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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6
    倪甫辰在王守寺工地出尽了风头,他带领的汕湾连创造了每人每天挑五十方土的高效卫星,得到了师部的嘉奖。
    他越发洋洋得意了,连走路都摇晃起来。
    倪甫辰在家里排行第三,他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娘从没叫过他的名字,只叫他“三儿”。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大哥几年前因参与一场械斗而身亡,二哥为了替大哥报仇,深夜里欲纵火,被人发现,逃命时摔下河坎,头撞在石头上当即呜呼。
    倪家母子四人在一个星夜被人追着逃到了汕湾。
    为了寻找一个可供母子四人落脚的地方,倪甫辰在陌生的汕湾的田地间转悠了两天,选中了一个地方。这是汕湾的父老乡亲为防渍涝而筑的一段古老的防涝堤。堤不高,也不大。这段堤早失去了防渍涝的作用,是一段废堤,也不属谁管。堤下是一条因筑堤取土而挖成的宽宽的沟。越过水沟向南,就是几百亩稻田,这几百亩水田中差不多有百来亩是一个姓柳的四兄弟共同耕种的。田的南方的尽头,是一个以柳氏四兄弟为主要居住成员的小村子,号称柳家巷。土堤的北面,则是十分开阔的一大片棉地,三三两两的农舍点缀在棉地中。这些农舍又被一丛丛绿树环抱着,走在棉地间的小路上,一丛丛绿荫中鸡犬之声相闻,真能使人产生一种乐在其中的感慨。
    倪甫辰觉得这个地方比他老家哪个方面都要好。便在靠近大路的一端把堤顶的土往下扒了两尺多深,弄整平,用脚步量了量,搭一个可住四个人的小茅棚足够了。连续几个夜里,他带了锯子和篾刀,在离村子较远的地方偷着砍了二十多棵树和几捆竹子,又割了些茅草,没几天,一个小茅棚搭成了。
    汕湾一带的民风都较淳朴,好几户人家发现自己的树和竹子被盗伐,正欲查找盗竹木者,两天后,发现废堤上撑起了一个小茅棚,便都知道了答案。但没有一个人去兴师问罪,都在心里说,那个人家想必是落难之人,全当我们发了善心。
    这一年,倪甫辰十八岁。十八岁的倪甫辰长得人高马大。他生来一张长形的脸,一双三角形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凶光。他爱笑,不知为什么,只要他一笑,小孩子们总是吓得蒙着眼睛。你看,他笑的时候,眼睛的三个角十分鲜明,嘴巴向上翘起,脸上的肌肉堆成了几道横梁,不明事理的人见那模样准会想:他在向你发横。
    没过多少日子,正是收割稻谷的时候。一天,柳氏四兄弟的几个帮工向老板汇报:他们的紧挨废堤的谷子被人夜里偷割了一片谷穗。柳氏兄弟想,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不用说,偷谷者肯定是前不久在堤上搭小茅棚的那户人家。但柳氏四兄弟都没往心里去,想:别人一定是没了吃的才干这个事,只当我们向他施舍了。
    倪甫辰带着弟弟和妹妹干了一系列人不知的事以后,没发现有人向他们论理,心想,这儿的人真好。为了给往后的日子多备点粮,趁着柳家的稻谷快收割完的机会,那天天未黑就领着弟妹下田了。柳家的几个帮工还未收工,见这几兄妹如此嚣张,气愤地质问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倪甫辰竟骂骂咧咧地比他们还凶,几个帮工气不过,一拥而上把倪甫辰按在田里揍了一顿。
    柳氏兄弟听帮工们说了此事后,怪帮工不该动手打。当晚,柳氏的大哥到小茅棚赔礼道歉,并给了倪甫辰的娘两块银元作为补偿。还说,他家田多人少,如果倪甫辰愿意,可去他家打短工。
    几天后,倪甫辰果真出现在柳氏四兄弟帮工的队列中了。
    一个下着雨的傍晚,倪甫辰在柳家吃了晚饭往回走,见路上走来一个背着搭包的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看他一走一晃的样子,知道走得很吃力,显然是哪儿不舒服。倪甫辰一问,那人果真是肚子痛得厉害。从和那人的断断续续谈话中,知道他要赶到白庙村他外甥女家去。倪甫辰知道,走过柳家巷就是白庙村,离这儿不过十来里路。但看这人的样子,似乎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倪甫辰瞄了一眼那人的搭包,说:“我来背你。”那人好生感激。走了没多远,他发现倪甫辰背着他不是往前走,而是拐了弯。正大惑不解,倪甫辰说:“现在天黑了,又下雨,还有十多里,不如在我家歇一晚,帮你烧碗热开水喝了,肚子也许就不疼了。”
    那人虽有几分戒备,但现在肚子疼得走不动,只好由着倪甫辰背着走了。
    那人在倪甫辰背上边哼唧、边喘息着说:“大哥……我以后……一定要……报答你……”
    倪甫辰也不说话,待到离他的小茅棚不到一箭之地的地方,猛地一弓身,将背上的人从他头上倒过来摔了个仰八叉,那人惊骇地一声尖叫后就被一块石头砸哑了,紧接着,石头一下又一下地把那人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又被迅速的剥下了衣服。
    娘、弟弟和妹妹听到响声,跑到门外一看,只见倪甫辰拖着一滩血肉模糊的衣服到了家门口。他飞快地从房里拿出砍刀,拖着一个坛跑到屋外,一刀削下了那人的脑袋,又三下两下把胳膊和腿截成了几节,装在坛里。长出了一口气,坐下来,卷了一支烟叼在嘴里。
    做娘的和弟弟妹妹见倪甫辰简直是一气呵成的干完这事,都吓得不敢做声了。
    倪甫辰吸完一袋烟,便在剥下的衣袋里反复地搜,结果,钱不多,只是有一些借据。倪甫辰认得几个字,依稀辨得出是去收账的:“娘的,要是收账了遇到该多好!”
    倪甫辰把那人的衣塞进坛口,拿了一把锹。抱着坛走下堤坡,在沟边靠堤脚的地方挖了一个深深的洞,把坛放进洞里,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土。再回到屋里,叫弟弟给他掌灯,把屋里屋外的血迹铲了个干干净净。
    第二天天刚亮,倪甫辰把屋里屋外的血渍再次清理了一遍。
    吃早饭的工夫,倪甫辰正准备去上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来到了小茅棚,她问倪甫辰,昨夜是不是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个儿不高的男人到了这里,那是她的幺舅舅。几天前说好了昨天要到她家,家里人等了一夜,今天清早又去河口摆渡的那儿问了,说是下半天有一个人过了河,说是去白庙村他外甥女家去的。这一带的路线我幺舅很熟,不会迷路的。倪甫辰说,天一黑他们就关门睡了,对她说的一概不知道。
    那妇女心细,似乎在路边发现了一点痕迹,还在堤脚发现了填上的新土,便反复问倪甫辰的娘,回答虽显慌乱,但一个劲地说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那妇女喊了一声“我的幺舅啊”,哭着回去了。
    当时正是解放前夕兵荒马乱的岁月,这宗并不离奇的案子没容当地政府督办侦查,解放了。
    解放后,对所有的人的历史和现状来了一次大清查。在倪甫辰的老家,当年追赶倪甫辰二哥的是一个大地主家的手下人。倪甫辰在这儿连插针的地都没有,靠给别人打短工糊口,不用说,倪甫辰成了四处漂泊的苦大仇深的赤贫户。第二年,土地改革开始了,柳氏四兄弟都划为了地主,近百亩田土都分给了无地的贫农。倪甫辰分得了好几亩。在斗争地主的大会上,倪甫辰不但哭诉在老家被地主追赶得无立足之地,只好逃到汕湾,而且还控诉来汕湾后,又被柳氏兄弟痛打的过程。听的人虽然都知道倪甫辰挨打的前前后后的细节,也知道有人离奇失踪的事,但在那样的形势下,谁都没有做声,只在私下议论。眼睁睁看着倪甫辰成了土改根子,成了革命依靠的对象。
    那个死了幺舅的妇女划为了小土地经营,这是一个只比富农小一点点的阶级,由于她和丈夫还经了商,剥削了贫下中农,所以仍将她一家划作富农。富农就是阶级敌人,土改工作队对于她反映的幺舅之死的种种谜团,当然不会去认真考虑。更何况刑事案件不是夺权和反夺权的根本性问题,此事便不了了之。
    雇农成分的倪甫辰为了掩盖那件恶浊事蒙在他心头的阴影,斗争地主富农非常积极,常别出心裁地在斗争台上对地主富农大打出手。他把地主富农被打时的哭爹喊妈作为他最爱听的音乐,越打越起劲。令他得意的是他越是打人心狠手毒,越是受表扬,自然而然带动好多人加入了他的打人的行列。不久,他入了党,成了一名组官。
    成了组官的倪甫辰对村里的事爱过问,也爱插手。他不是党小组的委员,但是,每当开党小组会,只要他知道,一定早早的颠颠地来到开会的地点,趁着人员还没到齐的机会,对当前的工作爱发表一番海说。待海说表演完,委员们一个个到齐了,他便说一句“你们开会吧,刚才是我这个普通党员的看法,是粉板上的字,你们擦掉就是了”便走了。有时候,如果党小组会不是研究决定什么大问题,书记说一句“你今天列席会议听一听”或是“今天算是委员扩大会吧,倪组长参加一个”,他就嘻嘻笑着正襟危坐了。得到了党小组长的这个特惠后,他就滔滔不绝起来。这样的次数多了,他就成了一个没有委员资格的委员。有了这顶无形的帽子,倪甫辰很得意,尽管他只是一个组的小组长,却爱对别组的事指手划脚。特别是历年来的斗争会上,不管斗哪个组的阶级敌人,他总是第一个跳上斗争台,先给被斗者几耳光几拳头甚至踢几脚,在被打者的哀哀声中喊来几个掌握罪行的人再一一揭发。被斗者挨了打,唯恐再吃皮肉苦,只好对反社会主义罪行一口认定。于是,斗争会胜利结束,倪甫辰功不可没。有委员曾建议让倪甫辰补进委员会,但大多数不同意,有人还说:“委员会里容不下八贤王。”像一阵风似的,这个名儿很快就传遍了汕湾村。很多人的口里,八贤王就是倪甫辰的代号。倪甫辰听了,不光不愠不恼,反而十分得意。后来,互助组成了初级合作社,初级合作社又成了高级农业合作社,最后合并成了人民公社。村改为了大队,组改为了生产队,党小组成了大队党支部。倪甫辰仍然只当队长,仍不能成为大队支部的一个委员。他也知道,他成不了大队支委委员的一个最主要原因是官小,管的事却多,令别人不满。但他改不掉,这已成了他的习惯。不过,他仍在暗暗使劲,成为一名正式支委成了他的最高理想。
    王守寺的堵口工程,让他当了汕湾连的连长,这是个相当于大队书记的职位。他估计只要在工地上出好风头,堵口工程完工后,回到家里,少说也会让他当上副支书。但是,他在王守寺堵口工地尽管耍尽了威风,出尽了风头,回来后仍当不了支委委员,还是回归原位,只当一个队长。他因此有满腹怒气,但又不好发泄,只好借不断召开的斗争会向被斗者吐怒气。因此,不管是地富反坏右分子还是普通社员,都有点畏惧地。
    只有一个人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这个人就是彭幺叔。
    彭幺叔的身世,纯洁得没法说。他母亲共生了三个儿子,他最小,生下后没给他起名儿,只是老幺老幺地叫着。他父亲和两个哥死于逃难时日寇丢下的炸弹,他母亲只好靠给别人当奶妈把他拉扯大。十四岁起,就给地主刘远坤当长工。三十岁那年,解放了,工作队给他起名彭解放,他很高兴。但村里的其他人只习惯跟着他的母亲叫他老幺,年轻人和小娃娃叫他彭幺叔。彭解放这个名字,只是在工作队帮他填写入党志愿书时才用上,开会时领导点名时才用上。土地改革时,因他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且靠当长工过日子,是典型的雇农,成了响当当的革命依靠的土改根子。分给了他三亩地,分给了他刘远坤的一间瓦房。没隔多久,土改工作队给他撮合了一个老婆。说来也真巧,给他做老婆的也是给刘远坤当使女的,二人在刘远坤家就偷偷好上了,使女怀孕后回了娘家,解放那年生下了孩子。第二年土改工作队为他撮合老婆时挑了几个姑娘,他不干,单单要和那个为他生了小孩的妇女结婚。和自己相好的女人结婚后,隔了两年,又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
    彭幺叔凭着在刘远坤家当了十几年长工的经历,成了生产上的理手。土地改革时分给他的几亩地,不管哪一年,收成总是比别人高。两年后,他成了当地的劳动模范。就在那一年,他参加了区里召开的劳模会,回家的路上,从池塘里救起一个溺水的男孩,这个男孩是当地区政府一个区长的儿子。区长的登门道谢使他成了一个光荣的公众人物。因为是雇农成分,也是土改根子,工作的热情又高,他是汕湾村的第一个批党员,并且一直是党小组长。后来党员人数增加了,党小组成了党支部,他便成了支部书记。但彭幺叔的支部书记当到高级合作社时,说什么也要卸职,只肯做一名支委。
    彭幺叔是个实打实的干实事的人。他对人和气、乐于助人,乡里乡亲都十分喜欢他。农业合作社成立后,有的人干活不卖力,爱搞表面功夫,他总是苦口婆心的对人晓之以理。他讨厌对人凶巴巴的倪甫辰。倪甫辰来汕湾后的所作所为,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也听白庙村的那个妇女对他说过她舅舅的事。因为没有真凭实据,他也犯不着去调查,只是储存在他心里而已。那些年,斗争地富反坏的大会常常开,彭幺叔虽然是主持人,从不对阶级敌人动手。只有这个倪甫辰,居然靠打人得了道,彭幺叔更加认准了倪甫辰。对于倪甫辰只当个组长队长却爱管村里大队的事的行为,最使他厌恶,“八贤王”的名字就是他起的。倪甫辰始终成不了支部委员,贡献最大的就是他。
    彭幺叔的大儿子长到十七岁时就入了伍,“光荣军属”的红匾越发提升了彭幺叔的品位。因此,整个汕湾大队,最爱和倪甫辰顶牛的,是他。倪甫辰也因此最怕他,常向他赔笑脸,他也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极少与倪甫辰答话。
    大跃进运动开展两年来,彭幺叔和倪甫辰两人更加较劲了,由于倪甫辰的行为是在大口号下的舒张,彭幺叔便听任他蹦蹦跳跳。
    17
    不知从哪一天起,军事编制打上了休止符,队长不叫连长了。
    一九六O年正月十四的晚上,大队召开了一次声势浩大的誓师会。周焕友对全大队的社员说:大跃进取得了了不得的伟大成绩,彭德怀却说搞糟了,我们一定要用继续大跃进的行动回击彭德怀。
    根据上级的命令,人民公社的社员们干农活不能受季节的限制,这么大一个个的活人,种点庄稼还得看天老爷的脸色,哪像干革命?
    “与天斗,其乐无穷”,这是革命的真理。粮食亩产有了三万斤五万斤,但要支援比中国更穷的国家,因此,种双季稻已不能满足革命的需要了,海南岛能种三季,我们也一定要种三季!这样,一亩田就有七八万斤了,超英赶美就更能早实现了。为了种三季稻,正月十五要泡谷种,正月二十要下泥
    支书的话就是命令,因为周书记也是奉了上级的命令传达的命令。社员们谁也不敢声张,只能乖乖地照命令去做,增产减产不是他们能想的。
    倪甫辰在大会上拍着胸脯保证,坚决照办。彭幺叔本想和倪甫辰将军,终因是上头的命令,只好沉默。
    去年收的谷子全交给了国家仓库,社员们的口粮都是借的,谷种当然也要借。
    第二天,各生产队都从国家仓库借来了谷子,马上用热水浸种,催芽早发。
    泡了谷种,秧田也要开犁整理了。由于冷水太刺骨,牛们不肯下田,好在用革命的信念武装起来的社员们不能被刺骨的冷水难倒,一个个都高挽起裤管,被逼赶着跳到农田里代替牛拉犁。一双双腿在冰水里冻成了芋头梗,腿上渗出了殷殷血丝。
    谷芽发得挺快,白花花的谷芽在正月二十那天撒到了田里。
    可是,当天夜里,寒风乍起,上级紧急命令:男女老少齐出动,保秧如保命!
    “呯呯呯”的拍门声把正在熟睡的男女老少都从热被窝里吵了起来:火速搬门板,拿床单,到田头给谷种挡风。人们只得搬了门板抱了床单去秧田里。
    袁泉家里没有多余的床单,只好搬门。
    漆黑的夜里,冻得直哆嗦的人们在田头人挨人竖起门板,扯起床单,筑起了一道挡风的墙。
    为了显示人定胜天的威力和革命的乐观主义,社员们又在袁泉的带领下拉起了吆喝。
    在北风里抖索着站了半夜,好多老人熬不过倒在了田头,挡风墙出现了好多个缺口,好在早有准备,立即被人补上了。人可以倒下,挡风墙不能缺口。天亮了,风似乎小了些,人们便被批准回家了。
    袁泉把门搬回家时,浑身瑟瑟抖,哪知道母亲和弟妹也在瑟瑟抖!原来,门卸了,冷风直灌进来,母亲只好和弟妹抱在一起。
    天老爷并不买人们的帐,这一道可怜的挡风墙根本没挡住北风的淫威,第三天发现,谷种全被冻死。
    赶紧泡第二批谷种!可是,种谷没了,只好又去国家粮仓借。
    按命令,为了弥补烂秧的情况发生,每亩田的谷种数按正常年景的双倍浸泡。彭幺叔急忙跑到队屋,和保管员耳语了好一阵,偷偷把上级的指示打了一点折扣,只按正常年景谷种量的一倍半浸泡。
    六天后,谷种又下泥了。
    下种的那天是响晴的天,晚上也有星星,可是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霜。
    有人说谷种冻死了,可上面传话说谷种还有救,只要给秧田里的泥和水加温,就能保住。
    加温的方法有二,一是将灶心土捣碎、过筛,再撒在谷种上,二是在秧田里摆上坛坛罐罐,里面放上草和谷壳,再点燃,用它们制造的热量来提高田里泥和水的温度。
    刚刚散了大食堂,各家各户都有泥土砌就的灶。遵照命令,都把土灶全拆了,一时间,家家户户传来了捣灶土的“卟卟”声。下午,各家都把筛出的细灶土运到秧田,细心地撒在秧田的谷垅上。至于灶拆了,各家各户怎么做饭,那是各家各户自己的事,天大的困难也不能耽误保秧。“保秧如保命”呀!
    不管哪家哪户,都有大大小小的坛呀罐的,好储藏各类腌菜以备缺菜时应急,但现在各家要一律将腌菜腾出来,用水坛去护秧。至于腾出的腌菜怎么处理,那也管不着,保秧如保命嘛,损失点腌菜谁敢有意见?
    傍晚时分,偌大的一块秧田里,密密麻麻的冒着烟的坛啊罐啊活像是各式瓦制陶器的大展览,倒也开了好多人的眼界。但人们谁都没有心思去欣赏,一个个都在心里说:天老爷,可怜我们社员吧,今晚不再降霜了。
    遗憾的是天老爷没有这份慈善心,第二天早晨,人们见到的又是一个白灿灿的银霜的世界。
    有人下田看了看谷种,芽全冻死了!谷芽儿要是也有火热的革命激情多好啊!有人这样想。
    赶泡谷种!又是平常年景谷种的双倍的量。但国家粮仓怕农民们还不起,不愿借了。再说,上级有通知,粮食要调往比中国更穷的国家。直到县委书记拍了胸脯保证,又和省里通了气,才解决。
    彭幺叔知道这次的谷种肯定又会打水漂,便又和保管员一起做了手脚。
    第三批谷种在第二批谷种烂掉后的第六天,又下泥了。
    又是一次早春的寒流袭来,可怜的农民们在威逼下把第一次第二次护秧的方法全用上了,男女老少没日没夜地在寒风冷雨中熬了七十二个小时后,发现谷芽又全部烂了!
    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生产队的仓库里,借来的粮食用去了大部分,往后吃什么啊!
    农民们屈指算了算,已经到了农历二月的下旬,现在是下谷种的季节了。
    第四批谷种动用的是社员们最后的一点口粮,谷种下了泥后,没几天功夫,秧田绿了。
    口粮没了,只好又找国家借。农民们吃着从粮店借的粮食,个个心里都沉甸甸的。
    饥荒中度日如年的熬到了夏天,是收割早稻的日子,不知为什么,谷子对农民没有一点同情心,一亩田实打实只收获200来斤。除去四次下种时每亩耗掉的210多斤种子,农民们半年的辛苦全泡汤了不说,还倒贴了卯时粮。
    不过,各级的报纸上,刊登的是农业又一个大丰收年的新闻。与此同时,各级政府又下了一道密令:严禁农民外出逃荒。
    这个生产队因为彭幺叔的阻拦,总算比别的生产队的社员日子好过一点,倪甫辰虽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一点都不感谢他。只有社员们,念叨了彭幺叔一千个好一万个好。
    农民们更大的饥饿开始了。饥饿着的农民,扛不起锄头,抬不动锹,想下狠心把生产搞好一点,但没了力气,吃着从粮店借来的每天不到半斤的度命粮,头晕目眩地扶着门框不让自己倒下去。
    饥饿着的袁泉,把饥饿的过程作了一番想象。如果一餐饭不让人吃饱,他会朝你翻一个白眼,他会觉得浑身不舒服。他想的是下一餐会把这餐的亏空补上来。
    如果一日三餐饭都不让人吃饱,他会怒问你为什么,他会不愿干活了,他连一步路都不想走了,连抬一下头、睁一下眼都不愿意。
    如果连续十天半月都只让一餐要吃三大碗的壮年汉子吃一碗饭,他会骂骂咧咧长吁短叹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向你示威。
    如果一个月两个月每餐都只有一碗稀粥供他吃,他又眼睁睁看着仓里的谷子被你逼着浪撒到田里,被支援到他看不见的被称之为比他更饿的人,又不准他有怨气,他选择的唯一路径恐怕是外出逃荒了。
    如果他逃荒到外地,发现到处都是像他一样被勒令不按农时种粮而导致他们米坛见底的受难人,受难人都和他一样饿得两眼发绿,根本无能力给他施舍半碗饭一碗粥,出于动物求生的本能,他就只有慌不择食地寻找可以塞肚的野草了。
    如果一年两年都是这样,他又眼看着一个个天天见面的熟视的人在他面前饿倒,此刻的他不可能为自己没被饿倒去庆幸,而是为了不致倒地,只有幽灵似的晃动胳膊和腿了。
    有大胆的人想到了国家的粮仓,但粮仓早就派了扛枪的军人守护。
    上了年记的老人则念叨着另一个话题:政府哪么不开仓赈灾啊!往年,遭了灾,有钱人和政府可要施粥的呀!马上有人反驳:天没有灾呀!
    可怜的中国的农民们,在连续两年都风调雨顺的年景里,被颠狂得大减产造成了大灾难,长时间的极度饥饿导致他们望着肥沃的良田里长出的野草却没有力气拔。喊天,不灵;呼地,不应;欲哭,无泪;要逃,不准。面对着广袤大地上的一片哀鸿,只有回归到人类的史祖时代用原始的方法求生了。
    经过长时间的实践经验的积累,袁泉掌握了一套抵抗饥饿、让肚子饱一阵的办法。一是把饭慢慢地吃,吃得越慢越好。这样,即使送进嘴里的每一团饭只是一小点,也许仅够塞牙缝,即使肚子里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要把这团饭呼拉一声一古脑儿全吸了去,这时就是考验一个人的毅力的时候了。你必须忍住!忍住!在慢慢咀嚼的过程中体味心理的快感和心里的不满。你要在心里说:嘿,我在吃饭呢!他试过几次,效果还不错。只是不可大意,不然,精心设计的这场对胃的疲劳战就会前功尽弃。第二个办法恰好与第一个相反,就是把一餐二两米伴着野菜的饭一下子两大口三大口全送进嘴里,并快速的咀嚼几下,然后迅速地排山倒海般地一下子全呑进胃里。这样,二两米和野菜组合的饭团就会在食道与胃的交接处发生阻塞,这样的阻塞传给你大脑的就是一种饱了的感觉。饱的感觉是很舒服的,这是非一般意义的舒服。不足之处是这样的只满足胃部进口部分的一时之需,没法长时间保留,眨眼间就觉得胃部又空空的了。虽然给人留下了极大的遗憾,但总算领略到久违了的饱的滋味了。第三种办法是他在偶然的一次动作中无意发现的,就是用第二种办法把饭迅速吞下后,趁着胃里饱的感觉存在的一刹那,立即把腰弓下去,或是用手把胃使劲地死死地按着,这样,就会强迫那团饭多一点时间停在胃的入口处,让饱的感觉尽量延长,快感自然也会延长。但是你不可能老是弯着腰或老是紧按胃部,一旦直起腰或一旦松开,胃里饱的感觉马上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第四种办法是把几两米放上几瓢水熬粥,粥熬好了,虽然稀汤得能照见人影,但二两米也能制造出三大碗来,待粥凉了一些,迅速地一口气喝下去,胃涨得装不了了,嘿,这时候不饱还不行呢!有一回,他少放了水,只熬出两碗粥,为了弥补不足,先喝了一大碗水,然后再把粥喝下,也能让胃享受饱了的福分。只是喝了粥以后尿太多,有一回竟让裤子湿了一大片。第五种办法是吃完了饭后,让上半身尽量扭着,这样也可以阻止饭的迅速下沉。五种办法交替着使用,每次都获得了短暂的快乐。他常想:人为什么要吃饭呢?难道像牛羊一样吃草不行吗?有一个早晨,他趁着无人看见,把沾满了露珠的鲜嫩的草尖扯了一把放进嘴里嚼,但牙齿没有牛和羊的功能,他勉强把一把小草含在嘴里长时间的嚼,强迫自己吞了下去。隔了不大一会儿,胃里像有谁在用草把子搓,难受得脸变得煞白,痛苦地捧着肚子蹲在路边,幸好,那团草呕了出来。后来,再怎么饿得难受,他也不吃草了。不过,他不甘心,不是说观音土可以吃吗?为什么非观音土不能吃呢?这儿也有粘性蛮大的土,它不见得比观音土差好多,我吃!可是,他把一坨土含在嘴里,满嘴是沙,不敢嚼!嗨!这世间太不平,为什么牛羊能吃的东西人不能吃?为什么人不能反刍?为什么我们这儿没有观音土?
    过了一些日子,粮食指标又少了,主要是因为为了种三季稻,从粮店借来的社员的口粮也作谷种下了田,全烂在田里了。收割回来的粮食又弥补不了谷种的缺口,国家粮店里的粮食大部分又都上调了。据说粮店里库存的粮食也不多了,若借给了社员,收不回来怎么办?
    啊,有人杀猫填肚了,有人杀狗充饥了,好几个生产队的牛也不明不白地死了,抢牛肉时,有人打破了脑壳……
    不出两个月,袁泉的这个生产队又饿死了两个人,一个是老人,一个是小丫头。全公社的各个大队,也不时传来饿死人的消息。
    袁泉的母亲不断地向菩萨许着愿:我饿死了不打紧,千万要保住我的袁泉!
    不知是哪一层的领导是观音的转世,要求各地对农民的活动进一步放宽,让每一个农民自找办法度过饥荒。寻野菜的人太多,野菜长不赢,有人开始剥树皮了。母亲对袁泉说:“好多人去挖湖藕,你也去挖一点吧。”袁泉想,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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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公社有一块几百亩大的野藕湖,人称红湖。因为地势低,一年四季有十个月泡在水里。不知是前几辈的哪些祖先为了预防灾年,在湖里种下了藕。一般的年景,很少人去挖,湖藕就一年一年地长满了这个湖,成为野藕了。野藕的筒儿细且长,放在火里稍微煮一下就烂了,吃起来很可口,也容易饱肚子。
    袁泉家里完全断粮了。袁泉要去挖湖藕,把打算告诉了彭幺叔,彭幺叔一听,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你去挖湖藕?你挖得出湖藕?”
    袁泉表示了决心,也对彭幺叔的问话发出了疑问:“我为什么挖不出湖藕?”
    彭幺叔告诉他,红湖这块地方是当年洞庭湖这个瓢把上的一个潭,泥水淤填瓢把时这个潭的底也垫高了,但它却仍比周围的田和地低好几尺。春夏秋三季都漫漫一汪水,只有到了冬季水才干。不知好多年前,有人见这块有几百亩的地方空着可惜了,加上为了防止荒年,便在湖上栽了藕。秋后,农民的粮食都进仓了,便来湖里挖上几天。藕这个东西可是个最懂感情的傲物,一筒筒藕白白净净,人人见了都喜欢,你把一筒藕掰断,它不忍心骨肉分离,用根根细丝牵挂着。长出水面的荷叶,那是它的伞,为泥里正在发育的藕遮风挡雨,它开出的一朵朵花,比姑娘都要胜几分,结成的莲米做成汤,那就叫爽口呢,莲米中的那一点绿心,可入药,又可作茶。这么好的一个生物,也有点傲,它需要人善待它。善待它的法子就是莲要人摘,藕要人挖。你若年年挖、年年摘,藕就越来越粗、越来越白、越来越甜,莲篷也越来越大,里面的莲米也越来越多。常年都挖的藕,只有两尺来深,好挖。挖这样的藕,心里蛮舒服。若是不摘不挖,它受不了人的冷落,藕就往泥的深处钻,藕就变细了,莲花也小了,莲篷也小了,莲米也少了。而红湖这块地方是淤泥,又常年没人来挖藕,藕就起劲地往下钻,现在,有一人多深了。要挖出这种藕,必须几个人合作,先用泥巴圈一个圈子,把里面的水浇干,然后挖一个大大的藕膛,再一层层往深处挖。这个泥又站不稳人,双脚要时时抽动,不然就越陷越深。挖到两尺多深,就能见到藕芽了。再往下挖,挖到一人深的地方,就能看见藕了。这时你千万别以为能把藕挖出来,还要再往下挖才能取出藕,而一支藕有一人多长,你必须挖出一人多深、一人多长、半人宽的膛子,才能取出一支藕。若还想要藕,又得傍着这个藕膛掀掉一人多深、一人多长、半人宽的泥巴。最难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这个湖里淤泥没有站劲,往往挖着挖着,四周的淤泥会不知不觉地慢慢向藕膛挤压过来,若是人跑慢了,被淤泥陷住也不稀奇,他就看到过淤泥埋人的情况。
    听了这些,袁泉不免畏缩起来,但想到一支湖藕就可供两个人吃一餐,他还是执意要去。彭幺叔说话了:“你才这么大,谁愿和你合作呀?”
    “我一个人挖,不沾别人的光。”
    彭幺叔望了望他,点点头:“也行,你明天跟我去看看。……哎,听前辈人讲,往年,只有大灾之年才有人来挖湖藕,,人也不多,哪想到现在满湖都是挖藕的人,这两年,比大灾年还灾呀!”
    第二天,袁泉借了彭幺叔一把锹,跟着彭幺叔往红湖去了。路上,彭幺叔给了他两个藕粑,说,挖藕是个狠工夫,隔会儿填填肚子。又说,你是个读书的胚子,读不成书了,你老子把家里的担子又交给你这个小伢儿,可怜哪!
    偌大一个红湖,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枯了的荷叶杆,就像有人在干了的湖面插下的一截截枯竹棍。看不到人,只见从湖边到湖心排满了一个又一个藕塘,只见从藕塘里不时地掀起泥巴。两年的大饥饿带来的求生本能驱使着人们把目光一起投向了这片湖。彭幺叔给袁泉选了一块比较高的地方,这地方涌淤泥的可能性小。给袁泉又叮嘱了几句后,便去了昨天和六个人合伙挖的藕塘里。
    不论是谁,只要爹妈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他就得活下去。受再大的难、吃再多的苦,也要想着法子活下去。人间有一句俗话,“叫花子也舍不得过烂板桥”。这是袁泉今天的动力。
    挖湖藕是一件十分吃力的活儿,即使肚子吃得圆圆的人挖上半天也会将胃里的食物耗得干干净净,何况长时间的极度饥饿早已耗尽了你的气力,让没有了气力的人干这种吃力的活儿,需要用什么样的理智可想而知。
    袁泉挖了表面一层硬土后,第二层就没有那么硬实了。他一鼓作气地挖了一块大约四平米的藕膛子,待第三层挖完,他发现了两根藕芽,这使他兴奋不已!他知道,藕的各个节上都有一根芽,顺着这根芽往下挖,就能挖到藕。挖完第四层泥以后,泥巴更软了,人站在上面,不一会儿脚就陷进了泥里。他照着彭幺叔传授的方法,隔一会儿挪动一下脚,隔一会儿挪动一下脚。第五层泥巴挖完,大约有一米深了,他估摸了一下,到这时候为止,他已经掀出了两个多立方米的泥巴了。没想到今天自己竟能使出这么多的劲,两个立方米的泥巴,少说也有八千斤啊。看起来一个人的力气有时真能超出想象。他稍稍歇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挖藕并不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彭幺叔是不是为了鼓他的劲,故意把挖藕说得那么为难的呢?管他呢,顺着两根藕芽继续挖下去,今天一定要挖出藕来,让那些看不起他这个小伢儿的成年人从此对他刮目相看!
    希望真是一个奇妙的天使,人一旦有了希望,就能发挥出超水平的智慧和力量,难怪上级要号召全国人民大跃进,是他们看到了**的希望,便喝令全国人民朝着希望的目标日日夜夜发挥出超水平的劲头。今天他算是亲身体验到了。想着想着,他忽然卟一声笑了起来,他认为,藕就是他今天心中的**!对,为了实现今天的**,他下决心奋斗到底!
    又挖了几锹泥巴,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藕芽!好,希望在前!胜利在前!**在前!脸上、头发上、衣服上沾满了泥浆的袁泉除了兴奋还是兴奋。
    肚中的饥饿猛的一下朝他袭来,他是在连掀了几次也未能把一锹泥巴掀过去时才发现的。他责怪他的肠胃为什么不替他设防,他只好休息一下了。啊,要是挖到了藕,让他在休息的时候吃上一筒该多好啊。他一只手扶着泥壁,另一只手拿着彭幺叔送给他的两个藕粑往嘴里塞。他真感谢彭幺叔,不是他,他今天很可能没法坚持到底。趁着吃藕粑和休息双臂的机会,他要他的双腿也操劳一阵。他用脚尖顺着藕芽往泥巴深处探,当小腿完全陷入泥中的时候,他的脚尖碰到了一块硬东西,往左右扩展一点点,直觉告诉他:这是藕!确定无疑,是藕!兴奋的袁泉急忙三口两口吃完藕粑,好像一下子长了好大的力气,拼命的沿着藕芽继续往下挖。
    一个从藕塘里爬到岸上吸烟的人望了望在小小的藕塘里折腾的袁泉,摇了摇头:“孩子,你挖不出藕的。”
    袁泉停了手,抬起满是泥浆的头,不解地问:“为什么?我摸到了藕呢!”
    那人问“看见藕了?”
    袁泉摇摇头:“用脚尖踩到了。”
    那人笑了笑,又摇摇头:“你想,一支藕有五尺多长,你要把这个膛挖五尺多宽。可你这个膛,上面挖了三尺,越到下面越窄了,泥巴把藕的一头一尾都压住了,你拿得出?你必须把膛再挖大,还要挖两尺多长,两尺多宽。还有,你的脚尖踩到藕了,还要往下挖三层,下面的三层泥巴,你甩得到上面来?……”
    袁泉听了,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突然,那人大声喊:“快,快上来,卧泥来了!”袁泉急向四周一扫,只见东边的泥墙正朝着他挖出的膛子慢慢倒过来!他慌了神,忙不迭地要往外爬,哪料双脚已陷进了深深的泥里,抽了几下竟抽不出来。向膛里涌来的软泥突然加快了速度,那人一大步跨过来,一把抓住袁泉的手死命往上拉,就在袁泉脱身的同时,这股软泥夹着水一下子填平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成的一个膛!袁泉吓得吐了吐舌头,大气也不敢出。
    那人说:“我好像认识你,把你脸上的泥巴洗洗,我认一认。”
    袁泉洗净了脸上的泥巴,那人说:“哦,你是袁泉吧?怎么,没有读书了?”
    袁泉把情况说了一遍。那人“噢”了一声:“可惜了,你是个读书的胚子,细皮嫩肉的,一付斯文相——我去过你们家呢,我女儿和你姐是同学呢……真是难为你了,不让你读书!糟塌了,糟塌一个好胚子了!只有十六岁,哪么养得活四个人……”
    “您是——”
    “我叫鲁松庆,去你家的时候,你还只有这么大。”鲁松庆抬手比了一个高度。
    “您就是松庆叔?我娘常念叨您呢。”
    鲁松庆微笑了一下,从他挖出的藕里拿出一支,递给袁泉:“切了煮了,让娘吃。”说罢,起身走了,他跳下藕膛后,袁泉就看不到他的人头了。
    鲁松庆刚离开,彭幺叔给袁泉也提来了一支藕:“我晓得你挖不出藕的,拿回,和娘几个煮了吃。”说罢,扭身又去了藕塘。
    浑身是泥的袁泉自言自语说了句“今天,我的**实现不了”,从红湖带回了鲁松庆和彭幺叔送给他的两支藕。
    弟弟妹妹见哥哥带回了两支藕,高兴地连声叫妈。母亲正在床上喘息,听到叫声,颤巍巍地爬起来,也高兴地夸了儿子。忙用水把藕洗了,切成小块,放进锅里。藕煮熟了,尽管没有放油,也吃着香。一支藕,当作了一家四口人的中餐和晚餐。还有一支母亲要留着,明天再吃。母亲要袁泉明天还去挖,袁泉说:“娘啊,你不晓得藕长在泥里有好深啊!这两支藕,还是松庆叔和彭幺叔送给我的,若不是松庆叔,我会埋在湖里!”
    母亲听袁泉叙说了经过后,惊得张大了嘴:“哎呀呀,娘错怪了你!”这时,母亲才似乎想起,这么小的儿子,让他干这个活儿,确是亏了!不由得自责起来。她又问:“你看见鲁松庆了?哦,是他,是他,他女儿叫鲁序珊,和你姐姐在九澧联中读过书,序珊常来我们家,松庆也来过,还抱过你。那年,你老子开花行,给鲁序珊送过学费……他今天,报答了我们,知足了,知足了……”母亲还告诉袁泉,鲁松庆二十岁的时候当过保长,他当这个保长与别的保长不同,上面摊下来的抽丁任务,他总是打了折扣又打折扣,为的是老百姓家里有人种田,上面常摊派的名目繁多的公粮公款,他总是想着法儿拖,能替农民抠一点就抠一点,因而得罪了县衙。老百姓好喜欢他哟。那年,县府里打算问他的罪,他撂下保长跑到外面躲了几个月才回来,百姓们仍要他继续当保长,他说什么也不干了。
    姐姐从袁泉的信中知道了家里粮食的艰难,但她也无能为力,家里的粮食也只能勉强渡日,但还是随信寄来了两斤粮票。不过,她给袁泉指了一个路子:姐夫的一个侄子在何垸乡粮店工作,她已经和这个侄子联系好了,把粮店做面粉后筛下的麦麸给他们卖一点,袁泉接信后立即去河垸粮店买回了三十斤麦麸。母亲先把麦麸用细筛筛了,筛子下的麦麸里还有少许面粉,母亲用这些做成粑粑,总算混了两天。母亲又把筛子上面的那点麦麸拿出来,和着野菜煮了吃。麦麸皮里实在是一丁点儿面粉也没有了,吃进嘴里,木楂楂的,吞进肚里,毛糙糙的。没法,只能吃,不吃就只有饿死。
    没过几天,袁泉母亲听人说,村东头的钱根同饿死了。钱根同是个六十多岁的五保户,他是把一个月的粮食三天吃完了,几天后饿死在床上的。之前,钱根同对人说过:“娘的,这点米渴汤都不够,天天饿,不如吃两天饱饭后死,还值当些。”老人果真说到做到。
    第二天,一个震惊人心的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钱根同大腿上的肉不知道被谁割了!袁泉吓得双腿一下瘫软了,母亲听了,“呀”的一声昏了过去……
    “他的老伴麻婆婆呢?”袁泉问住在钱老头旁边的一个大嫂。大嫂告诉他,二十多天前麻婆就去外面讨米了,到现在都没回,肯定死在外面了。这个麻婆婆满以为像以前,你去讨,就有人给,现在,家家都缺饭吃,有谁给你施舍?
    袁泉母亲心里想:没有那三十斤麦麸,一家人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往后呢?她不敢想。
    钱根同老人早就为自己准备了一副薄棺木。李长庚喊来队里八个小伙,八个小伙整整一个上午才挖好墓穴。抬棺木时,八个小伙使了几次劲,硬是把一副棺木抬不起。后来,有人借来了一张板车,才把棺木拖到墓穴。几个人又没力把棺木从板车上抬下来,只好尽量抬高板车把,让棺木自己滑到墓穴里。滑进墓穴的棺木斜在穴底,几个人再也没力气挪归正位,只好掀土埋了。八个人一个小时能做完的事,如今打了大折扣还整整干了一天!
    宋二叔是钱根同的表侄,他摸索着跟着表叔的棺材来到了墓地。坐在一旁,睁着一双无光的大眼,朦朦胧胧地看着几个抬棺人的掩埋动作。忽然,他发现他的眼睛有光了,能看清面前的景色了!啊,这不是一片稻田吗?稻田里,不是金黄金黄的谷穗吗?这几个人怎么这么蠢啦,看着到手的粮食不去收割……我来收……我来割……宋二叔念叨着、念叨着,身子往前扑了过去……
    “呀,宋二叔倒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快快扶他一把!”
    掩埋钱根同的几个人谁都没有力气去扶了,一个个坐在旁边艰难的喘息,眼睁睁看着宋二叔渐渐变得僵硬起来。
    看着这一切,李长庚心里一阵发麻,他知道,每一个人真正到了死亡的边缘,他哭着说:“说不准哪天我也会这么死,这么被拖去埋……到最后,拖了去埋的人都没了,只好烂在屋里……搞生产像这么个搞法,全国人都要饿死。先饿死种粮的农民,农民死绝了,没人种田了,城里人没的吃,也饿死了……全国的人,一起都嘎卵了……”
    谁都想活下去,但活下去必须有粮食吃。没有粮食吃又要活着,只好挣扎着去寻野草野菜。野草野菜寻尽了,又挣扎着刨野草野菜的根,挣扎着摘树上的叶、剥树干上的皮。然后,又挣扎着弄死了猫、弄死了狗,挣扎着弄死了牛,最后,挣扎着割下死人身上还有点温热的肉……
    啊啊,举世罕见的饿殍遍野啊,风调雨顺的大饥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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