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楼东风顾在线全集:全文全集公鸡舞公鸡舞
其华两颊一热,羞得丢下蛐蛐便往床边走。她放下纱帐,睡在静若身边,透过朦胧的纱帐,隐约见顾宣起身披了袍子走到桌边,低头望着那些蛐蛐笼出神。
他负手而立,朦胧的光线下其华觉得此人一身冷意,浑然不似今晚那个捋着袖子和他们一起大呼小叫地捉蟋蟀的人。经过这些夜晚的相安无事,其华倒不再怕他突然侵犯自己,便悄悄地将纱帐掀开一条缝,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只见顾宣静默良久,忽将两只蛐蛐放到陶罐之中,用草轻轻一挑,先前还寂静无声的屋内顿时蛐蛐声大作。
其华听得蛐蛐的打斗声越来越激烈,忍不住撩开纱帐下床,装作到铜壶中倒水喝,端着杯子经过桌边时,伸头看了看,闲闲道:“谁赢了?”
顾宣只懒懒地抬抬下巴,让她自己看。陶罐中的蛐蛐也很快给出了答案,一只个头并不大的青麻头将对手的一条腿咬了下来。战败的蛐蛐想跳出陶罐逃生,青麻头不依不饶,死咬不放,又将它的另一条腿咬了下来。这只蛐蛐便仰倒在陶罐中,前须不停抽搐,断腿处流出黄白色的脓汁,显见已快没命。
其华“哇”了一声,道:“这家伙个头这么小,居然这么厉害?真看不出来。”
顾宣嘲笑道:“你以为谁个头大谁就为王吗?”说着将一只个头最大的蛐蛐放进陶罐,这只是黑麻头,也许是刚进陶罐便闻到了死亡的气息,或许是被擦翅高鸣的青麻头吓破了胆,竟不敢上前挑衅,瑟瑟缩缩了片刻,跳出陶罐,一溜烟地往窗边逃去。
其华被它仓惶而逃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胆小鬼!”
她正笑着,顾宣忽地探手过来,其华不及闪避,头上一轻,发簪已被他取了去。她还来不及反应,顾宣一扬手,只听“叮”的一声,那只逃走的黑麻头被发簪钉在窗棂上。黑麻头吱吱哀鸣了两声,不再动弹,簪尾犹在嗡嗡颤动。
其华愣了愣,旋即大怒,挽住散发瞪视他:“你做什么?!”
顾宣走到窗边,将发簪拔了出来,用衣袖缓缓拭干净。他走回桌边将发簪递给其华,淡淡道:“借用一下而已,生什么气?”
“它逃就逃了,你还杀它做什么?”其华只觉这人行事冷血荒诞,对那钉死过蟋蟀的发簪更觉恶心,忙一把将他的手拂开。
顾宣一哂,“当逃兵的蛐蛐,活着有什么用?!丢人现眼。”见其华仍忿忿地盯着自己,他冷笑道:“你不是想分辨雄雌吗?告诉你吧,今天捉到的全是雄蛐蛐,没有雌的。”
其华为这事纠结了一整天,也忘了和他针锋相对,诧异地问道:“为什么?”
顾宣道:“因为只有雄蛐蛐才会大声鸣叫,雌蛐蛐是不叫的,所以但凡听到鸣叫声捉回来的蛐蛐都是雄蛐蛐。也只有雄蛐蛐才会争斗,一雌一雄放在一起,它们打不起来,但如果是两只雄的放在一起,就肯定会打起来,而且不分出胜负绝不罢休。”
※※※
其华听得入迷,又问道:“那,怎样才能知道它们中间谁最厉害呢?”
顾宣盯着她看了片刻,浅浅一笑,“你真的想知道?不后悔?”
其华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就像看着陶罐中的蛐蛐,带着轻蔑而冷酷的意味。她心中隐隐有些不舒服,但好奇心战胜了一切,点头道:“嗯。”
“那好,你看着。”顾宣一笑,将一只蛐蛐放到陶罐中,先前那只得胜的青麻头高鸣一声,扑了上去,不过几个回合便咬中对手的头,轻轻的“咯嚓”一响,竟将对手的半个头给咬了下来。其华从未见过如此凶残的蛐蛐,不禁张大了嘴,半晌出声不得。顾宣将一只又一只蛐蛐放进陶罐中,那青麻头仿佛斗红了双眼,一见到同类进来,便扑上去凶残地嘶咬,得胜后又得意地擦翅鸣叫。不多时,陶罐内已是尸横遍地,残肢四散。
眼见顾宣要将最后一只黑头蛐蛐丢进陶罐中,其华“腾”地站了起来,把茶杯一顿,道:“算了!”
顾宣抬头看着她,讶道:“你不是想知道它们之中谁最厉害吗?还说绝不后悔。”
其华瞪着他道:“难道就只有这一个方法吗?非让它们斗得你死我活?”
“你以为我不让它们斗,它们便不会斗吗?”顾宣冷笑道:“雄蛐蛐天生好斗,纵使我们今天不将它们逮来,它们自己为了争夺食物和领地,为了占有雌性,也会在瓦砾堆中、荒郊野外斗得你死我活。没有战斗力的雄蛐蛐,永远抢不到食物,也永远不能占有雌蛐蛐,繁衍后代。”
其华看着陶罐中还在抽搐着没断气的蛐蛐,只觉得一阵阵反胃,明知道顾宣说的是歪理,偏偏他举出的却又是事实,一时间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
※※※
顾宣斜睨着她,手指轻轻一松,最后一只黑头蛐蛐落在陶罐中。眼见青麻头又要向它扑过去,其华猛地将它拈起来,放回蛐蛐笼中,怒视着顾宣,道:“太残忍了!”
“残忍吗?”顾宣用草拨弄着陶罐中的青麻头,闲闲道:“还有比它更残忍的呢。身毒国有一种狮子,新的狮王打败老狮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老狮王留下的幼仔吃掉,因为它认为老狮王在老迈之后留下的后代体质不佳,会影响整个狮群的战斗力。它要保证将来那只能打败自己的幼狮、未来的新狮王,必须出自最强壮的血统。就因为这样,狮群才能永远地成为森林之王。”
其华看着他面上冷酷的笑容,忽然想起了那一夜在水榭偷听到的话。她眼中闪过痛恨之色,胸膛剧烈起伏,如同一只就要炸毛的小猫,盯着顾宣,咬牙道:“所以……所以你……”
顾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等着她将下面的话说出来。可她旋即像想到了什么,将本来要说的话吞了回去,直视着顾宣,缓缓道:“那又怎样?这些不过是禽兽罢了,不——是——人。”
“人?人也一样。”顾宣嗤笑一声,他拿起桌上随意摊开的一本书,翻到某一页,道:“你正在看这本《西疆游记》吧?有没有读到氐羌见闻这一节呢?天业三年,氐羌族发生内乱,猃狁王率部众攻打薰育部,薰育王死于马蹄之下,猃狁王下令屠杀薰育部,陇山方圆十里内无一人活命,血水流入地下河,百里外的泉水都被染成了红色。来年陇山脚下长出一种鲜艳的花朵,却腐臭难闻,人们都将那花叫做‘死人花’,因为在它们生长的泥土下,是薰育族人的累累白骨。你知不知道,猃狁和薰育同属氐羌一族,猃狁王的外祖母还是薰育王的姑奶奶,他们源自同一血脉。可为了争夺陇山一带肥沃的土地以及便利的交通要道,猃狁王不惜屠杀了数万薰育人!”
其华昨日恰好看到这一节,为薰育部的悲惨遭遇还唏嘘了好一阵,这刻再听顾宣提起,不禁默默无语。
顾宣修长的手指在书上“猃狁王”三个字上面轻轻敲着,“猃——狁——王!”
这三个字他说得极慢,从牙缝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带着一种奇怪的情绪。他的眼睛也微微眯起,像是一头潜伏了大半夜的狼终于发现了等待已久的猎物。
其华不由看了他一眼。他似乎警觉到了,迅速将书合上,道:“还有,你不是喜欢看史鉴吗?从太古之初到前朝,哪朝哪代不是你杀我伐,争权夺利,这些人又和禽兽有何区别?现在不过是几只蛐蛐争斗,你就觉得残忍?”
其华不语。正当顾宣面上浮起得意的笑容时,她忽地抬起头来,一脸鄙夷地看着他,轻声道:“你说得对,有些人,确实和禽兽一样,甚至连禽兽都不如。”
她下颔微扬,以一种傲然又不屑的姿态盯着他。顾宣却只是冷笑。两人互相瞪视,各不相让,却忽听床上的静若发出一声□。
这一声□将剑拔弩张的二人同时惊醒。其华只当静若被噩梦魇住了,连忙走到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胸脯,却发觉静若的脸红得骇人,摸了摸她的额头,吓了一大跳,也忘了和顾宣的争执,失声叫道:“你快来看看!”
顾宣趋近来看,见静若眼脸下有一条淡淡的红印。他心中一动,将她翻过来,只见她耳后一大团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他与其华互视一眼,均倒吸了一口冷气。
※※※
这事瞒不住,天刚亮,顾大姑便披头散发地赶过来,哭道:“静若!乖孙女!”
顾夫人早已到了,将她拦在门口,劝道:“大姐,你先别急。虽说出疹子凶险,但静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太医已开了药,会没事的。”
顾大姑三个儿子十余个孙子,只得静若一个孙女,方家上下视她如珠似宝。顾大姑虽然平时管教得严,但静若实是她心头最要紧的那一口气,不管顾夫人如何劝,也要冲进去。
紫英死命将她拉住,劝道:“大姑奶奶,太医再三叮嘱,静若不能见风,不能挪动。里间刚薰过艾草,您现在进去,只怕会带进去风邪之毒,对表小姐病情不利。”
顾夫人也劝:“定昭和之华都是幼时出过疹子的,不怕传染。现在他们在里面,之华又是个稳当的性子,你就放心吧。你要进去照料,得用艾草药水蒸浴过才行。这里到瑞雪堂有穿堂风,挪到那里去,是万万不行的。”
顾大姑一口气上不来,瘫坐在了门口。
静若这疹子来势汹汹,纵是用了最好的药下去,仍高烧不退。顾大姑哭得肝肠寸断,熬了两天,自己反而病倒了,卧床不起。顾夫人身子也不好,照料静若的重任就落在了其华身上。
其华通医理,知道屋内人来人往反而对静若病情不利,只挑了出过疹子的一名丫环帮忙,将紫英也赶了出去。她心中自责,想着若是不带静若去捉蛐蛐,她也许就不会得这“风邪侵肺”之症;又想起幼时自己出疹子时,娘是如何不眠不休地照料自己的,便将时昏时醒的静若抱在怀中,不停为她擦拭口鼻,喂药抹身,忙个不停。
顾宣似乎对于静若得病也很愧疚,虽然白天不知在忙些什么,见不到他的人影,但不管多晚回到赏梅阁,他都会主动接替其华,由他来照料静若,其华这才得以歇口气。顾宣是习武之身,又多年从军,连着几晚照料静若,只睡上个把时辰,仍不见疲倦。
二人似乎都刻意忘记那一夜的争执,交接时其华还会细心叮嘱顾宣要注意些什么,顾宣也会一一答应。
然而静若的病一日重似一日,这日惊厥了两回,偏偏身上的疹子出到胸口处,便不再往下。其华知道情况不好,心痛难当,又不敢惊动病中的顾大姑,只一个人抱着静若默默垂泪。
※※※
这夜熬到子时,其华实在撑不住,抱着静若蜷在床上睡去。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一身艾草气的顾宣以极轻的动作挤进来,又迅速将门关上。
他轻步走到床前,凝视片刻,弯下腰,将静若从其华手中抱过来。静若□了一声,顾宣不停轻抚着她的额头。静若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到来,忽地睁开双眼,无力地叫了声,“五舅爷爷。”又声音微弱地问道:“五舅爷爷……我……是不是快死了?”
顾宣神色一黯,旋即柔声道:“静若别怕,你明天就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五舅爷爷还要带你去捉蛐蛐,捉青蛙,斗鸡,荡秋千……”其华这时也醒了,捂着嘴坐在一边,双眸通红。
静若想起了什么似的,吃力地说道:“……蛐蛐……蛐蛐……”她的脸色逐渐变白,眼神也开始发直,忽地头往后一仰,口吐白沫,手脚抽搐。
顾宣呆了呆,叫道:“静若!”他一贯冷静的声音,也微微变了调。
其华扑过来,抱住静若,用力掐住她的人中,急道:“快!拿酒来!”顾宣急忙拿过桌子上的酒壶,其华命令道:“你用酒擦她的手心脚心,快!”顾宣依样照做,其华仍用力掐着静若的人中,不停在她耳边唤道:“静若!”
静若好不容易才自惊厥中平静下来,昏昏睡去。其华凝望着她的小脸蛋,心中酸楚,一串眼泪坠在衣襟上。顾宣将酒壶放回桌上,回身默默看着她。两个人一坐一立,听着静若越来越弱的呼吸声。
屋角,沙漏中的沙无声而下。
※※※
不知过了多久,静若忽然又睁开了双眼,低声问道:“……蛐蛐呢?”顾宣拎过屋角的蛐蛐笼,那两只蛐蛐因为没人喂养,早奄奄一息。静若道:“怎么只剩两只了?”顾宣不觉有些尴尬,道:“静若乖,等你病好了,五舅爷爷再带你去捉。”
静若仿佛连追究的力气都没有了,阖了阖目,弱弱地说道:“五舅爷爷,你……还有公鸡舞没跳……”说罢睁开眼,满怀期盼地看着顾宣,精神似乎一下子好了很多。
其华难得见她这般有精神,连忙点头,“好,五舅爷爷这就跳公鸡舞给静若看。”她抬头看向顾宣,见他站着不动,不由恳求道:“跳吧,你说过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的。”
顾宣身体有一瞬的僵硬,旋即摸了摸鼻子,咳了一声,扯出一个略带谄媚的笑,道:“那个,静若,等你病好了,五舅爷爷再跳给你看,好不好?”
静若小嘴一扁,两行眼泪挂了下来,抽抽搭搭道:“我就要看!现在就要看!”她哭得小脸发紫,眼见又要昏厥过去。其华急了,瞪着顾宣道:“她都这样了,你还不赶紧跳?!”见顾宣又尴尬又恼怒地向自己看来,她恨声道:“你跳吧,我不看就是!”
她闭上双眼。过了一阵,才听到顾宣在窸窸窣窣地卷起衣袖,又听到静若抽抽噎噎地发出指令:“要先绑扫帚。”
顾宣似犹豫了一会,还是屈服了,“好,绑扫帚。”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说话算话,不许看!”这句显然是冲着她说的。其华哼了一声,闭着眼睛别过头去。
“不是这样的!屁股要翘起来,手要张开些。”静若哼哼着表达不满。
“……哦。”
“你的脖子没动!”
“……脖子也要动啊?怎么这么麻烦?”
“五舅爷爷,你怎么比我们家吴妈还要笨?哪有公鸡不叫的?你要学公鸡叫才行!”
“……呃,静若,这个……就不要叫了吧。要不……等你好了以后,五舅爷爷带你去买糖葫芦吃?”顾宣低声下气地恳求道。
“不,我就要听公鸡叫!吴妈说,被阉了的公鸡才不会叫!五舅爷爷,静若想听公鸡叫……”静若抽噎着,奶声奶气的哀求听来十分可怜。
顾宣似是彻底投降了,“好好好。静若别哭,五舅爷爷这就学公鸡叫……”
其华默默地听着,当顾宣“咯咯咯咯”叫的声音响起,她不由“噗”地一笑,转瞬想到静若已经气息奄奄,这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说不定就挨不过今晚了,泪水一下就流满了面颊。
☆.德庆班
顾云臻却不知道静若病了,天方露白他便出了府,直奔太学。刚进学舍大门,便见李弘哲匆匆从里面出来,也是满面兴奋之色。二人看见对方,同时说道:“我正想去找你。”四目相交,不禁又同时大笑。
李弘哲的小厮跟出来叫道:“公子,您的早点。”李弘哲匆匆接过馒头,咬了几口,拖着顾云臻坐到梧桐树下,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道:“这是我昨晚弄到的,德庆班每个人的姓名来历、长处、弱点,上面皆有记述。”
顾云臻翻了翻,兴奋道:“太好了!哪里弄来的?”
李弘哲但笑不语,顾云臻看罢,抬头道:“关于组队之事……”恰好李弘哲也开口道:“关于组队之事……”二人不禁又是一阵大笑。顾云臻笑着道:“李兄先说。”
李弘哲道:“我昨晚想了想,梅先生最反感有人在太学拉帮结派。他之所以要我们先组两支队伍进行内部比赛,其意深远。如果按现在太学的情况,士族和庶族两派子弟各自为政,互不买账,肯定会形成太学里的‘党争’,这是梅先生最不原意看到的。所以我想趁这机会,弥合双方的裂痕。组队的时候不论出身爵位,按一定比例分配,让每支队伍都既有世家子弟,也有平民学子,这样就不会起争端了。”
顾云臻想了想,道:“梅先生确有深意,但如此安排,只怕并不是他老人家愿意看到的。”李弘哲也没有不豫之色,反而很诚恳地拱手道:“愿闻其详。”
顾云臻道:“这样分队,其实还是存了士庶之分。若想着在一个队中要既有士族,又要有庶族,还要达到平衡,那和朝堂之中党争有何区别?就好比小小一个翰林院,郑相安了多少人进去,柳相便也要有多少门生在里面,互相牵制,反而造成人浮于事,争吵不休。所以,咱们一定要抛开士庶之见,不看他是士是庶,而要看他适合做什么。只要他蹴鞠技艺高,与队友配合得好,管他是士是庶,就是整支队伍都是士族或者都是庶族又何妨?咱们还要选拔,唯才是举,不管他什么出身。这是为朝廷争光,为国效劳的事,谁也不能为了一己偏见而罔顾大局。”
李弘哲听得入神,喃喃重复道:“心无士庶之分,人尽其能……心无士庶之分,人尽其能……”他猛地一拍大腿,笑道:“正是如此!顾兄,你可比我高明多了。”
顾云臻略觉羞愧,他不能说出是因孙管家一事得聆其华那番高见才领悟到的,嘿嘿笑了笑,又想起静若被自己鄙夷时的反应,忙道:“还有,如果光选择最后参加比赛的十二个人,那么其他的学子就会失去兴趣,没有了参与的热情。特别是那些落选的人,只怕有人会心怀不满,说风凉话,袖手旁观。所以,一定要让他们都参与进来……”
这回李弘哲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嗯,一定要让他们到现场观战,为参赛的同窗呐喊助威,可是……”他双眸一亮,道:“咱们何不请梅先生去向圣上请旨,和云南王德庆班的蹴鞠大赛公开进行,允许所有的太学生前去观赛?”
顾云臻微笑道:“不止太学生,要允许全京城的百姓都前往观赛。”
李弘哲犹豫道:“可是德庆班太强,咱们十有□会输……”顿了一下,他马上拊掌大笑,道:“妙哉!太学输了那是情理之中的,谁也不会责怪咱们。但他们德庆班输不起,便是赢咱们五个球,他们也没什么面子,而且他们大多是家奴,稍踢得不好,云南王世子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当着全京城百姓的面,他们的压力更大!”
顾云臻笑道:“正是这个理!”
李弘哲一跃而起,“走,咱们这就去禀告梅先生!”
梅怀素端坐在案后,听完二人的话,很长时间内不言也不动。顾云臻未免有些惴惴,与李弘哲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均从对方眼中看到鼓励之色,又都镇定下来。
良久,梅怀素微微一笑,“心无士庶之分,人尽其能。这十个字,你们若能时刻谨记在心,当受益匪浅。我这就入宫向圣上请旨,你们按你们想的去办吧!”
二人伏首行礼,出得房门,喜不自抑,互击一掌,大笑着往讲殿跑去。
梅怀素缓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晨雾中远去的白色襕衫和那轻快的身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他的目光停留在窗外的桂花树上,那新结的淡黄色花苞,将整个太学薰得清香一片。
※※※
顾云臻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和李弘哲对着名册一一讨论人选,直到看到武安侯的大名,两人都为了难。
讲殿里传来学子们的笑闹声,有人大叫道:“你干嘛坐我旁边?!”另一人回道:“我又没坐你的位子,坐你旁边,你也要管吗?”先前那人叫道:“你的脚是全太学最臭的,你坐我旁边,我怎么还读得进书?!”另一人道:“我又没脱鞋子,哪里臭了?!”
顾云臻听在耳中,忽地灵机一动,问道:“敢问李兄,从何得来这德庆班的详细资料?”
李弘哲道:“不瞒顾兄,在下乳母的丈夫曾在云南经商数年,去岁才回京城,对德庆班知之甚详。”顾云臻问道:“那他可找得到几个会说云南话的人?”
李弘哲似有所悟,笑得有些暧昧,“顾兄的意思是……”
顾云臻想起昨夜武安侯等人对其华的浪荡无礼,心中犹有余恨,他眉角轻挑,笑道:“对付李承业这种人嘛,咱们也不必太厚道了。”
武安侯这日晚上约了几个同好往玉春社看戏,众人坐在二楼。戌正时分,台上一片寂静,随着胡琴咿呀拉响,幕布一掀,一名贵妃装扮、水袖迤逦的女子甫一亮相,楼上楼下掌声如雷。武安侯翘着脚大乐,“确是天生尤物!”
那杨贵妃身形娇软,随着鼓点一步三摇,声音娇媚缠绵,流丽悠远。武安侯看得正乐,忽听邻座一人用云南话说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比咱们王府的戏班子差远了!”
武安侯的生母是云南人,他听得懂云南话,当下眉头一皱,留意听那几人的对话。
“就是,本想着跟世子爷到京城能开开眼界,谁知这京城处处不如咱们大理府,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唉,有什么办法!还得和太学那帮没用的东西踢一场蹴鞠赛才能回去,真是太小看我们了,杀鸡焉用牛刀啊!”
“倒也不可小看他们,听说他们今天正在组队,还听说其中最厉害的除了一个小纪阳侯,就是那个……叫啥来着的,对了,武安侯!”
武安侯一乐,听得更用心了。却听先前那人嗤笑一声,“说小纪阳侯厉害倒也罢了,这武安侯草包一个,不足一提!给咱们雀爷提鞋都不配!听说他那天在朝堂上见到咱们世子爷居然没有主动请安,雀爷早就对他不满了,就怕他不上场,只要他一上场,雀爷保准踢得他满地爬!”
武安侯大怒,正要掀了桌子,那几人已丢下一串铜钱,笑着出了戏园。
武安侯知道他们口中的“雀爷”是德庆班最厉害的胡雀儿,当下拍着桌子,咬牙切齿道:“胡——雀——儿!”
这场戏自然看得不欢而散,武安侯出了玉春社,犹觉心头那把邪火不知该往何处烧,偏小厮不机灵,还凑上前来问:“侯爷,不早了,咱们回府吧?”武安侯一脚将他踢得在地上滚了几滚,骂道:“狗奴才!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不过一个奴才,也敢对爷指手划脚?!”
正骂时,一驾马车从旁经过,似是被他的骂声吸引停了下来。两人跳下马车,一人笑道:“真巧,正到处找世叔呢!”武安侯抬头一看,却是顾云臻与李弘哲。
他一看见李弘哲清丽的面容,半边身子便是一酥,险些就要将其揽入怀中。总算他昨夜打探到了李弘哲是谁家的公子,知道这朵美人花只能看看,真要摘下来只怕会扎得一手血,好不容易才收住一腔绮思,一双眼睛却是盯着李弘哲上上下下地看,笑嘻嘻道:“李兄弟找我,有何要事?”
李弘哲微衔笑意,拜下道:“世叔!”
武安侯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却将他的手握住,道:“你这是……”
李弘哲装作到袖中拿名册,抽出手来,微笑道:“今天太学组队,咱们想着这太学之中以世叔为尊,世叔身手又是极好的,自然蹴鞠队的队长应该请世叔担任。偏偏一直找不到您,原来世叔是在这里快活。”
武安侯斜睨了一眼顾云臻,见他虽仍是一副勉为其难恭顺服软的表情,但总算不再像以前一见面就怒目相视,不禁飘飘然笑道:“咱也不是傻子,若论起身手,顾小侯爷还胜过我几分,哪轮得到我来当这个队长?”
顾云臻脸上露出“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的神情,武安侯不禁恼火,正想甩手走人,李弘哲扯了扯顾云臻的衣袖,向武安侯赔笑道:“若单论蹴鞠之技,顾兄确与世叔不相上下。但这中间有个难处,怕是只有世叔出马,咱们才有获胜的希望,所以这个队长非世叔莫属。”
武安侯见他说得严肃,当下也来了兴趣,道:“说来听听。”
李弘哲道:“我们详细打听过了,德庆班最厉害的一个人叫胡雀儿,技艺非凡,若和他比球艺,只怕咱们十二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咱们要想获胜,非得另想办法不可。这个重任,怕是只有世叔才能担得起……”说着他凑到武安侯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话。
武安侯听罢,脸上神色变得十分古怪,盯着李弘哲,半晌说不出话来。
顾云臻在旁用脚尖不停铲着地面,冷哼一声,不耐道:“算了,说也是白说,云南王世子岂是他惹得起的?只怕就是一个胡雀儿,他也不敢惹。”
武安侯气得火冒三丈,大声道:“他一个胡雀儿,我还怕了他不成?!就按你们说的办!这个队长,我当定了!”
看着武安侯气咻咻地离去,顾云臻与李弘哲跳上马车,相视大笑,击掌道:“成了!”
二人只觉今日这番合作,说不出的投契,一时竟舍不得道别,寻到一家酒肆喝了几杯。酒兴正浓,顾云臻的随从罗震匆匆进来,沉声道:“小侯爷,三爷请您赶紧去军粮署一趟,出大事了。”
顾云臻忙与李弘哲作别,赶到城南码头。军粮署内,顾三正跳起脚骂人,见他进来,仿佛见到了主心骨,迎上来道:“小侯爷,真他妈的邪了!又翻了一艘船!”
仿佛应着他这一句话,屋外忽然一声闷雷,轰隆隆,震得窗户嗡嗡作响,入秋以来最暴烈的一场雨,眼见就要来临。
※※※
这场雨下了数日,时断时续,之前还垂死挣扎的秋老虎随着这场盛大的秋雨,被洗涤得无影无踪。俯仰轩后荷塘里的枯荷益发残败,管家知道顾宣的性子,倒也没有命人去清理。
顾宣抱臂站在窗前,看着满池枯荷,又走回椅中坐下,看着案上的两个陶罐。那夜之后,他便将两个蛐蛐笼提到了俯仰轩,找来两只陶罐养着,又命人到顾家老宅铲了点土来,本奄奄一息的两只蛐蛐闻到故土的气息,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顾宣轻轻揭开盖子,那只青皮王擦翅大叫,仿佛随时准备迎接一场新的决战。
顾宣又揭开另一只陶罐的盖子,黑麻头乍见阳光,仿佛还有些不适应,躲到陶罐内的阴处,也不鸣叫,只偶尔蹬一蹬前腿。顾宣凝视片刻,拈起青皮王放入斗罐之中,又拈起黑麻头,快要将它放入斗罐中时却又停住。
正犹豫间,屋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叶元成吃力地走了进来。许是油伞不够大,遮不住他庞大的身躯,到得屋内时他双臂已被淋得湿透,进来便抱怨道:“这种鬼天气。”
顾宣将黑麻头丢回陶罐中,淡淡道:“这种天气,正好行事。”
叶元成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把大椅坐下,道:“你真的决定了?”
顾宣取出一个竹筒丢给叶元成,叶元成抽出里面的笺纸细看,皱眉道:“猃狁王好大的胆子,居然真的和西夏勾结上了!”
顾宣冷笑,“只怕从二十三年前,杀薰育王夺取陇山那一天起,他的野心便埋下了种子。可笑咱们的圣上还一心将亲生女儿嫁给那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哄着西夏答应他三年不挑起战事,他好腾出手借猃狁王来收拾咱们。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知到时鹿死谁手!”
叶元成叹了声,透过开着的窗户看着秋风秋雨下的萧瑟枯荷,不再言语。良久,方道:“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这回不比上回,药下得太猛,只怕他受不了。”
顾宣不言语,忽将陶罐的盖子揭开,拈起那只黑麻头丢入斗罐之中。在里面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青皮王见状便扑了过去。顾宣却又合上斗罐的盖子,听得里面沉闷的嘶咬声,一笑道:“记得以前花爷教我如何斗蛐蛐,我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蛐蛐斗个你死我活?花爷回答我:霜降过后,冬天来临,所有的蛐蛐都难逃一死,与其冻死在笼中,不如战死在罐中。”
叶元成沉默须臾,起身道:“你既心意已决,我便做好我该做的,只希望你将来不要后悔。”
“后悔?”待叶元成走了许久,顾宣揭开斗罐的盖子,低头看了看,似乎有瞬间的动容,但旋即又把盖子盖上,大步出了俯仰轩。
※※※
顾十一仍守在俯仰轩门口,见他出来忙跟上,随着顾宣走到内宅前。顾宣正要入二门,转头见他脸色有些古怪,问道:“怎么了?”
顾十一似笑非笑,道:“没事。”
顾宣一只脚踏在石阶上,回过身,闲闲道:“今年荷塘也该清理一下了,正好挖些藕出来,给大嫂做藕饼。”
顾十一憋住笑,凑近低声道:“侯爷,我家婆娘要我转告您,公鸡是‘喔喔喔喔’地叫的,‘咯咯咯咯’叫的,那是下蛋后的母鸡……”不待顾宣抬脚,他拔腿就跑,跑出很远,才爆出一阵大笑。
顾宣呆了片刻,神色古怪地转过头,二门边的几个婆子都飞快地缩回脑袋,但一瞥眼间,她们唇边的笑意清晰可见。
顾宣一路往赏梅阁,路上遇到的丫环婆子们都恭恭敬敬请安,但似乎人人唇边都憋着一丝笑意。待他走远了,只听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公鸡……咯咯咯……”的窃窃私语,还不时有人爆出一阵笑声。
他越走越觉郁闷,转过回廊,恰见其华从屋内出来,便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花架子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