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娘不是姓赖的姑娘,也不是赖家的大娘。总之赖娘不是女人,而是个像公牛一样又粗又野的男人,下颏上蓄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硬朗朗地向四方杀去。初听到这个名字,觉得有些怪,可是有人反驳了:不怪,少见才觉得多怪!你没听说前不久的一桩事吗?在池塘里捞起一具死尸,明明是男人,有人还认出是某县某局的副局长,可胸前却勒着六个重叠的rǔ罩,用铁抓子挑起来,躺在沙滩上,酥胸高挺,还楚楚动人呢。听了这个故事,果然就觉得赖娘这个名字不那么怪了,和那个副局长相比,还有点小巫见大巫。
从村委会沿川道向北走,大概过喝一碗稀粥的功夫,见川道边有山,山中有沟,深极。赖娘就住在这深沟里。从川道上山的路,是先人在石溜子上凿眼、栽上石桩、搭上石板而成,一尺来宽。走在路上,眼睛向下瞥,小溪水隐隐约约,像许多条死蛇在草丛中卧着,但一个低似一个的小石潭却翻着白花,蛇就又活了。赖娘总是不厌其烦地从这里攀着上去,溜着下来,路边的石头磨得滑溜溜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磕绊了数不清的乱石,踏七七四十九块石板,在一块巨石下筑起半边墙壁来,这是赖娘的家。早晚慢腾腾的炊烟在岩屋边缭绕,那岩石就被熏得油润yù滴,太阳一照,shè出怪样的光来。
赖娘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爹妈,是老牛倌把他养大的。老牛倌说他有三个娘,但他一个也没有见过。使用社员劳动手册那阵,老牛倌带着赖娘放十头牛,十分工,三百六十五天满勤。每天将牛赶到坡上,太阳笑吟吟地升了起来,一老一少往草窝里一躺,排出两个一大一小的“大”字。过一会,阳光正照得暖和,他们就开始捉虱子,脱得根纱不挂,仍平躺着,“大”字就变成了“太”字。这时,赖娘总会缠着老牛倌讲述那段听不厌的故事。
老牛倌将旱烟袋吸得哧哧直响,说:文化太革命(他习惯把“大”念作“太”)搞武斗那阵,有几个外地姑娘逃到一个山村。嗨,那几个妞啊,真是俊得跟花一样。后来,村支书起了歹心,将三朵最耀眼的花糟蹋了。姑娘们为了留条xìng命,也就随那个村支书摆弄了。他们每次干那事都到一个山洞里。山洞的不远处住着一个老头,每次都看得真切。第二年,三个姑娘中的一个在山洞里生下一个男娃,可支书只把姑娘背走了,男娃却扔在洞里。看见村支书干那事的穷老头心想好歹是条命,就抱回了男娃,但他却不知道那个男娃是哪个姑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说,这个可怜的男娃能找到他的亲爹亲娘吗?
赖娘在屁股上挠着痒痒,眼睛望定蓝天,似乎听出了一些滋味,觉得人原来是有很多秘密的。赖娘琢磨不懂那村支书是怎样地糟蹋了三个花一样的姑娘,却深信这是发生在一个遥远地方的真实故事,就因此他佩服老牛倌的见多识广。有一次,老牛倌失了口,赖娘就知道那村支书竟是现在的乡信用社主任了。但他没有向深处想,更不知道那三个姑娘之一就是他的娘。当然这对他不是重要的,况且老牛倌没有这样说,他就会绝然懒得认定老牛倌都不曾提说的一件事。但他觉得快活,快活得有时都夹不住尿,他快活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抓到了一个大人物也就是信用社主任的秘密!如果有朝一rì,信用社主任胆敢欺侮他赖娘,他打算毫不惧怕地挺起胸膛,揭露这个大人物曾跟三个花一样的姑娘干过那事,还把自己生下的一个崽子扔在山洞让狼吃了。他竟知道弄死自己的崽子也犯罪,因而他准备演绎一个狼吃崽子的情节。
赖娘开始省事的时候,是希望有娘的。那时集体剥玉米棒或选红薯种,男女老幼围成一圈,有站着的,也有坐着的。粗鲁的年轻男人总是对女人伸手动腿。疯到动情时,就对着那些胸部丰腴的姑娘的某一部位傻看,看到人家都低下了头,年轻男人却更来神了,就对赖娘耳语说:“看见没?她就是你娘哩,还不叫去!”赖娘听完后,总会抱住那姑娘的大腿,甚至钻到人家的屁股下面去,叫道:“娘!娘!”姑娘的脸羞得酱红,甩掉赖娘,向无人的地方跑去了,年轻男人们就噢——噢——地笑喊不已了。
赖娘就这样寻找自己的娘亲,行为着实地无赖,人们就叫他赖娘了。
老牛倌死后,正逢生产队联产承包,几头牛折价卖给了赖娘。他没有钱,只好给每家还几十个牛工,就算抵了买牛的钱。除了好天气给别人犁地耙田,赖娘还要放牛,只是没有人和他说话了,常躺在草窝里胡思乱想。晚上回来,锅里煮起自己塌到的鼠肉,坐在门外的石头上,时高时低地唱着无名的调调。但等肚子塞饱时,反觉得无聊得怕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水声。有一次忽然听见有人喊叫着要去看电影,他一下也动了心。这几年乡里常演电影,他都没去看,这次是准备破费了,三角钱一张票。
三十五、六岁的赖娘对女人是不清楚的。过去发育成熟的时候,觉得满身躁动,却不知道哪些部位有些啥想法。见到姑娘,只是骨缝里都一片舒坦,就是不知道怎样奈何。这次电影里有男人和女人搂在一起的镜头,赖娘看呆了,看到最后,他浑身颤动起来,像是醒悟了全部的秘密。电影结束时,又觑见老皱了皮的信用社主任硬把一个女人拽到房里,进屋就灭了灯。他的血都要喷发出来了,跌跌撞撞地往回赶了。
赖娘回到家里点了灯,去照那几头心肝宝贝一样的牛,却见那公牛**大发,一跃爬上母牛的背上,贪婪地做起它们的事。赖娘的心酸酸地沉下去了,取下挂在门框上的鞭子,狠狠抽打起公牛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这一夜,赖娘是不能再呼噜而睡了,脑子里叠现着那个山洞、三个花一样的姑娘和信用社主任,他心里产生出从来没有过的仇恨,只想一刀劈了信用社主任,不,他真想把信用社主任五马分尸了。
第二天,赖娘的牛放得很迟,太阳依旧暖和。各sè的牛排成一行,赖娘挥动着鞭子,将公牛打上前去,昨晚的那头风流过的母牛挨在他的面前,尾巴左右摆动。赖娘的眼睛直盯着发呆时,就听到对面坡上的几个小娃子齐声喊道:
放牛娃,娶牛妻,
娶不走,吹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