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媛的身体并没有大碍,只是连日多梦,又常思不饮,难免生出枝节来,也就是虚弱了些,晚上睡得迟,早上起来经风一吹,受了风寒,真的没有大碍,天篪看罢放心走了。
婧媛一个人住在这小西湖月牙河边的小楼上,一住就是大半年了。开始,天篪三两日来一次,后来十天半个月来一次。现在呢?现在记不起上次什么时候来的了。
这又能怨谁呢?婧媛想来,怨也只能怨自己这个肚子不争气,刚结婚没等洗一次身子,就兴冲冲怀上了,可是生下杨春已经三岁了,却再没有一点动静了。婆婆说得好,就是母鸡也不会一肚子只产一个蛋吧,一定是这倒霉的药味薰得孩子在门口不敢进来。在老宅上为什么当年就解怀呢?所以母亲第一个就怀疑到了这里里外外的药味。过去在老宅上前院药房,后宅内眷起居,中间隔着长长的过道和天井。现在在这金贵的市面上,前后屁大的地方,前院放个响屁,后宅听到。柜上那捣筒研药之声,像是鼓槌敲在心上,孩子敢来投胎吗?再就是这里里外外的药味,谁知王不留行麝香能堕胎,香附秦艽能安胎,就没有什么药藏在斗子里闻了会不孕?所以婆婆就在这小西湖闹市里的月牙河独幽处买下了一个住处,专门让婧媛像母鸡一样住在里面怀胎产蛋。
开始的时候,天篪被母亲逼着夜夜过来,天篪和婧媛的房事夜夜不断。婧媛知道他们结婚日久,情感并没有那么如胶似漆,只是为了努力创人而已。这跟吃什么东西一样,总有够的时候。够了那边的母亲又容不得他不来,仿佛只有夜夜过来**,才能为老杨家再生下个一男半女来,岂不知道这活做多了,让天篪一样的累。再说,天篪在柜上做了一天的生意,有时晚上有病号缠手,还常拖过半夜歇息,有时三朋四友牵手出去打牌下馆子,回来再迟,母亲依旧逼他更换白天身上薰透中药气味的衣服,沐浴过后才能去婧媛那儿就寝,也真是太为难天篪了。虽然天篪过来,也并不夜夜都行房事,但让天篪半夜之中跑这么远,他实是不太高兴!
如果说为了孩子,天篪也没有十分厌恶,只是天篪也明白,婧媛之所以不再怀上,是因为婧媛生杨春时,受了寒湿,冰了血脉,一年半载的调理是不会有多大的收效,怕就是夜夜捣烂了她这肉瓢,也不会长出仙果来。这以后的日子,天篪说是到婧媛这里来过夜,其实多半是随朋友去了些娱乐场所,只差没去青楼了。
母亲对婧媛也失去了希望。
有一天,母亲从庙会上把一个江湖先生领了回来,天篪正在柜上等药,母亲硬是让天篪停下手来,请江湖先生看看手上的子女线。
天篪说,您就别操心了,婧媛是生春儿时受了风寒,冰了血脉,吃药调理也得慢慢来。倒信这邪门了!拗不过,天篪只好把手伸给那位江湖先生掐算。那人端详半日后,噢了一声,说婚姻有岔,婚姻有岔呀!子嗣线倒是清楚,是六女之中分明是藏有一子呢。不过……那先生卖了一个关子,不往下说了。
天篪明白了他的心事,让柜上给了他钱打发他走人,可母亲不依,又让柜上添了银两,非要听明白那个不过。那先生接下了两般银两, 实话实说,府上要想添丁,掌柜就得纳妾!
这江湖先生的话,就像一把金钥匙突然打开了锈锁,让天篪和母亲都为之一振,像黑夜中洞开了一扇天门,闪出了一道炫目的光;又像阎王的锁链,摇晃出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把婧媛的灵魂拖进了十八层地狱,从此在月牙河边过起了以泪洗面的日子。
好在天篪并没有忙于纳妾,天篪不是无情绝意之人,他和婧媛是青梅竹马走过来的姐弟,天篪怎么一时就忘了秦老先生的大恩大典,把她的女儿休去不管呢?
天篪之所以很少到月牙河边来看婧媛,多半是忙于生意上的事,现在正是乱世之秋,中央军过来,八路过去,保安团,孙传芳,还有那些税警团小蛮兵,三五日换一个番号的部队。听说日本人也要过来了……生意人不怕乱世,就要胆大!
婧媛一个人守在这月牙河小楼上,除了女佣来回送点东西,很少有他人惊忧,清静下来倒也自在。出阁时收藏在箱底的书,又找出来,再一遍一遍地翻看,才又读出了一层深刻来。过去看笑了的地方,现在看哭了,过去似懂非懂的地方,现在在自己身上映现了。古今男人怎么一样的心?古今女人怎么一样的命?想着想着心里堵满了,吃不下,身子却空了。不是过去的一支嫩笋,而是一竿枯竹了,除了皮壳,里面空空的,纸人一般。
婧媛吃了药不仅没有怀上身孕,身子反而日益瘦下去,白天话少了,有话都在心里说,夜里说,梦里说。枕上的梦就多了,梦里多出了真真假假的人儿来。这样一个人三更入睡,梦连着梦,像走过了多少路,做过了多少事,经过了多少年,一惊醒来,也就刚过子时,刚才入睡也就是打了个盹儿。
刚才的梦,最美妙的还是常常忆起和天篪的**。女人这物倒也蹊跷,未出阁时,守身如玉,好像谁也碰不得,是个宝贝。出嫁了,落在男人手中,见天见地地玩耍抚摩,也不觉得羞。玉茎从那入,生命从那出,生儿育女的时候,四大花开,又成了破筐破箩,成米成面都不如。可是金贵起来,又只能给一个男人看,换做第二个,就又是挖了男人的心肺般不得了。有时男人不在乎了,又当聚宝盆,摇钱树,生水井,拿出去卖了,还是卖给了男人……就那巴掌大的毛洞水眼,犯了多大的冤孽,男人总拿那两片臊肉弄事,好无功,坏有过,挨欺的总是女人,高兴的总是男人。
天篪和婧媛的**,却向来是文明的。他们在**之前,或以对诗打趣,或以画春宫示范,或以弹拨古琴而诱爱,无不具有温宛而高雅的挑逗志趣。每每都要将婧媛弄到不能自已时才把她倾倒于床榻之上,缠绵于梦幻之中……
想起这些,婧媛再也睡不着。想着梦境,想着梦一般的日子,盯着百叶窗子一点点发白……先前从老宅上带来的书读了一遍又一遍,背上了,诗词歌赋哪一篇,哪一首能随手打开。滴上泪的纸,湿了书页,洇了,干了,又滴上,又洇了,又干了。古人诗文能传至今日,就是百年千年之中不乏有切身感悟之人为之感动,与之连肺连心,才得以踊跃地传承光扬。
可不,婧媛不仅记下了这些诗词歌赋,书写传承了古人的经篇,自己也成了诗人。她面临冷风欺窗,烛光惊移,孤影自怜,便随手一绝:
断羽独栖暮林秋,
风寒鸪鸣相思愁。
影摇疑唤无人语,
霜落萩草夜白头。
这诗本来做于去年秋天,现在虽然过了来年四月,已经花红遍地,可是对于婧媛来说,不管是春是夏,都还是秋的模样,秋的心情。今天早上,翻找出来,便把它重又题写在那柄织金美人象牙柄扇上。
岂料让侍女巧儿过来看到,说漏了嘴,才生出了以后的祸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