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秋杏往前看去,树上遍染了血迹,满地是一堆堆碎骨和狼攻击、撕扯时刨出的脚窝,新郎的那根绶带却被拖到很远的地方了。高秋杏没有那种声嘶力竭的惨叫,慢慢蹲下身子,拾起被狼啃得溜光的头颅骨说:“这是他。怀道,你的这个喜事过得还蛮开心的啊。”她的语气轻松而平缓,像是对着活的姬怀道。这时,老族长被五、六个人搀到鬼哭洼,他一看清这种惨景,从头到脚颤抖起来,头高高地向后仰去,宛如引吭高歌似的喊道:“苍天啊,俺姬姓人这是咋的啦!”说完僵直地倒在岩石上,声断气绝了。
姬怀道的枯骨用麻袋装着提回家。一个好心的伯父,为能干的侄子洒了暴雨样的泪水,又拿出自己做粮柜的木板,钉成一副棺材,要将姬怀道像他的婚娶那样隆重地埋在祖坟地里。可入殓时,高秋杏死死地拉住那条麻袋:“不,你们咋能埋了他?他是我的男人啊,我们刚刚成亲,还没有同床的。我和他说过要白头到老啊。”在场的人没谁争执,低低地垂下脑袋,别转到别人看不见的方向。
公爹自那天晚上,再未起过床,鼻梁歪斜,看来是没救了。高秋杏侍候得周到,为他熬药,为他接屎倒尿。公爹感动万分,时不时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高秋杏也因能悉心照料公爹减轻了些许悲痛。但只要她一闲下来,就显出呆傻,依旧抱着装了碎骨的麻袋,不停地自言自语:“怀道,你说你要和我好好过的。我还要给你生好多儿子呢……”话声并不很小,公爹隐约听到,就将头蒙在铺盖里,痛心地慈祥地悲哀地抽泣不已了。
“爹,你说怀道咋就要变成那副模样。是嫌弃我,不想跟我过么?他怎么自己去死了呢?”高秋杏在为公爹喂药时,终于这样问着。
老汉一时心紧,觉得高秋杏毕竟还很清醒,因而反倒骇怕起来。
“娃,俺的好媳妇啊,人死不能复活,你就莫问那么多了。”老爹推开药勺,有颗发红的泪珠滚到耳根上。
一声“娃”和“好媳妇”,又温暖了高秋杏年轻的心灵,她只顾再劝公爹用药,没有思想那话隐藏了许多内容。
然而,在她再一次静坐下来,沉浸于对姬怀道的怀念和伤痛时,姬怀金、姬怀仁他们甲里的山梁上却一片欢腾了。火枪声,锣鼓声,歌唱声交响在一起,像是在庆祝一次伟大的胜利。高秋杏比目睹男人的惨死还要震撼一百倍,由痴木变得惊觉了。但她想不出族内一连死了两个出色的同胞,姬姓人还有哪点该快活的,南王沟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奇事呢?她倏然记起公爹话语的不爽,决意要去问个清楚了。
“爹,你说他们这是咋了?”
公爹听了外面的声音,已气得颈脖发直。没有很快回答高秋杏的问话。过了一锅烟的功夫,他示意高秋杏将他扶起来。
“娃,难得你和姬怀道一天没过,就这么孝顺着爹。既然你想知道,俺把一切都告诉你,心里也受活些。”老汉猛咳了几声,气就难得上来。
“爹。”高秋杏为他拍着后背,“你慢慢说,真有啥奇事么?”
“听说过南王沟的宝物没?”
“宝物?”
“他们是冲着宝物才杀了怀道的。听说俺姬家祖上弟兄几个从江南逃荒时,其中的一个带走了祖传至宝,叫啥子铜鼎,是刘邦那时候的,说是卖的钱两个人都挑不动。多少年了,争来斗去,不知死了多少人!他们都认为那宝在俺这一支人手里,可谁见过哩?”
“你说‘他们’指的哪个?”
“姬怀金、姬怀仁……”
“告他们!死了那么多人,咋的不告?”
“告不得的,现在哪有个说理的地方?为这事死的人,从没有谁告过。别人问起,就说死的人出走了。你想,谁告了,其他人还不恨得要烧成灰!再说,那宝物是祖传的,要叫那些当官的查去,不是连个屁都没有了么?”
“哼!我不要那鬼宝物,我去告,斩杀了这些兽类的脑壳,叫他们五马分尸!”
或许与仇敌拼斗是人的天性。高秋杏听了公爹的话,血快要从七窍里喷射出来了,已日渐消化的那种亡夫的无奈和自认,一下子又化作凶勇。她唰地站将起来,跑出屋子,天已是混沌不堪了,一切都灰了,死了,只幽幽深深地听到屋里公爹的哀叫:“秋杏呀,你别这样……”话音未尽,又有一声“咚”响,似乎有个庞大的窝头甩在了地上。
高秋杏并不立时就有了主张,在外面茫然地转悠了一阵,猛地又想起屋里的病人和扔窝头的声音,大步回到房内,公爹就硬挺挺地卧在地上了。她将公爹又搬上床去,掐人中,捶胸堂,慢慢才又有了声息。
当天,高秋杏跑了几十里的路程,又抓了几副中药,但公爹却不再咋的想吃,凭着一丝气脉来劝说高秋杏。然姬怀道不能复生,高秋杏的心死也难得重活,所以一夜唠叨,却怎能说动高秋杏转意?最后,老爹只有将头拧向墙壁,呼噜呼噜地喘气。
次日清早,高秋杏收拾了包袱,向姬怀道的伯父作了交待,说是要回娘家一趟,然后到官府告状去了。
高秋杏一路上没有停止思想,甚至没有指望姬怀金、姬怀仁能被一枪崩掉,她只是想尽自己的力量去做。谁知肚子却剧痛起来,不能再站起身子行走,脸上冒出晶莹莹的汗珠子。此时正逢一个白须老人经过,为她疗治了一番,总算好了一些。
“从南王沟来?”老汉抽着烟问。
“嗯。”高秋杏点了头。
“听说,南王沟又弄死人了?”
“大爷,能告倒凶手么?”
“告?为了个狗蛋宝物,历来不知死了多少同姓人,从没人告过。你是姓姬的,不忍告;你是外乡人,告不得。谁给你作证?还是回去和男人好好过吧,谁叫你嫁到那鬼地方哩?”老汉说完头也不回地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