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站在那儿,没听见玉米的话一样整个人都没了心魂儿,这七只羊,打自小养到眼下,姊妹几个用了多少心血啊,每天瞅到这七只羊,一家人都觉得心里热乎乎的,有那两只老母羊,有几只骟羊,一年的油盐酱醋,一年的开销,姊妹几个心里都有了谱儿。这该死的贼,就这么一眨眼的一夜间,把这个家一年的花销都给偷没了,把姊妹几个的指望给偷没了。
院子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多,像是很多人家聚到了一起说着这家少了鸡那家少了鸭,还有女人哭嚷着说自家马上要下崽儿的老母猪也给偷了。
村子里这么多的人家给偷了,咋的就没有一个人夜里睡得有个警觉呀?村子里的狗咋的也没能叫上几声报个信儿呢?小米心里这样狐疑着出了自家的院子,想听听老少爷们们该咋的对付这件事儿。
“要不咱们就往四围里追追,说不准还能追上这贼呢。”有人这样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儿。
“现在的贼好追呀?听外边失盗过的村子里人讲,现在的贼都开着车偷,车放在村子外面,一帮子贼进村子偷,再把偷到的东西都放到车上去,一加油门车就跑了,咱们上哪儿追去呀!”
“今夜也怪了,村子里这么多的狗,竟然没有一条狗叫上那么一声的,平日里村子里要是谁家来个客,或者有啥子生人进了村子,一个村子里的够都恨不得都一起上去咬,今夜倒怪了,该不会这些贼先把村子里的狗给招呼了,然后再动手挨家偷吧?”
“也是,平日里这个时候村子里的狗都四处乱跑了,今儿咋的一条狗也不见了?”
“唤唤看,是不是村子里的狗也给贼偷了!”
于是,真的有人开始扯着喉咙唤狗,但是,这些人眼看着要把喉咙也唤哑了,村子里的狗一条也不见了。
“这贼邪性,连比贼都精的狗也给偷了。”
“那咱得把这事儿跟上边的人说说,让他们给咱们找找给偷了的东西。每年到交公、余粮的时候上边的人挺积极,一天到晚地催,咱们自己吃杂面馍馍杂面汤地养着他们吃白面馍馍白面汤的,村子里出了这样的事儿,他们也该伸头给问问吧。”有人倒有了这样一个主意。
“对,该把这事儿跟上边的人说说。”
“咱们先挨家问问都少了啥,都记到一张纸上去,然后咱们去镇上找上边的人的时候就把这张纸儿交给上边的人,让他们看看这样的贼有多可恨有多可怕,再这样下去,打到咱们家里的粮食也说不准就不是咱们自家的了。”
……
小米家的七只羊给村子里会写字儿的老会计记到了那张纸儿上。
小米似乎一下子觉得那七只羊有救了,心里也一下子热乎起来,说不准要不了两天,上边的人就能帮着把那七只羊给找回来了。那七只羊能给找回来,今儿要给豆子哥和谷子拉回来的那两袋子化肥就有指望年底能还上账了,说不准那几只骟羊还了化肥账之后还有结余,那样不管咋的都要先给麦子扯上一身新衣裳,那七只羊长到眼下那个身膘,一多半是麦子的经管。
麦子仍在院子里很心疼那七只羊地哭,两只眼都给她用两个衣袖擦泪擦得红彤彤的了。
“麦子,别哭了,村子里已经去找上边的人给帮忙找了,说不准就这两天就能把咱们家的那七只羊给找回来了。”小米只能这样劝说麦子,别的她也没有啥子法子。
“大姐,俺不信还能找回来,咱们村里二娃子他舅家那个村子去年个也给贼偷了,二娃子他舅家给偷走了两头牛,听说也跟上边的人讲了,到今儿也没见把牛给找回来。不是他们自家的事情,他们能会上心地给找吗?”麦子哭得都有点儿哑嗓子了。
小米给麦子的话说得心里又凉了半截,是啊,不是谁家的事儿谁就不会上心。她瞅着麦子,不知道该咋的根麦子说了。
“大姐,待会儿我去我常放羊的地方看看,说不准他们偷咱家的羊的时候这么多羊顾不过来,有哪只得空儿就跑了呢。”麦子揉着眼,哑着嗓子说。
“去吧,让玉米跟你一块儿去看看吧……”小米心里也窝屈得想哭,要是这个时候能抓到偷他们家的羊的贼,她会啥也不顾地冲过去狠狠地咬那贼几口!
麦子揉着两眼,哭得脖子一顿一顿地打着嗝儿和玉米出了院门儿。
外面的天已经放亮了,很多被偷了的人家的女人还在不解气地扯着嗓子咒骂今夜来了村子里的贼。这样血刺呼啦的骂声虽然不能骂回来他们的损失,但似乎能让他们心里觉得解恨解气一些。咒骂别人能带给自己心里一些宽慰,这或许是我们这个民族所特有的一种复仇方式,就像当年我们咒骂那些侵略我们的异族喊他们“鬼子”一样,尽管这样的复仇方式并不能解决仇恨,但我们的子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复仇方式,在一顿臭骂之后,心里会产生一种已经把仇人杀死了一样的快感。如果深究这种自欺式的复仇方式的渊源,很多人会把它归罪于儒家思想的毒害。其实,儒家思想只是这种方式产生的一个微乎其微的原因,天性的自私和神学的力量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由于自私,我们的子民不愿意团结起来对付对我们有害的力量,神学的力量又让人们相信罪恶会受到神灵的惩罚,惩罚邪恶不是我们这些人的责任。从而也就让那些对我们有害的力量日益嚣张,让邪恶有了生长的土壤。
麦子和玉米离开院子之后,整个院子里就只有小米一个人了。不知谁家没有给贼偷去的公鸡这个时候扯着嗓子啼了一声,这一声虽说离小米他们家很远,但小米听着竟然觉得是那么近,近得好像那只鸡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叫这么一嗓子似的。也就是这么一嗓子的鸡叫,也居然把她小米叫得两行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院子里只有她小米一个人,她不担心自己这样淌泪会给豆子他们几个看见,也就没有抬手把脸上的泪给擦了,只任着两眼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淌。今夜这帮子贼真的把她小米的心偷得没了底儿了,原来很多的打算都是由着家里的那几只羊进行安持,羊没了,那些打算也都成了空儿了,但那些打算还是要有东西依靠着才能安持啊,眼下依靠着啥子东西呀?几年来,家里靠着三只母羊下了油盐酱醋,也下了缝补的针头线脑,每年年节的时候,还能给姊妹几个每人添上一件袜子啥的。前几天猫春把家里的三只母羊踢坏了一只,剩下的这两只母羊今儿夜里又给贼偷了,今年年节上拿啥子给姊妹几个添置过年的衣裳?明年又拿啥子应酬一年的油盐酱醋和针头线脑?老天爷咋的这么不长眼啊!
小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委屈了多久的眼泪,也没觉出自己流了多少的眼泪,她只觉得自己空了一样没了主心骨,一家姊妹几个每年平日里都是节省着开销年底卖的羊钱,用度精打细算,自己都恨不得一个子儿能掰成几瓣用,可这缺了大德的贼,一下子就把这个家的姊妹几个的指望全给偷没了,要是家里的那几只鸡也给贼偷去了,那可真的断得姊妹几个一点儿路也没了。琢磨到这儿,小米忽地记起了关在灶房门后的几只鸡,忙地就冲进了灶房打开鸡笼,伸手往鸡笼里掏了掏。
鸡笼里传出了几声“咯咯”的声响,这是鸡笼的几只鸡躲着她的手发出的声音。
小米的心里一下子踏实了一些,还好,几只母鸡还在!她两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变得像掏井掏出的泉眼一样呼呼地往外冒。她从鸡笼里掏出一只鸡,抱在怀里哭出声来。
小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儿是咋的了,以往不管碰到多大的事儿,自己也从来没有掉过眼泪,今儿就是给贼偷去了几只羊,自己竟然就这样哭了。
小米把怀里的那只鸡搂得紧紧的,眼泪噼噼啪啪地落到那只鸡的羽毛上。
那只鸡可能是给小米搂得不自在了,似乎想挣扎着从小米的怀里挣脱出来,但它咋的也不如小米有劲儿,只能脖子里“呴呴咯咯”向小米提着意见。
小米抱了一阵这只鸡,然后很小心地把它放到地上,又伸手往鸡笼里掏了掏。
鸡笼里的几只鸡躲过小米的手,顺着小米的胳膊从鸡笼门儿里纷纷逃了出来,然后又都在鸡笼的门口抖动着身子松散了一下身子骨,很兴奋地冲出灶房,又在灶房的门口各自扑棱了一阵膀子,这才电影里的跳舞一样互相追赶着分散到院子里。
小米看着自家的这几只鸡,脸上略微松快了一些。她抬起手把脸上的眼泪擦了擦,还没等她缓过神来,院子门口传过来猫春娘追命一样的喊。
这又是咋的了?小米的心一下子又给猫春娘这一嗓子给提溜到了嗓子眼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