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野笑了,将她拢进怀里。灯光暗下的大厅里,宁静的片刻像那夜风里的小院,像大雨中溪边的竹楼,他的心终于落在怀里暖暖地贴着她……
……
从民政局出来,阳光正浓,站在台阶上季萱一眼看到对面的停车场,一个瘦高的男人抱着手臂靠在车门边,明晃晃地看着她。
是大若……
这个样子她太熟悉了,这也不是个能等的人,这一夜,这一早,他倒有了耐性。
“干什么了打扮这么漂亮啊?”
钱方若迎了过来,和岳绍辉握手,“岳总也来了。”
“钱兄好久不见。”
没等他再和张星野开口,季萱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们,老爷子等着呢。”
这一句明明是回答她,却看着张星野,张星野赶忙点头:“多谢钱,大哥。”
“嗯。”这张白得吓人的脸难得地对他有了个真实的笑容,“走吧。”
男人们寒暄着一起往车边去,季萱却站在原地没动,张星野回头牵了她的手,小声说,“走吧,总要面对的。先斩后奏怎么都说不过去,至少,大哥来没拦着。”
“昨天,我爸怎么训的你?”
“训我?没有啊。”张星野诧异,“老爷子是挺有气势,不过也很和善的,只是我表现不好,想说的都没说出什么。”
“没有?”想起昨夜老父亲在书房里亲口对他的不屑和羞辱,季萱蹙眉,“你们到底说什么了?”
“说我们的相识和相处,阿姨,哦,妈在身边一直问,我就答。”
“我爸呢?他说什么??”
“你爸,咳,爸全程认真听,偶尔笑笑,招待了我一壶好茶,最后说:‘行了,累了,歇着去吧’。”
“‘歇着去吧’?!”季萱追问,“他没有让你滚蛋?”
“没有啊。后来说要吃炸酱面,问我会不会做饭,还仔细给讲了京城地道的炸酱面是什么样子,说他不会做,但是会吃。我说试试看,就按着他说的做了。”想起那搬了椅子、端着茶壶坐在厨房现场观摩带监工的老岳父,张星野笑了,“做好后老爷子配着红酒吃了两碗,然后抹嘴评价说他其实不是很喜欢吃炸酱面,不过也还能凑合。”
手里的花瓣都要被捏碎了,不远处大若在车边跟岳绍辉聊得正起劲,称兄道弟的,阳光忽然就变得强烈,季萱的心一股热燥……
……
车窗外,秋叶尚未落尽,偶尔飘起,阳光里亮闪闪的,老城一如既往的安详,盛着车水马龙。城市规划保留了这一片街区,也把从小到大的记忆都完好无损地封存着。
有人说这是最难得的,季萱曾经也这么以为,不用回忆,一个转角一棵树都那么鲜活地记录着,像录影反复播放。后来,她离开了,才发现不看到也是一种解脱。此刻,看着周围的景物滑过,她的心思却回不去曾经,只是迷茫地想:难道,她是被老爸给……骗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自那场嘈杂的婚礼后,这么多年,父女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从不去碰,也从未放下。他知道她恨,所以用放纵来做为父之道,她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惊动他。所以,他更知道,那一通夜里的电话、一番轻描淡写的嫌弃,即便辗转大若也足够把她从千里之外拖回来。
可是,这是为什么?为了星野?不可能,他不可能喜欢星野,这个与画、与浪漫、与所谓艺术的世界相距千里的男人,他只是个男人,一个想把自己、把爱人都圈在家里的男人……
“萱?”握着她的大手轻轻捏了捏,张星野轻声问,“怎么,不开心了?”
季萱回头,窗外滑过的阳光里,他关切的眼神依然隐含着警惕,她究竟惊吓过他多少次?抬手摸摸他的脸颊,她笑笑,重看向窗外。也许,她不比二十年前更有力,但是现在,至少,她得保护她的男人,再也不让他害怕。
眼看着开过了家门,又过了两个街区都没有停下来,季萱正是诧异,车拐上了使馆街,终于在一座两层楼前停下。抬眼看,法式双开门上只有门牌,没有匾额,不知所在。
停车,熄火。大若却没有动,回头看着她,“到了,你自己进去吧。”
“我一个人?”
“嗯。”
闻言,张星野和岳绍辉也都是惊讶,可是这位大哥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却是不容置疑,他们便都没动,季萱看了看,独自打开车门,步上台阶。
上世纪苏联援建留下的一座红砖小楼,墙外爬满了藤蔓,深秋已枯,却不妨碍人们了解那夏日的繁茂。这几个街区都是她小时候常来玩耍的,这个小楼,印象很浅,只知道很多年都闭门不开,可墙上的藤、周围的灌木总是修剪得很整齐,还有石阶两旁的花坛种满了郁金香,各种颜色;红砖白棱,岁月沉淀,呵护如新。
来在门前,正要推开,听到里面有音乐。是胡琴,悠扬、高远的胡琴……
季萱的心微微一颤,像被什么握了起来,轻轻推开门。
拱形的大厅,布满展品的画廊,季怀天站在正中一幅大型油画前,端详着。
油画上是个女孩,赤脚站在沙滩上,慵懒的长裙,天色,大海,远远的日出将晨曦洒满她全身,她正回头,看着身后的人,她笑了,发丝被海风抚在脸颊边,光影之下,她的脸庞,她的脖颈,天堂般温柔的颜色……
目光再也不能动,季萱怔怔地走过去,走到那双美丽的眼睛前,四目相对,似乎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泪突然涌起,“妈妈……”
二十年,她的思念锥心刻骨,想念妈妈的亲吻,想念妈妈的怀抱、妈妈的味道,却是忘了她曾经是这么美……
抬手,轻轻抚摸,这是爸爸的笔,只有他才能把她的笑染在整个画面,只有深爱她的人才能把她的眼睛描出深底的颜色、描出他自己,这么亲,这么恨,痛彻心扉……
心痉挛般难受,季萱深深低下头,良久,慢慢转身。偌大的展厅,一幅,又一幅,都是她的作品,油画、素描、雕刻,成品、半成品、草稿,还有,那空旷、悠远、她的胡琴……
泪倏地落了下来,一个逝去二十年、青春光华的女子,这是她的祭龛,是她的殿堂……
“我一直想打开这个展厅,开放的时间约了一次,又一次……”
空旷的大厅,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了一贯的势气,只有岁月反反复复磨历的沧桑,“这一生,我最庆幸的是遇到你的妈妈,最遗憾的是娶了她。”
“爸……”
“她才华横溢,心胸远大,我知道我不能把她圈在身边,可是人在冲昏头脑的时候,自私是唯一的清醒。她做了我的妻子,你的妈妈,守着我们,消磨着她的自由和才华。她太爱我们,太爱这个家,舍不得放手,精神却在崩溃的边缘,她开始伤害自己来释放她的能量和灵感,我不得不给她任务,派她远走……”
记得胡同口看妈妈离去,记得趴在爸爸的肩膀一动不动,一个个夜晚,她蜷缩在椅子里看爸爸工作,然后睡去,醒来总是暖暖和和地在他怀里,他还醒着,一直醒着……
“意外来得太快,失去了妈妈,我实在弥补不了你。孩子,除了抚养你长大,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老父亲的声音强压在喉中,眼圈泛红遮不住二十年的脆弱,季萱只觉得心在崩塌,“为什么不告诉我,爸……”
“没有什么可告诉的,你看到的都是事实。”季怀天轻轻把她揽进怀中,抹着小脸上的泪水,“我耐不住没有她的日子,所以一切都不是借口。”
他还在,他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从来就不是。泪水中,季萱似乎真的懂了,星野是对的,苦难是一样的,只是承受痛苦的人不一样。星野的父亲能把思念一天天地咀嚼,甘之如饴,而她的爸爸不行,他不能提,不能想,甚至不能独处,他恨不得锁住她,忘掉她,不能跟他们的孩子一起分担,他自私到极点,他痛不欲生……
“小萱儿啊,你的笔、你的眼睛像妈妈,可是啊,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也是我的孩子,内心里,你更像我。你想画,也想家。”
听着他的话,像小时候窝在他怀里,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不哭……
“你说要跟大若走,爸爸本来觉得也好,可是你又犹豫,不想走。既然已经有了牵挂,干嘛勉强自己?”
“所以,您是故意激我回来……嫁给他?”
“没有啊。”季怀天挑眉,“爸爸本来只是想看看你对他的反应,谁知道,这么多年我的小萱儿都冷静理智,这次却大发脾气,还半夜去偷户口本!”
季萱吸了下鼻子,嘟囔道,“您也没拦着不是,就好像确定他是个好人。”
季怀天闻言叹了口气,“人是最复杂的,爸爸这么大岁数依然看不透什么,自然也就没资格替你决定什么。”大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但是爸爸看得出,你喜欢他,听你说恨不得他是爸爸,这还不够么?”
“爸……对不起,我……昨晚失言。”
“是爸爸不好,失去妈妈,人生就变了个样子,也忽略了你。能有个家,有家的感觉,对我们来说真的奢侈。这是你一直想要的,既然来了,那就先抓住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嗯。”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偎在爸爸怀中,空旷的安静,看着妈妈,让妈妈也看着他们……
“这么说,我的宝贝女儿真的嫁了?”
“嗯。”季萱低头,掏出那个红色的小本。
季怀天拿在手中点点头,“好,婚礼那天我们开馆。”
“真的?!”季萱惊喜,“妈妈的艺术馆吗?”
“嗯,给你们做礼堂,好吗?”
“太好了,谢谢爸爸!”
丫头开心地搂了他的脖子,像极了四岁的小不点,抱着要转圈圈。季怀天搂着,握下她的手,忽然一蹙眉,“这怎么娶我的女儿连个戒指都没有?”
“哦,他不知道会这样,没准备。”
看老爸更皱了眉,季萱赶紧说,“您可千万别跟他提啊,那个家伙浮夸得很,这走形式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忘的,不但会补,而且动静不会小,您要是再一提,他一用力,我怕我的手指和心脏都受不了。”
“哈哈……”季怀天笑,“去吧,叫那个浮夸的家伙进来。”
“好。”
季萱开心地抹抹泪,正往门外去,又想起了什么,“爸,说真的,您喜欢他吗?”
季怀天挑了下眉,“不喜欢。”
她噗嗤笑了,“那您将就着吧。”
女儿欢快地出门去,季怀天走到妻身边,轻轻抚她的发,“那小子,面条儿做的是真不错。”
……
季宅。
夜深了,风比昨晚大很多,张星野轻手轻脚地锁好院门。
刚把tony送去机场,晚上在家里吃了铜火锅,是他调的料,老岳父对他这南方口儿算是给足了面子,酒喝了不少,还搂着女儿来了一段swing。张星野私以为比那晚心伟跳得强多了,足见这老爷子年轻时的风采(流)。
洗漱一番,冷风里快步走去西屋,心里琢磨着这院子该怎么重新装修,他得亲自设计。
推开门,扑面的温暖。屋里开着台灯,简陋的行军床上女孩围着被,膝头上写着什么。张星野迅速脱了钻被子里,搂着靠在她肩头,“萱,这是做什么?”
“爸不是说右边的小厅给我么,我得快点准备。”
“哦。”她一直不肯展出作品,今天总算打开,张星野不懂画,不懂画界,可从钱方若和tony惊喜的表情里看得出,有老父亲亲自托着,这将是一个里程碑式的出道。
想起今天进入艺术馆那一幕,张星野心有余悸。没想到这么多年,老爷子一点都不比他的父亲强,近在咫尺,重金购地,二十年,始终不能开门的艺术馆。一眼看到,那种心惊的感觉,实在难受。tony和钱方若是感叹、感动,而他,是害怕。这种近乎变态的守候,守候一个再也不会出现的人,想想如果是他,深夜的恐惧和痛苦,真不如死了痛快。
不由得裹紧怀里的小细腰,灯光里小脸这么严肃认真,贴近,吸她。这是他的妻,他要百依百顺,他要严加守护,绝不能、绝不能让她有一点事,否则,他比老爷子疯。
父女心结解开,也着实为他张星野省了一桩心事。他是一定要婚礼的,就担心怎么说服小丫头,低调到无人知晓可如何是好?现在老爷子提出婚礼作为艺术馆开馆仪式,这真是别致,他当然举双手赞成,筹备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画展,还能不盛大不隆重么?甚合他意。
“萱,”
“嗯,”
“不早了,洞房花烛的,”轻轻啄着,腻在她肩头,“不用现在忙吧?”
“你闲着么?喏,把这个给我出版了吧。”
说着她甩过一本画册,张星野赶紧接过,“太荣幸了!”
一页一页翻看着,张星野真是目瞪口呆外加心潮澎湃,全是他的(半)裸像!想着一日一夜细腻描绘的小手,他像服了那蓝色的小药丸,头脑发热,身体发胀,唯剩的一点点理智清晰地叫:这东西……打死也不能出版!
可是,他哪敢驳新婚小娇妻,努力屏着仔细翻找,突然看到一页,“哎,出这个吧,这个还行。”
季萱瞥了一眼,“那身上衣服不是我画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