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坐了这么久了,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我才看到他的手。他戴着一双皮手套。
我怀疑男人要么有严重的皮肤病,要么受过烧伤,不然要怎么解释为什么在这么热的地方他要这么全副武装自己。他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呢?
我问男人:“那你呢?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时候?”
男人也没有片刻的犹豫,说:“我在公园里追一颗粉红色的气球,气球飘到了树上,我看着它,看了好久好久。”
“你和爸妈一起去公园玩?”
“我是孤儿。”
我笑了:“谁不是呢?”
我说:“有父母就一定不是孤儿了吗?没有父母就一定是孤儿吗?家庭,亲情,任何感情,都不过是一种陪伴的形式而已,一种感觉。”我自己笑出来,“怎么说来说去都是在说感觉。”我叹气,“但是我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词,别的什么形容了,我没读过几年书。”
男人跟着笑,轻轻的。他说:“人是感官动物。”他还说,“我也没读过多少书,所以我一直希望小孩能做科学家。”
“你有孩子?”我有些惊讶,我没想到他有孩子。他像一个得到过很多别人的爱,爱过一个人,没有爱到,没有结婚,没有后代的人。
男人说:“我没有,如果我有的话。”
我喝酒,说:“就不要说感官不感官的了吧,人就是动物,多数时候都是依靠本能和直觉。”
我说:“s在听到他爸的那通电话,在看到那则新闻后,又联想到自己那一晚听到的对话,他产生了一种求生的本能,这种本能促使他积极地成为这个家庭的一份子,积极地模仿他爸。”
我说:“他爸会在他们家的后院体罚手下,他用戒尺,木棍打那些人,那些人有的躺在长板凳上,自愿受罚,有的被捆住,被绑住,有的默不做声,被打完之后还要感谢他爸,有的被打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瘫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s一直记得他爸挥戒尺打人的样子。”
我喝了口酒,抿了抿嘴唇,继续说:“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就想到他在巴比伦的包间里挥散鞭时的样子,那种鞭子,很短,一条一条皮带子收成一束,挥起来发出沙拉沙拉的声音,打在人身上啪啪地响,好像在下一场很大的雨。”
我有一次做梦梦到s,梦到好大的一场雨,他站在雨里面,浑身湿透了,变得透明,我在雨里摸他,亲他,抱着他,跪在他面前,雨打在我背上,一阵一阵地疼。我受不了这种疼,醒了过来。s就睡在我边上,我们挤在窄窄的床上,我摸了摸他的手,我亲了亲他,我抱住他。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梦到你。他说,那继续睡吧,继续梦。他说,这里的我没办法给你的东西,希望梦里的我能给你。
一根烟抽完了,我又点了一根,抽了两口,说:“我有一个朋友,他贪玩,知道了什么调教啊什么窒息啊之类歪门邪道的东西后,就很想尝试一下,他就摸到了一个网上的论坛,还学了不少暗语,他给自己找了个s。他觉得控制别人,主宰别人是人的一种本能,他就想反其道而行之,他很好奇,被人打,被人命令,真的能有快感吗?然后他和那个s见面了,在一家酒店,一开始还好,那个人就只是命令他跪下,舔他的脚,做家具,他也学着论坛上看到的一些知识,求那个人,喊他主人,把自己当成狗,他求那个人打他,到了这里,他受不了了,他只觉得痛,一点快感都没有,他开始问自己,老子干吗平白无故来这里挨打?他不干了,跑了。所以,他和我总结,他说,受虐狂是天生的,后天培养不来,他们不正常,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心甘情愿,把自己送上门给人打。他说,而且他从小到大打架都赢别人,别人一打他,他一痛,他就想反抗。”
男人看着我,眼神深邃,我说:“这真的是我朋友的故事。”
男人微笑,耸了耸肩膀,我投降,我说:“我和s确实试过,我要求的。”
我说:“我从小到大打架也一直赢。有一次在网吧里,一个人用热水壶砸我的脑袋,因为我们两个一起点的泡面,我的先上,他怀疑网管歧视他,他不去找网管理论,找我发泄,我们打起来,他先下手,我一点防备都没有,头被他砸了一下,很痛了,也很晕,但是我打架从来不认输,我用电线缠住他的脖子,他被我勒晕了过去。我自己也晕了过去。我们两个被一起送进了医院。”
说完这件事,我忽然没什么想说的了,男人也不说话,我们静静地坐着。店里还是没有别的客人,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座钟,七点多了。我转回去的时候,男人说:“雨下大了。”
我问:“现在算雨季吗?”
“雨季还没到,快到了。”男人说,“我印象里,台湾一直在下雨,台北也好,台南也好。”
“一二月的雨绵绵的,越下越冷,三四月,雨很大,到处都绿油油的,五月,六月是梅雨了,七月到九月时不时就有台风,一下起雨来,好夸张,天像要下塌了,十月开始,干爽一些了,快新年,我们到处赶尾牙的时候,雨又来了,但是天气好的时候,真的很好,我家楼下有一条很白的街,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那么白,不是柏油的,也不像水泥的,天气好的时候,天很蓝,街很白,树很绿,我和几个朋友坐在树下面抽烟,喝啤酒,吃卤味,坐到晚上,蚊子多了,我们就进屋,听唱片。阿华家里世世代代做乩童,拜一位马王爷,说是什么天上的神驹,踏灾破难,有求必应。他从小就开始练剑,七星剑,舞起来很威风的,”男人笑笑,“他是我们几个里面的弄潮儿,十六岁的时候,我和他一起从家里逃出来,我们跳上火车去台北,我带了两张唱片,他带了一双皮鞋。”
我说:“我在台北,在s家里住了半个月,他白天很忙,公事很多,他们家好几间公司,贸易,地产,什么都做,他有好多客户要见,好多文件要处理,晚上,吃过晚饭,八点半,他一定会出门。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出门是要去干什么,我跟踪过他一次。”
我没有说下去,我问男人:“你有六十了吗?”
男人舒出一口气,笑着看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是不是同志。”
我笑,在烟灰缸里抖烟灰,瞄了男人一眼,问他:“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会问这个?”
男人说:“因为更私人,我们两个陌生人聊天,不就是用秘密交换秘密吗?”
我摇头,说:“不是的,有时候陌生人和陌生人讲话,完全不在同一个频率上,同一个调上,但是还是能一直讲下去,大家只是找一个不认识的人宣泄情绪,大家只想要同情,不想要同情,鄙视,变成别人的八卦谈资。”
男人看着我,用他一贯的,平静的,淡然处之的眼神。我觉得他不止六十了。我努努下巴,说:“你的发保养得蛮好的,还是蛮密的。”
男人笑着往后靠,浓密的黑色头发摊开在了黄色的墙壁上,他的脸显得更老。男人说:“昨天路过一家理发店,老板太热情了,在马路上拦住我,拉着我进去,他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两个小时候,我的白头发就变成黑头发了,他们店里有两只老鼠,墙上贴着《豪勇七蛟龙》的海报。”
“什么海报?”
“就是美国翻拍的《七武士》。”
“哦,是不是讲七个厉害的武士保护一个村庄,结果被村民背叛?”
男人笑了两声,说:“有后面那一段吗?”
我说:“不是大家都喜欢看这样的故事吗,反转啊,人性啊。”
男人说:“没有这么黑暗,”他顿了顿,“我觉得《抢救雷恩大兵》也蛮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