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半息间,云素练用剑尖在温折身上疾点,每一剑都恰好刺破温折的衣服触及他的皮肉。温折顾不得许多,脚下猛一蹬地急促的抽身后退,然而剑尖似乎完全无视他撤退的速度,依然如骤雨一样落在他身上。
当温折的冷汗自额头滚落时,云素练停了手,表情毫无变化,似乎刚刚的一切比呼吸还让人轻松。她随手一抛,恰好让长剑重新插回温折腰间剑鞘。
云素练没有把目光分给温折惊骇而狼狈的神情,她转身向着霜降小筑走去:“剑是伤人,剑意是杀人。当你握起剑时,天下的人就只分为了可伤不可伤两种。容雪淮既然把你托给我,这些日子你就搬过来住吧。”
温折站在原地,小腿还因为刚刚猛然发力的不适而隐隐作痛,他眼睁睁的看着剑君步入那剔透晶莹如冰雪砌成的霜降小筑,过了一会儿,那道孤傲的身影出现在楼顶,向着莲花湖的方向一动不动了。
云素练去赏花了。
温折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刚刚竟然一直是屏着呼吸的。
——剑是伤人,剑意是杀人?
但是花君并不是这样说的。在第一天练剑时,花君就告诉他:“剑是一种很容易伤人伤己的兵器,但说到底,劈砍击刺,用力几分,全在人心。”
只是就温折自己而言,实在是很难想象自己握起剑时,天下的人在他眼中只分为可伤不可伤的场景。
能这么说的人。是不是从来没有用心体味过弱者的喜怒哀乐,是不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生命二字的分量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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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天下午的授课上,云素练问温折:“你已经做好了伤人的准备?”
“没有。”温折低头道:“我只是有些不解。剑君所授和花君所言有些出入,温折斗胆请教……”
“不用请教了。”云素练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温折的言语:“容雪淮是错的。他连剑意都没能练出来,你不必受他误导。”
温折眉心处跳了跳。剑君这种不客气的语气他已经有些习惯了,然而当这种态度被用在菡萏花君身上时,还真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云素练没有在意温折的微妙心理,她只是简短的命令道:“一炷香时间,你要有向我拔剑的勇气。”
勇气二字字音方落,汹涌的剑意就如潮水般喷薄而出,那压力有质无形,杀气凛然,登时将温折逼退两步。
在这样浓厚而迫人的杀意之下,仿佛抬抬眼睛都是对眼前之人的不敬。身处在对方睥睨的气势之中,温折第一次如此深刻的感受到了何为蝼蚁。
他的每一寸肌肤似乎都被那冰冷的寒意笼罩,每一道寒意就是一尺剑锋,它们傲慢而冷酷的宣判着一个结论——可杀!
剑君的剑意并不是特意针对他,但正因如此,这才分外可怕。
温折勉强抬手握住剑柄,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拔剑出鞘的力气。往常无比轻松自然的动作在此刻变得万分艰难,温折咬紧牙关竭力将明泓秋水抽出半分,然而这努力却在剑君的一声冷哼下化为泡影。
当云素练将目光投在温折身上时,他恍然有种被凌迟的错觉。这一瞬间他骤然明白了所谓“七情斩尽空寂灭”的含义:此时此刻,他自身的感官似乎都在凛然剑意中被一分分的剥离。六欲既灭,何来七情?
恍然中,他又听到剑君漠然的声音:“同出一辙,和容雪淮一样怯懦。”
那声音在剑意中被扭曲拖长,连音色都改变了原本的声调,但无论音质变得何等诡奇,都不会改变这句话的中心含意。
她在说什么?花君哪里懦弱!
如果只是因为花君教出了他的缘故……他和花君天上地下,品质有云泥之别,剑君凭什么从他的表现断定花君的人品?
云素练若有所思的看到,在自己的言语催动下,温折额头青筋暴起,猛然拔出了半截剑身。
涉及自己时往往谦逊恭敬,然而却听不得外人说自己重要的人的不是?
这倒是跟容雪淮很相似了。
只是拔出一半的剑身,温折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此时此刻他感受到的并不是肌肉的酸胀疼痛,而是内心深处的一个念头。
——我让花君因我而蒙羞了吗?
——我怎能让花君因我而蒙羞!
温折暴喝一声,面颊涨的通红,双目圆睁,长剑赫然脱鞘而出!
完成了云素练布置的任务,温折脸上却不见轻松之色。他紧紧盯着云素练,连惯常的崇敬和恭谨也尽数抛却,即使口中不断粗喘,也试图吐出词句来。
“花……花君……呼……”
“什么?”云素练眉头一动,将气势放松了些:“说吧。”
“花君……不是怯懦的人。”温折面孔上因过于用力而涌上的红色还没褪去,气也没有喘匀,就坚持纠正道:“我是懦夫,但花君不是!”
云素练突然笑了。
那笑意清浅如吹皱的一池春水,转瞬即逝,只是隐隐在脸上现出了一个笑纹。然而却难得的让人惊心动魄:“能在我剑意下拔剑,你也不能算懦夫了。”
“但还是软弱!”下一瞬,云素练就严肃了眉眼:“拔剑就是为了相向,你的剑尖指着哪里?”
温折的剑尖,是自拔剑后就指向地上的。
“我说过,剑是伤人,你连剑也举不起,哪里有伤人的胆量。”
“我有!”温折咬牙道:“但剑君是花君好友,我向来对剑君推崇至极,平白无故,为何要举剑对着剑君您?”
“好。”云素练平淡道:“我给你理由。”
她素袖一扬,一头凶神恶煞,六目三口的妖兽就凭空出现在两人之间:“要你有伤我的胆子是为难你了。既然你说自己有这个气魄,那就杀了这头畜生。”
托花君教导的福,那妖兽一落地温折就辨认出了它的种类:食地蜥,性情凶悍毒辣,食肉,本性又颇爱血腥,往往在捕食过程中将猎物撕成碎块。
那头的妖兽不知被剑君困了多久,早饿急了。顺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它并不转身看云素练一眼,只是一味的拼命扑向身上汗水还未干透、肌肉仍在微微颤抖的温折。
温折仓促抬剑迎上食地蜥锋利的爪子。食地蜥竖起上身借重力拍下,这一爪居高临下,本来就占据了地利之便,温折迎敌又有些匆忙潦草,两下相交,温折的长剑差点脱手。
一击不中,食地蜥重新趴回地上,掩好自己最柔软的肚皮。它皮肤颜色本来就肮脏污秽,一张开嘴又满是腥臭之气,实在令人厌恶之至。
温折借着食地蜥一掌的力道折身翻滚两下,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然而就食地蜥那庞大的形体来说,这点距离可算是杯水车薪了。
面前隐隐扑来食地蜥身上难闻的气味,温折眉头也不变一下,心念电转,大致思考出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这种时候本来就没有多少时间供人细细推敲思索,因此只要有半点可能,总要先试在说。
温折握紧剑柄,那些花君授他的剑招已经被他练的滚瓜烂熟,此时此刻云素练的剑意还未散,他恰好借来模仿几分。
剑君的确找了一个引导剑道的好对象。对待食地蜥这种凶残暴戾的生物,往往不是叫人惧怕,就是令人厌恶。而这种厌恶,真是能激起一种拔剑相对的冲动。
明泓秋水锋芒一闪,下一刻温折就猛然跃起,剑尖直逼食地蜥双目。一招“男儿何不带吴钩”让剑光恰如一轮满月,而仿自剑君的气势更是冷酷而傲然。食地蜥果然不敢硬抗,一边举起双爪连连拍击,一边横扫尾巴来抽温折的下盘。
温折余光一扫,脚下在食地蜥尾尖一踩借力,手中的剑柄灵活的换了个方向,手臂上满灌妖力,灵气也注满剑锋,剑刃自上而下带起破空的风声,深深刺入了食地蜥的后背。
鲜血自伤口飞溅,温折也顺势落到食地蜥背上。那股恶臭因此而更加明显。食地蜥受伤后便仿佛发了狂,击地、翻滚,猛甩,非要将温折从它身上滚下去不可。
温折在食地蜥动作前就飞快的抽出长剑,逆着它打滚的力道翻过身来,落地之处正对仰面朝天的食地蜥的肚皮。说时迟那时快,剑光一闪,这场只有五六弹指的战斗已经落下帷幕。
作为胜者的温折被浓腥的鲜血喷溅了一头一脸,这味道混合上食地蜥原本的恶臭可绝不好闻。温折抿唇屏息,虽然有点初次斩杀妖兽的兴奋之意,但更多的想法却是好臭和糟透了。
第33章 又胜
似乎也见不过温折如此狼狈,寒梅花君隔空对着一指,就有大股还带着冰碴的水流自天而降,把温折冲涮的彻底。
炎炎夏日,温折在这冰冷的水流中重重打了个寒颤,却欣慰的发觉自己身上的污血秽物都被冲洗干净了。
虽然所做的行为难得的体贴,可云素练对温折的评价依然没有半分容情。她轻描淡写的扫了地上横尸的食地蜥一眼,冷冰冰道:“你对它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感情?”
温折:“……”
温折一时震惊不能语,脑子里迅速的把自己刚刚所作所为都过了一遍,仍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让剑君产生了如此误会。
“我、我并没有……”
“你不爱它?”云素练挑起一边眉毛,看着温折因这话而变得惊愕到呆滞的眼神:“既然如此,你为何对它如此温存?”
温折:“……”
若是毫不留情的一剑开膛破肚也能被称为温存,那只怕天下所有的刽子手都有斩不断理还乱的感情关系——这关系多半还是和同性发展起来的。
云素练的行事作风真是把言传身教四字发挥到极致。眼看温折还有些不开窍的迟钝,她半句废话也不讲,径直抬手按住了温折的剑。
“这才叫杀意!”明泓秋水又一次被她轻松自温折手中夺去,一柄在花君手中显得格外温润而充满风度的宝剑,如今寒芒尽露,赫然成为了杀机四溢的奇兵。和刚刚让人如剑锋紧逼皮肤的寒凉剑意不同,如今这种纯粹的冰冷杀意让温折错觉已经有无数剑刃戳入了自己的身体!
眼见温折额上冷汗滚滚而落,云素练干脆利落的把明泓秋水插入剑柄,哂笑道:“你是想杀了它?那气势倒是更像要和这畜生接吻呢。”
温折:“……”
看了一眼惨死的食地蜥的遗容,温折听到“接吻”二字,实在有种呕吐的冲动。
云素练丝毫没有顾及温折的心理波动。她直接而坦白的发问:“懂杀意了吗?会伤人了吗?”
“稍懂一些。”温折硬着头皮道:“但若要如刚刚剑君般强劲,只怕是不能的。”
也许是整个教导的过程让云素练有些不耐烦,她面上的表情起伏更大了一些。鉴于她惯常把神态维持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如今这幅样子已经可以算云素练式的不可思议了。
她就用这种云素练式不可思议的口吻冷冷道:“看你骨龄,也该有了十七八的岁数。近二十载光阴,你竟然都没有非常想杀什么人过?”
温折:“……”
他当然有想杀的人——广华二少和那魔修弟子。若是细究起来,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是听剑君的口吻,倒仿佛是活了十七八年还没有特别想杀的人是十分不正常的事一般。
花君之前也为他大致讲解过大寒山的门规和具体情况。只是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看着眼前的剑君,他深深意识到了那是个何等丧心病狂的宗门。
……或者如此丧心病狂的只有剑君也说不定?
温折内心的这番想法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他半垂着头,面上依然是一派恭敬,口上也很快应答道:“有的。”
云素练眉头一松,用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又召出了一只恶形恶状饥饿难耐的食地蜥,干脆道:“这就是你想杀的人。”
我想杀的人……温折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广华二少吗?
他又回忆起了在藏书阁看到那本印法书时的幻境:广华二少被他用一个印法击成无数碎块,鲜血和碎肉粘腻的糊在身上。当时的确有种见到他人身亡的畏缩和恐惧,但想想死去之人的身份,心底如何不泛上一种隐秘的痛快?
唰的一声,温折拔剑出鞘。他已抓住了杀意的尾巴。
若是广华二少在此,温折想到:我何妨杀了他一雪前耻?
自己的无故惨死、那些让人胆战心惊的折磨、自己亲眼见过的,只因为对方情绪的变化就随便被夺去生命的那些少年少女……他难道不该杀吗?
当他隐隐泛红的双目对上那凶残狡猾又饥饿的食地蜥时,对方竟然没有像上一只一样直接冲过来,反而向后缩了缩身子。
食地蜥既然不动,温折也就不客气的抢占先机。他扬剑出手,剑气如虹,恰是一招“一剑光寒十四州”,剑尖一抖,就如点点寒星,冷酷而缜密的封住了食地蜥的所有动作。
刚刚的那场战斗不能说是失败,毕竟结合着他在书上所学、花君所讲,方才他已经摸索出了食地蜥攻击的几种基本形式。
他当然也可以故技重施,像刚刚那样攻击这只食地蜥的双眼,逼其后退再借力跳到它背上,逆着它的力道重新划开它的肚腹。
但就在温折举剑的那刻,一种奇异的直觉传入了他的脑海,一个想法没有任何铺垫的平空跳了出来:这只食地蜥曾经被人划破过一次肚皮。
所以它会更谨慎、更老练,也更狡猾。
对战关头,温折无法辨认这个念头的可信度有几分,但他下意识的就选择了相信。剑尖已经指向食地蜥双眼的千钧一发之际,温折剑身一晃,骤然变招,由劈转刺,对着食地蜥半张半闭流着腥臭涎液的口中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