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早,青娃窸窸窣窣地起来,别了弯刀,对秋杏说:“年根岁毕了,俺上山理几捆干柴,三十夜的火要旺哩。”
姬一青要去理干柴的那面山离家有几里的路程,山这边人还能爬上山去,山那边刀切出的一样,下临无底深渊。青娃走后,秋杏一天惧怕,心慌得嘣嘣乱跳。看天渐渐黑了,青娃果真不见回来。娘和老子也急得声都变了,当夜请人举火把去找,就在那齐天的岩头上看到血迹,还有从青娃夹袄上撕扯下来的补丁和折断了的烟斗。有人悄声说那烟斗是姬怀金的。
秋杏一切都明白了。她原想,如果青娃死了,她可能再也承受不住,会立即昏死过去的。可此时,她的心全然麻木了,不想嚎啕,也不想疯狂地冷笑。似乎南王沟发生的一切本来就与自己无关,今后无所谓复仇,也无所谓求安,随它去了。
南王沟的野桃树还未鼓出新芽,青娃的遗腹子呱呱来世,是一条黑胖的小汉子。秋杏并没有多少做娘的激动和热情,机械地完成养儿的步骤,喂nǎi、端尿、浆洗。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给儿子取了个“怪狼”的名字,也许她早觉得自己在狼窝里苟活,完成着向狼的渐变。她和姬家造出的儿子该也是一只幼狼,长大后定然是跟姬怀金一样凶狠的公物。倒是公爹和婆婆格外稀罕,有空无空地过来捧起小崽子,用粗脸搓着孙子的胖屁股,弄得怪狼哇哇稚笑和学语,但他们并不跟秋杏讲一句安慰的话。
这间小屋还是从前的摆设,窗外那棵杏树显得枯瘦和丑陋。秋杏常独自躺在床上向外呆瞅,花雀似乎还来,但偶尔也有一只乌鸦在树上惨叫。这时,秋杏将发直的眼神收回,心意灰死已尽。她知道自己这颗扫帚星又应验了,等怪狼一能脱nǎi,她将又被驱赶或遭受想不到的欺辱,而那时就再没有一个善男人来搀扶她了。有时她又想起去上告,但这个想法是怎样的脆弱啊,一转眼就不复存在。南王沟早已不属于她这个外姓女人,两个爱恋的男人都尸骨不全,上告能让他们起死回生吗?
姬怀金依然在夜里来,自拿一把尖刀把门闩拨开,然后风卷一样扑进来,干着猪狗一样的事体。他很多时候不再提起宝物,似乎山高一叠钞票对他已失去了魔力,全心完善着自悦的境界了。秋杏已懒得花费jīng力去做无味的抗拒,全然当自己是一条长板凳,任人去坐去踏。在一旁鼾睡的的怪狼被姬怀金粗野的胳膊砸醒,发出尖叫,击破沉沉的黑夜。男人就哀求道:“俺的心肝,快用nǎi子哄着他,俺要醉死在这里哩……”高秋杏没有动弹,睁开半眼望着屋顶。
姬怀金的女人一身老丑,但并不呆傻。青娃一死,心中又悬起一块石头,脸sè整天yīn沉,对男人的恶行劣迹盯稍得紧,夜里握一把菜刀闯到门外,将门扉打得轰然作响。终于臂酸腿累,一屁股踏到乱草上叫喊起来:“高秋杏,你这个sāo货是哪路妖jīng,跑到南王沟祸人。没了男人,捡一个萝卜抱着就是了,咋就偷野汉子受活!男人是俺的,南王沟也没有你的份!你打开门,俺和你拼了!”
姬怀金原不知外面是怎样的来头,唬得站到木缸背后,听到是自己的泼赖女人,愤慨至极,胡乱地披上衣物,开门便扬起拳头想打,却见女人手中寒光一闪,知是砍人的家伙,拳头慢慢垂落下来。女人鄙视地哼一声,拧腿向屋里冲去。姬怀金毕竟有些鬼机灵,就势后随,将女人猛箍在怀里,揪掉菜刀扔到水沟里去了。然后将女人拖回家,吊在门前老桦树上,像武士练拳似的捶了一夜。
秋杏心中将要偃旗息鼓的恨火又复燃起来。对男人的作践,她已麻木了,她认定自己命该如此,曾多少次地自我宽慰道,狼本身就是害人的,羊羔没被它吃掉就是万幸了,况且这世上哪里少去作践女人的男人了?她打算挨过一些时光,等怪狼再大一点,逃回娘家就算梦已了却。有时看到姬怀金那么凶,秋杏很同情他的女人,未曾想她也是一只母狼了,也凌辱自己了。要是她真的冲进来,反而倒好,一命相拼,做个zìyóu自在的野鬼。而那老女人却偏不给她这种痛快,真是要用软刀子杀人了么?
早晨一起来,婆婆便闯进屋里,自然是为夜里的事来讨伐的,脸上像架了十把刀子,把怪狼掐起来就走,出门时骂道:“你这臭货,怕是跟你大爷也能搞的?怪狼有俺养活,你给我滚!”
秋杏没有还嘴,一切都毫无意义,她只是惨然一笑,目送着怪狼和怪狼的老nǎi。她已用一种新的姿态对待南王沟了。第一她要活着命,不管像狗一样,还是像驴一样,只要是一个活着的能抗争的高秋杏!她准备去干一天中的第一件事,温水洗脸。昨晚被姬怀金污染得一塌糊涂的脸,现在显得僵硬不堪了,像涂了一层米汤。但灶前没有一根柴火,她首先得上坡去拾柴。姬一青一死,秋杏怕落个吃闲饭的抱怨,另立了锅灶,完成着生存的每一个步骤,常将怪狼勒在背上去捡柴火。
在捡柴回来的路上,前面走来一个男人,形影躲躲闪闪。秋杏一眼就认出是姬怀仁。大概是出于自我保护,或是对新权势的嫉恨,自姬怀金荣任保长,这个将姬怀道绑在鬼哭洼让狼吃掉的帮凶就很少露面了。高秋杏一见到他,想一步扑去,抓出他的心肺,但还是忍下去了。
“是……嫂子,噢侄媳……”姬怀仁避在路旁说。
“怀仁叔,你可是稀客了。走,到嫂子屋里坐坐。”秋杏殷勤得很。
“不啦,俺到太爷家去拿一斤火药,这不快夏猎了吗?”
“是瞧不起嫂子吧?又不误了你的金时,坐一会子嘛。”
一进屋,高秋杏给姬怀仁抹了凳子,又烧水沏茶。姬怀仁心领了这份贤淑,话就多了起来。
“青娃和你过得好好的,咋就失踪了?”
“唉,这都是我这女人命苦。”
“听说你和青娃子成亲,还是怀金哥cāo持的?”
“他?这老狗有这心肠?还不是为了宝物,才把我拴在身边。”
“宝物?是铜鼎有下落了?”
“怀道当初真不该告诉我有这么个宝物,现在我还没挖出来看它是啥屁样子哩,就闹得人不得安生。”
“原来姬怀金……”姬怀仁这次只说出半句,像有一束芒刺穿透他的神经,蹭地站起来远去了。高秋杏倚在门上看那愚笨而激愤的背影,心里流淌着异样的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