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全有家的院子是很有些面积的。院子里最显眼的建筑是一溜儿坐北朝南的窑洞。曹全有的父母过世后,就只有曹全有一家五口人住在这些窑洞里;曹全有两口子住在靠东的两孔窑洞里,几个孩子则住紧挨着的两孔窑洞。其它的窑洞便只放些余粮、农具、杂物什么的。窑洞左面靠院墙的地方紧贴窑洞的山墙有台阶,当初曹全有的父亲曹先生就是沿着这些台阶上到窑顶,遥望着三昧塔把曹全有期盼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窑洞已有些破旧,窑顶的花栏墙缝隙里尽是些枯黄的杂草,现在那草上挂着些薄雪,透着几许凄迷。院门是拱型的小院门,开在东南角,一进院门就能看到设在西南角的茅房。所谓茅房,却没有顶,只有三堵矮矮的墙,一根搅茅棍斜立在矮墙角里,很刺眼的。依东西院墙而筑的是些简陋到极点了的鸡窝、兔窝、狗窝和猪窝。靠曹全有住的窑洞窗前有一处一出水的小房子,房子铺了瓦当,还有房檐和木窗,破旧的快倒塌了,这个地方有个雅名字,叫“膳馆”。据说是因为城里原来住过皇家的子孙,皇家吃饭叫用膳,为皇家子孙做饭的地方就叫膳馆。这里的老百姓托皇家的福,后来也把自家做饭的地方称为膳馆。膳馆没有取暖设备,所以只有春夏秋能用,农村没有楼房住,所以就家家都有这么一个膳馆。但是像曹全有家这样破败的膳馆却是少见的,可见他家的生活过得有点问题。院子里空地上的雪还没有扫过,有鸡狗们跑过留下的爪子印迹,间或显露着一堆黑色而坚硬的物什,那一定是冻着的鸡粪了。曹全有背着枪一进院门,他家的那条瘦狗就摇头摆尾地跑过来嗅他提着的野兔。他骂了一句什么,抬脚做出要踢的动作,狗便夹了尾巴躲在一边,狗眼哀哀地瞅着他。他继续往窑洞那里走,走到门口就站住,从门边的墙上摘下一只用许多布条和一根木柄组合制成的拍刷子来,噼里啪啦地拍了拍身上,然后又跺了跺脚底,才伸手推开了木制的门,推开了却不急着进去。窑洞是分了里外间的,里间有炕,住人;当地人统称“居舍”,从字面上理解是个挺雅的词,土话说出来却让人有些听不懂。冬天不能在膳馆做饭,外间就筑了灶台。三昧塔下的人沿袭了不少皇家的讲究和礼数,日子过得都很认真,虽然穷,但要穷讲究的。只取暖时才在里间灶台烧一些炭,做饭便全仗柴禾了。讲究的人家,精明干练的婆娘们常常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体现着一种良好的生活风范。也有那不讲究的人家,常就在房里房外洒落一些柴禾叶子或葱皮烂菜什么的。比方曹全有家,连一院子的雪和那鸡拉的脏物还在那里展览呢!曹全有家本来是很讲究的,他那已故的爹娘虽然不会务弄庄稼,但是生活起居、抬手动脚却都是有板有眼、精细讲究的。比方吃饭的时候,碗筷怎么摆放;有客来家的时候,应该怎么接待,说些什么话等等。曹全有觉得这就是个文化,这就是文化人过日子的样子。他接受了这些讲究,他就认为自己是个爱讲究的文化人。让他感到无奈的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让老婆宋冬莲也讲究起来。庆城有句老话说:跟婆三年像婆一世。宋冬莲嫁过来的时候,曹全有的父母还健在人世,老俩口给过宋冬莲不少调教。但是宋冬莲学不会那些讲究。宋冬莲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干起农活来熟门熟道,又舍得力气,一般点儿的后生都比不上,是个好劳力。嫁过来后,没少为他曹家干活。但是,这个女人不会过日子,除了干活受苦,别的很少讲究;一日两餐粗茶淡饭图个饱,住房穿衣干净龌龊图个暖。
这是让曹全有一直感到不舒服的事情,却又无法改变。
此时,曹全有左脚停在门槛外,却将右脚伸进门里去,很烦地蹭了几个来回,蹭开诸多杂物,这才走进门来。扭身将火枪斜挂在墙上,撒手把两只野兔搁在灶台上,进了里间去暖身手。老婆宋冬莲背对着门,枕着个手工缝制的长枕头躺在炕头,既不理他,也不动一动身子。灶台上是一个砂鏊子,砂鏊子里坐着一个瓷质的茶壶。曹全有把手伸在砂鏊上面烤了烤,提起茶壶倒一杯茶喝几口,然后找一支烟点着,抽着返到外间里来。他歪头瞅着灶台上那两只野兔,比较着肥瘦,然后提起那只肥一些的来,准备出去。一转身,却被站在身后的宋冬莲吓了一跳。
“你是个鬼?”他说,“站在这儿做甚?死人似的,也不说句话!”
宋冬莲黄瘦的脸上堆积着浓厚的乌云。她十分担心曹全有会将这丰肥的野兔送到柳梦絮家去。他曹大头往那里跑的时候,腿比野兔都欢快。左邻右舍背后说,柳梦絮养得白白嫩嫩,那都是曹大头拿野兔肉滋润的。知夫莫若妻,宋冬莲对此深信不疑,又满腔气愤。
“刚回来,又要做甚去?”她问。
“你管俺!”曹全有说,“一院子雪也不扫扫,家里也不收拾收拾,这是家?这是狗粪滩!就知道睡,睡扁你的头!”
宋冬莲嘴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就恼恼地瞅着曹全有,瞅瞅,再瞅瞅,却瞅见曹全有的脸忽地变得笑眯眯地朝她生动起来,软绵绵的话音随之蚊虫般地撕咬着她的耳膜:“怎,还有甚屁要放?放啊、放啊,俺不怕臭!”
曹全有就是这样对付宋冬莲的,笑眯眯地瞅她、温和地骂她,这一招灵验得让曹全有自己都感到吃惊。果然,宋冬莲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一摔手回了居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