员被秘密捕杀,与王国宝等人无故提拔相比,形成了鲜明落差。这次大清洗使人们重新意识到另一势力的崛起,纷纷祸乱避走。
五日后会稽王拿到虎符,匆匆将武帝下葬,同天呈出一纸遗诏,昭告天下传位于太子。连龙袍都来不及赶织,就让司马德宗在帝宸殿宫匆忙登基。
桓玄的婚事虽然耽搁下来,朝廷为了安抚他,封其为督交、广二州军事、广州刺史。赏的赏,罚的罚,众人各得所需,又正逢良辰吉日,很快便把丧事忘到脑后。
就在这一片欢娱当中,若有一个人的处境最尴尬,莫过于出嫁未成的君羽。宫里的奴才私下嚼舌根,纷纷开始议论起这件事。
“哎,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你说这是什么命呀!”
“总不是好命,克死了爹,又去克夫,谁娶她可要倒血霉的。”
“嘘——你声儿小着点,当心让人听见了撕你的嘴!”
“怕什么,先帝都不在了,新皇一登基谁还给她撑腰,……”
这两个宫人在窗下私论着,不时窃窃偷笑,丝毫没有意识到隔了层窗户纸,有人听的清楚入耳。君羽默然走出去,悄无声息地站在她们背后,那两人似乎觉出有异,蓦地回头,当即吓得面如土色,膝一软扑通跪到地上,没命地磕头。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小的一时猪油蒙了心……”
君羽盯着她们,面无表情的问:“你们说什么?太子登基了?”
两个宫人擦着汗,侧头对视一眼,支支吾吾道:“是……都五天了,会稽王见公主近日身体不适,让先瞒着您,不必参与登基大典了。”
“呵,人刚一走,他们就迫不及待了。”君羽冷笑着,转眸扫视伏跪的两人,“本宫饶你们可以,但是必须替我办一件事,办的好了有赏,办不好了两罪并罚,你们可愿意?”
“愿意!愿意!奴婢悉听发落。”
“好,这件事说也不难,本宫要你们尚书台一趟,把先皇生前的起居录拿来。”
“这……”那宫人一听,立即面露难色,“不是奴婢不愿,起居的录薄向来由尚书令掌管,除非得到圣上手谕,外人不得干涉。公主若有手谕,奴婢这就给您去办。”
君羽停了一下道:“算了,尚书台在哪,本宫亲自去取。”
“公主,您可要三思,这弄好追究下来……”
“说,尚书台在哪?”
“在……承云阁的尚书斋。”
待完全问出地址,君羽才满意地点头:“好,本宫现在就出去一趟,你们两个守在门口,任谁也不准进去,如果有人敢走漏了口风,立刻仗毙!”
那两人镇于她的威慑,早吓的汗流如浆,战战惊惊道:“公主放心,奴婢紧遵旨意。”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迥廊尽头,宫人们才抬起头,擦了把虚汗。一个撞了另一个手肘问:“喂,我怎么瞧着公主有点不对劲。”
“是呐,以前见她有说有笑的,很少发脾气,怎么最近一天到晚的板着脸,活像变了个人一样。”
回到内寝,君羽匆匆换了正装,直奔承云阁而去。自从武帝去世,宫里宣布是“因魇暴崩”,有人提出异议遭到屠杀后,很少再有反对的声音,只有她一个人坚持不信。为此,她曾亲自去找太后,结果被羽林军挡在门外,第二天宫里传来懿旨说她“因沉痛言语失常”,变相软禁了起来。以至连太子登基这样的大事,都将她瞒了过去。
太子懦弱,琅琊王太小,会稽王父子仗着太后袒护,侍宠而骄,日渐独揽大政。桓玄掌权后,将“随扈增加到六十人,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奏不明“,已大有权臣跋扈的风范。朝中上下一时怨声载道,却都是敢怒不敢言。
君羽被软禁在后宫,身边到处是埋伏的眼线,每动一下都是寸步难行。面对重重困难,前方像有数不清的罗网,只等着她自投进去。
可她明白(看经典来——>http:///书农书库),现在连悲痛的功夫都没有,当务之急是收起眼泪,早一日查出武帝的真正死因,揪出幕后黑手。一个人的力量太过藐小,何况她这个没什么威信的冒牌公主,必须借助外部势力,才能扳回这一局。
到了承云阁,如她预料的一样,尚书斋外果真戒备森严,里里外外都把守了侍卫。两个羽林军互交斧樾,厉声喝道:“来者何人,胆敢闯皇宫重地?”
君羽一步步走上石阶,坦然冷笑:“你的胆子也不了,连本宫都敢质问。”
旁边有个小黄门在含章殿当过差,伏过去小声嘀咕了几句,那侍卫当即变了脸色,屈膝跪下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主,请您恕罪!”
他身后,那些侍卫也都呼啦啦跪下,撞的铠甲闷声作响。君羽整顿了下襟领,将一缕散发掠到耳后,才轻声道:“都平身吧,本宫现在有急事,要进尚书斋。”
那侍卫面露难色,依旧跪着没有起来:“公主,尚书大人有令,没有圣上手谕,谁都不得踏进尚书斋半步。”
手谕,又是手谕,那个痴呆皇帝还不是让别人代笔。君羽稳住怒火,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呵,你倒是挺听话,本宫问你,是尚书令大还是公主大?你怕得罪他,就不怕得罪本宫?”
“这……”那侍卫被噎的没话说,只跪着不肯抬头,“总之小的还是不能放您进去。”
君羽无奈,只能僵持着不肯离开。对峙了一会,承云阁二层的门扉推开半扇,从里面徐徐走下来一人。那男子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样貌十分年轻,发上用玉笏绾着簪髻,眉如墨画,肤白如玉,一双琉璃般的眸子亮如点漆。最奇怪的是,原本很宽肥的青灰公袍,穿到他瘦硬的身上,竟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飘逸。
他慢慢走下来,逡巡四周,那一抬眼的神色清峻飞扬。“都吵什么?”
那些侍卫低头抱拳:“回大人,晋陵公主要闯书斋,小的们阻拦不过,又不敢放她进去。”
“行了,你们退下。”年轻男子挥挥手,原本张牙舞爪的侍卫都消停下来,安静地退到一边。他走到君羽面前,敛衽一躬,毕恭毕敬道:“在下萧以轩,见过公主。”
君羽凭知觉感到这人不简单,不由提高了警惕。“免礼,你就是尚书令?”
萧以轩温言答道:“蒙陛下不訾诟耻,正是小人。”
她问的谨慎,他答的谨慎,这倒让人有种棋逢对手的默契。君羽挑了挑眉,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心想:这么年轻就坐上尚书令的位子,这人不是家世优厚,就是有些心计手腕,看来不好对付。
“萧大人,本宫现在要进尚书斋查些底料,麻烦你让一步行吗?”
萧以轩依然不动,横身挡在路中间。“恕臣不能从命,尚书斋是机密重地,不是臣一人说了算,请您拿来谕旨再说。”
孤身对众敌(中)
君羽逼近半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本宫现在只问你,让还是不让?”
男子与她沉默对视,面目从容,没有半分退让的怯意。
“臣身为尚书令,行的便是天下的公道,臣若为公主一人坏了礼法,国法难容,既然横竖是死,臣宁愿得罪公主,也不坏了两法。”
没想到这人年纪轻轻,骨子里却是个老古板。君羽拗不过他,只好另想别的办法。她咬着唇,焦急地搅着衣角,手指无意间一绕,竟触到腰内一块冰冷的硬物。
“好,本宫不逼你。你说非要圣旨,如果不是手谕,是口谕算不算?”
萧以轩锁眉,想了片刻道:“即便是口谕,也要有信物才行。”
君羽猜出他已经有点动摇,唇边不由溜出一丝浅笑。她从腰间取出块东西,攥在手心里,往对方眼前一晃,只露出半个角。温润的白玉上螭龙盘绕,坠着半尺红线丝绦。
“看清楚了,这是陛下亲赐的信玺,你不会连这东西都不认吧?”
萧以轩听见“信玺”两个字,心中不免一惊,然而还是谨慎地说:“请允臣查看一二。”
“好。”君羽伸出手,脚下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萧以轩亦伸出手,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无意识抬头,正撞上她盈盈投来的微笑。那分温柔缱绻,饶是多年修习黄老之术的他,也禁不住心神摇曳。
君羽抓住这着千载难逢的瞬间,扬腕一翻,玉玺从指尖脱落。眼看划过一道弧线,刹那间碎不能弥补的结局。
萧以轩下意识伸出手,想接住碎裂的玉块。纷纷扬扬的白色和尘土混在一起,哪还分的清楚。
“呀!玉玺!”君羽抢先扑过去,跌到地上,竭力拢着满地的碎渣。“怎么办?玉玺碎了本宫回去怎么交差?”
看她急都快哭出来,萧以轩也是惊魂甫定,冒了一头的冷汗。暗想要不是刚才失神,也不至于一时疏忽,心中又怨又悔,早把自己责骂了千百回。他默然走过去,对着君羽深深一揖,开口道:“都怪臣疏忽大意,摔坏了信玺,公主不必惊慌,臣明日就去向陛下请罪!”
君羽擦干眼泪,微红的眼睛望着他,叹了口气道:“算了吧,你去了也是一死,本宫怎能眼睁睁看你送命。玉玺是我拿来的,既然摔坏了也由我一人承担,跟你没有关系。”
“公主,这件事是由臣起,自然也由臣一人承担。”
“咱们还是别挣了,这样挣下去天黑也没有结果。”君羽将玉渣用手巾裹住,当心翼翼地装进袖子里,抬头对萧以轩说,“萧大人,现在唯一能救你我的,就是早点进尚书斋,找到陛下所要的资料,看能不能将功赎罪,不知你可愿意帮我这个忙?”
萧以轩缄默片刻,似乎也早不到更好的办法,于是点头道:“臣尽当极力配合,不知公主要找的是什么资料?”
君羽见他松口,早兴奋的心花怒放,心想为了摆平你,我堂堂公主又哭又笑,连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上了,你还敢不配合。
她暗地里虽得意,面上却始终不敢表现出来。深呼了口气,义正严词地说:“陛下让本宫将先皇生前的起居录带回去,说是有些疑点需要考证。”
“起居录?”萧以轩皱起眉,“前几天会稽王也派了人,来索要此物。”
君羽倒吸口凉气,心想他们不会动作这么快吧。“你给他们了?”
“自然没有,拿不来谕旨,臣怎能给他们。”
“噢,那就好。”她抚着胸口,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这个倔脾气也不是一无是处,紧要关头还是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她拍拍灰尘,从地上站起来:“时辰不早了,我必须赶落日之前找到它。”
“既然如此,公主请随臣来。”萧以轩施了一礼,转身向二楼走去。君羽跟在他身后,织锦软鞋一路踩过木梯,发出危险的嘎吱声。萧以轩却走的十分坦然:“公主别担心,这梯子是千年铁杉所造,承几百斤的力士都没问题。”
上了二层,到了一个更宽阔的通廊里。上下高三丈,摆满通天落地的壁柜,排排紧挨,彼此之间只有半尺的距离。君羽看了不觉惊讶,心说这跟现代档案馆的构造倒有几分相似。
事实上,这里确实承载了整个晋朝,自开国以来所有的宫档,大到国政祭祀,小到饮食穿衣,事无巨细无一不全。
萧以轩攀着云梯,一直到第九层,在屉阁里找出一只精致的朱漆箱奁,抱了下来。君羽连忙接过去,急急地揭开,果然在里面翻到一本帐薄,封皮的黄缎绢面上写了几个大字“晋烈宗孝武帝实录”。
“对,就是它!”君羽与萧以轩对望一眼,都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她翻开来,一页页仔细览阅,生怕漏掉了半个字。一直查到最后一页,字迹竟有些潦草,甚至有蜡烛滴上的印渍。不像是经过商榷写下的,反而像应付交差,也不知是不是操笔的人手抖,最后几行歪扭扭,几乎辨认不出内容。
上面记载,武帝在帝宸殿夜宿,从亥时到寅时,临幸的人竟然是胡贵嫔。
可君羽明明记得,她那天从帝宸殿出来,在浮桥上遇见的人是张贵人,由别宫抵达只有那一条路,也就是说欲去帝宸殿必须经过浮桥。她后来回到含章殿也不过亥时三刻,武帝不可能在同一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临幸两位妃子。
就算张贵人和胡贵嫔当晚都在,为什么起居录上只记了一个人的名字。是誊抄的人忘了,还是刻意隐瞒了实情。
“怎么,公主发觉有什么不对了么?”萧以轩问。
君羽把帐簿摊到他面前,指着“胡贵嫔”的胡字,问:“萧大人,你看这个字的墨色是否和其他字不一样?”
萧以轩辨认了半天,皱眉道:“是有点不同,似乎原先用朱砂写了几画,又用墨笔盖住了。不过这誊抄的人十分精明,遮掩的也很巧妙,一般人很难看出来。”
“那以你看,什么情况用朱笔写,什么情况墨笔写?”
“以微臣所知,朱批向来只有天子可用,一般奏章也是如此。起居录上用朱砂,应该是指陛下亲自手书,后来用墨笔,大约是记事官代笔。”
君羽豁然开朗:“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朱砂是陛下自己的意愿,而墨笔代表后人增添的。”
萧以轩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君羽将笔迹又看了一遍,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就算那人要改,“胡”与“张”两字的笔画也相差甚远,怎么可能弥盖的一点不露。她带着疑惑,将起居录收回到袖里,转身对萧以轩说:“多谢你,我还要回去交差,就不打扰了。”
她缓步走到下楼,听见了背后的声音,“公主。”
“萧大人,还有什么事么?”君羽停下来回头,淡金色的夕晖洒在她的眉间,整个人都融入了暖暖笑意。
“请公主……”萧以轩静默片刻,低头笑了笑,“以后叫臣以轩。”
君羽一愣,唇边旋即绽开优柔笑容:“以轩,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嘛,以后要记得多笑。”她说着挥挥手,转身走了出去。
萧以轩站在阁楼上,回忆着那一瞬阳光洒落的情景。可他只是在原地站着,始终不曾走出半步。
孤身对众敌(下)
君羽拿到起居录的半月后,京口传来疾报,王恭叛变了。他原先的旧部加上新增的五万兵马,又有南彭城内史刘牢之响应,一时揭竿而起,过了江陵直奔建康。
安帝司马德宗痴傻,会稽王昏庸无道,将朝政大权交给王国宝这个奸臣,自己天天饮酒作乐,把府宅又扩建了一倍,奢华挥霍,已然堪比城台行宫。
朝廷害怕身在蕃地的殷仲堪再趁机作乱,竭力拉拢,然而那边王恭也派人,主动联络殷仲堪,撺掇他起兵。这样持续了一个月的拉锯赛,朝廷终于筋疲力竭,将希望寄托到手握大权的桓玄身上。
立冬那天,宫里设了场筵席。君羽也受邀参加,她本不是很愿意应酬,无奈太皇太后降旨,只好应着头皮去了。
午膳设在太后所居的愈安宫,她刚进去,就看见一席黑压压的宾客,逼的人喘不上气来。席见太后端坐在正中,左右依次是安帝和皇后王神爱、会稽王父子、琅琊王、王国宝、王珣、车胤、袁山松等人,最后是桓玄,亦只有他身边空了一个位置。
君羽深吸提气,在桓玄身边安然坐下。这些天的接触,已让她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他。在她看来,只要彼此之间没有爱意瓜葛,那么便没有任何牵连,何况桓玄所要的也只是纯粹的利用她而已。
“几月不见,哀家怎么瞧着羽儿越发清瘦了?”太后问道。
君羽淡笑着答:“多谢太后挂念,儿臣只是胃口有些不好。”
“哦,看来宫里饭菜养不住你了。”太后将目光挪向桓玄,示意他给君羽夹菜。等到桓玄夹了筷鲈鱼放到她碗里,太后才满意笑道,“桓将军越发会体谅人了,羽儿真是好福气。可惜先帝一走,将你们的婚事耽搁下来,哀家心里也过意不去。”
桓玄笑道:“太后言重了,臣身为朝廷器重,自当披肝沥胆。国贼一日不灭,臣何以为家。只是如此一来,拖累了公主受苦。”他说着很自然地握住君羽的手,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
君羽又惊又恼,想从他掌里脱出来。然而桓玄毕竟是习武出身,不需使力,铁钳般的大手已将她箍的死死的。他们之间虽然心知肚明,看在众人眼里,却是颇有暧昧。
她挣不脱,只好由他那样一直握着:“桓大人言重了,你尽管去领你的兵,本宫现在是戴孝之身,怎么说也要守三年的丧期。如果桓大人真的有心,不妨就再等我三年。”
桓玄盯着她盈盈而笑的眉眼,像一簇猛然蹿高的火苗,灼的他心神一凛。手下的五指无声收紧,甚至能感到她因疼痛微微颤栗的肌肤。他攥了片刻,意犹不甘地松开,笑容在唇边隐去。
“为了公主,别说三年,就是三十年臣也愿意等。”他话音虽温柔,语气里却含了隐隐怒意,说出来也带几分斩钉截铁的意味。摆明了就是:别想耍什么花招,横竖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太后插言道:“其实也不一定要三年,只要先皇在世时尽了孝,满一年丧期也就可以谈婚论嫁了。那些规矩是人定,怎么不能由人改。”
王国宝最会察言观色,连忙顺着说:“太后所言极是,依臣看,桓大人即将领兵出战,不如将公主带上,一则可以成全他们,二则也可以稳住军心。到时候太后只要降一道懿旨,由公主出面招降,那些叛贼还不闻风丧胆、伏首称臣?”
这番话说的极周全,众人连连附议,会稽王也十分赞同:“嗯,王大人这话不错,本王也一直想找个人招降,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君羽是帝女,又是当年皇帝的御妹,这个位置再合适不过。”
太后若有所悟,点点头道:“不错,哀家也正是这个意思。”
“太后!”君羽打断她,投去急切哀求的目光。
王神爱看在眼里,忍不住小声插言:“太后,公主毕竟尚未出阁,女儿名节重要,这么决定未免有些草率,不如等商量好了,再做定夺……”
太后将目光挪向她,唇角忽地上挑,拉出道冷冷的弧度:“皇后,有陛下在,还轮不到你插言。君羽既与桓将军定亲,迟早是一家人,谁敢有非议。你怎么说,是在指责哀家了?”
王神爱脸色大变,忙颔首道:“太后见谅,是臣妾失言了。”
太后没再理她,收起笑容,掷下一句话:“这件事哀家说了算,陛下起草一份诏书,由君羽出面招降,随桓将军一同出征,就这么定了。”
众人面面相觑,谁还敢多言,都垂下头不再答话。王神爱望向君羽,露出一丝无奈苦笑,也低下眼帘不忍看她。
气氛略有些尴尬,太后忽而对席岸微笑:“袁大人,听说你家里近日也有喜事?”
袁山松拱手答道:“谢太后挂怀,是微臣小女出阁。”
“哦,许的是哪个的公子?”
袁山松笑道:“说来惭愧,臣与望蔡公谢琰相交好,便指腹为婚,许给了他家季子谢混。”
君羽的手轻轻一抖,险些碰翻了碗碟。她装作不经意地咳嗽,很快掩饰过去。桓玄用余光瞥见她握杯的手,挑起一边眉毛,若有所懂地淡笑。
太后眉尖微蹙,似有些不屑:“就是那个不识抬举的谢混?听说先皇想封他为中书令,竟让他当面拒绝了。这样的人太过轻狂,心性也难测,哀家最不喜欢。”
司马元显哼道:“说不定他是嫌官小,想学他祖父当宰相呢。”
“宰相?”太后冷笑,“只要哀家活一天,绝不许朝廷再出现谢安这样的骄纵跋扈的权臣。先帝就是太放任谢家,才事事受他们牵制。前家天谢玄病倒了,上疏请求解除职务,哀家就允了他,改授会稽内史养老去罢。”
谢玄身体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一下罢了他的官,未免有点太不近人情。王珣担忧地问:“罢免了谢玄,他空出来的位子,由谁来填补?”
太后笑道:“这你不用操心,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不如把北府军分成两拨,桓玄和元显各领一半,到京口杀敌去。”
“不行!”君羽脱口而出,满脑子都不能让他们的势力再膨胀,却没有想出辩驳的台词。眼看太后的脸沉下来,她只好应着头皮说:“太后明鉴,北府军是谢家的亲兵,毕竟这么多年也有感情。如果执意把他们分开,别人未必调遣的动。谢玄虽然倒了,不是还有谢琰还在吗?不如把北府军的兵权交给他,也总好过别的不相干的人。”
王珣也道:“公主说的对,谢琰毕竟是老臣,淝水之战时又任过辅国将军,不如从北府军里选出八千精锐,由他带领,也好任派调遣。”
听他这么说,司马元显有点急了:“太后,把兵权交给谢家,等于放虎归山,您可要三思啊!”
太后沉吟片刻,缓缓道:“这样罢,封元显为征讨都督,指挥总军,王珣为卫将军,谢琰为右将军,各带亲兵一起讨伐王恭。”
众人见她语气决绝,也不敢再反对,只好领命称诺。君羽虽然遏制不住他们,但至少让她欣慰的是,还算看到了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