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这个比方太倒胃口了。我说:“冯芳芳住医院我看挺好的,住医院,我去看她,她试图谋杀我,我大概率死不了,住疗养院,我就废了。”
业皓文的声音温和了下来:“你别这么说,冯阿姨那次应该不是故意的。”
我看他,指指自己右腿:“你说的是她推我下楼那次吧?”
业皓文点头,我握住自己的右边膝盖,说:“好吧,可能当局者迷,我这个被人推的觉得她是故意的,你旁观者清,你看得很清楚,觉得她不是故意的。那你应该早点告诉我嘛,害得我误解她,误会她这么久。”
业皓文说:“我们能不能好好讨论疗养院的事。”
我点头,业皓文却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那天孙毓打电话给我。”
真好笑,孙毓是他人生所有行动的唯一解释?他一说是孙毓找他,我就要理解,我就要体谅?我笑笑:“我们不是讨论疗养院的事情吗?”
业皓文说:“医院里都是医生护士,都比我管用,孙毓正好找我帮忙,我就先走了。”
我说:“他也被人推下楼梯?”
业皓文说:“他在商场里买了挺多东西,拿不了。”
我说:“看来投胎真是门本事。”
业皓文又说:“我当时很害怕,真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处理,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下意识地……”
下意识地去找孙毓嘛。我理解。我和他之间只有性关系,这种关系谁都可以给,我残了,我死了,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太理解了。我一时好奇,在他眼里,是我的命比较重,还是孙毓手里的一只购物袋比较重,于是我问他:“他都买了些什么?”
业皓文一愣,随即说:“不说这个了吧,不说了……”他越说越委屈,还和我赔礼道歉了,态度好极了,说着:“对不起,我确实不应该就那么走了,是我不对,那我们能继续聊冯阿姨的事了吗?”
冯芳芳难道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母亲?她以后的生活,非得有个说法?这个说法还非得和我讨论?我说:“你停车吧。”
业皓文叹了声,苦口婆心:“我明天带你去那个疗养院看看吧,真的挺不错,一个人配三个护工,还有专门的营养师,还有……”
我说:“业皓文,你停车。”
业皓文没理会我,还稳稳地开着车,稳稳地说着话,道:“其实你也希望她好起来的吧?”
他真是以君子之心揣我这个小人之意。我巴不得冯芳芳去死,她毫无尊严地死在医院里,是我最想看到的结局。我发誓。
我说:“你要么停车,要么我们换一个话题。”
我的口气强硬,业皓文放慢了车速,缓缓地说着话:“她的性格那么要强,你是她的仇人,她最恨的人,你这样一个人天天去看她……其实你是想给她活下去的动力吧。”
我解开了安全带,车上的提示音咚咚作响,我问业皓文,我说:“你等我就是想和我说这些,对吗?”
业皓文说:“我觉得这件事我们两个单独商量比较好。”他看我,“你解安全带干吗?”
我看外面,边上没有车,后头也没车,隔着一条车道就是防护围栏,围栏外头是山坡。业皓文说:“你和冯阿姨,或许都在支撑着彼此活下去。”
我开了车门锁,开了车门,跳下了车。
我摔在了地上,头,胳膊,脚,都摔着了,都在痛,耳朵里还回响着刹车皮紧急摩擦过柏油路面的声音。我看了眼,业皓文的车停在了不远的地方,副驾驶座车门大敞。我摸摸脑袋,摸摸两条腿,痛归痛,但是手没断,腿也没断,我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业皓文倒车倒到了我面前。我低头看,我的右脚脚踝肿起来了。又是右脚。
业皓文停了车,开了紧急灯,下了车就来抓我,歇斯底里地在我耳边大吼:“你疯了??”
我推开他。他一大步跨到了我面前,抓着我把我往后面拖。我挣不开,阴恻恻地问他:“冯芳芳是你亲阿姨?”
他看我,眼睛瞪得老大,老圆:“当然不是我亲阿姨,那是尊称!”
我笑出来:“哦,那你为什么不多去孝敬孝敬你亲阿姨,亲妈?”
业皓文松开了我,我们走到了他的车边,我靠着车门平复呼吸,压抑疼痛。业皓文走去车后,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我一瓶。我没拿,脱下身上的外套,丢给他。我点烟,抽烟,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的脸。脸上刮伤了,好几道,像爪痕。我拉起衣领擦拭血迹。
业皓文说:“你至于吗?”
他把外套披在我肩上,掏出一块手帕,往上面倒了点水。他用手帕轻轻地擦我的下巴。我慢慢仰起下巴,说:“我说了,你要么停车,要么换一个话题,你不停车,也不换话题,好,我走。”
“你不想面对的事情你就逃避。”业皓文说。他开始擦我的脸颊。我往下看,看到他的双眼,我看进去,只看到黑幽幽的瞳孔。我说:“我不是逃避。我问你,你等我干什么,你说不然我怎么回去。”我吞了一口烟,吐出来一口烟,瞬间我就看不到业皓文了。我伸出手,摸到一条皮带,我说:“还是你等我,最终还是想……”
我解那根皮带,我咬住烟,跪在地上,我摸到那皮带主人的裤子,他的大腿,小腿,裤裆。
我被推开了,我笑着坐在地上,撇了撇嘴。我看着柏油马路,那地面反射着车灯的光,映出一道清晰的刹车痕。我说:“我就是心理变态喜欢看你的冯阿姨活得毫无尊严,她毁了我……她害死了她的儿子,我恨她,你要送她去过好日子那就去过啊,我不想知道,不会去看,你要养她,你养吧,我正好省点钱。我要省钱买房子,还要省钱为以后养老生病考虑,反正我摔断腿,是没有人会找营养师,找三个护工来照顾我的。”我嫉妒,不开心,不服气,“操,冯芳芳的命也太好了,生前一个儿子孝得要命,儿子死了,她中风两次都死不了,现在……”
我瞄了眼业皓文,他正站着喝水,一手插进口袋里:“现在还有个冤大头,非得孝敬她,非得让她好吃好住,我太嫉妒了。”
业皓文不置一词,他弯下腰,摸了摸我的右脚脚踝:“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