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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实在没法凑到钱了,袁泉想去卖血。 可是,他身上有多少血可卖?况且,卖了血,还有没有力气干活?卖了血,用什么补身子?没法补身子,身子跨了怎么办?
    不行!血不能卖。卖了血,就等于把整个身子都卖了。
    那么,去卖苦力呢?也不行,他有点害怕,他只是一个嫩嫩的大男孩,他没有好大的力气。
    母亲对他说,米坛里的米只能吃三天了。他心里一声咯噔,他知道,三天内凑不出买粮的钱,一家人只能喝西北风了!啊!啊!钱吶!钱吶!他绝望地抱着头一下子跌坐在门槛上。他想到了逃荒。曾听人他,现在去逃荒,比大跃进的那几年要好,有人施舍了。是的,逃荒去了,一个人饿不死了,但是,娘呢?弟弟呢?妹妹呢?……他长长地哀叹了一声,伸开四肢,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一个声音从浩淼的远方传了过来:你坐不得呀,不能坐呀,不能躺呀,你是一家之主呀,敢快想法子弄钱去呀……他烦躁得猛地站起,搬起门前的一块石头,咬咬牙,高高举起,狠命地向地下砸去!只听“扑”的一声,石头深深地扎进了泥里!看着扎进了泥里的石头,他不由得“咦”了一声,惊叹道:“我有力了!”这一砸引发的一惊叹,开启了他的思维,壮了他的胆,他决定去卖苦力。家里太需要钱,他又没法搞到一分钱。只能去卖力,这是他唯一挣钱的路子。
    他找到公社搬运队,向搬运队的队长述说了自己的请求。搬运队的队长望了望他单薄的身子,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岁。”
    搬运队长“嗬嗬”一笑:“告诉你,搬运队里还没有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汉子,你看看我们队的十几号人,个个都是膀粗腰圆,抬个三、四百斤重的东西,两个人‘嗨’的一声抬起来就走,何等了得!搞我们这功夫,没有三十岁不要。你晓不晓得,搞搬运,十个有八个得痾血病。你才十八岁……”队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袁泉铁定了心,他要找搬运队的队长死缠。队长思考了片刻,告诉他,公社油厂有两百多个油桶要从堤脚翻过堤,抬到外河边的船上,正急着找人抬。他们搬运队近段事多,忙不过来,而船主又要得急,如果你硬要搞,可以组织十多个人去搞这个业务。注意,一桶油有四百来斤,两个人抬是蛮吃力的。
    袁泉忙问:“抬一个桶多少钱?”
    “五毛。”
    “我干了!我去队里喊伙伴来!”袁泉高兴得飞快地跑回队里,向刘尚武报说了此事,
    刘尚武说:“可以,每人每天交队里两块钱,给你们记工分,超出两块的,归自己。”刘尚武本不打算派袁泉去,他担心袁泉干不了,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但这个消息是袁泉带回来的,袁泉又非去不可,只好答应了。不过他又说:“这个功夫是上了天的狠功夫呢,你不要一世的饭一餐吃了,弄几个钱,得一个病,划不来哟。”
    听说有捞钱的机会,生产队的十多个劳力一下子围了拢来,但知道一个油桶有四百斤,吓退了几个人。十个人凑不齐,只好到别的队挑选几个。
    每一个农民都知道,一个人能挑两百斤,两个人却难抬四百斤。即使抬起来了,也很难迈步。你想,一个人挑两百斤,脚步儿能随着上下闪悠的扁担迈步。扁担悠起来的那一瞬间,肩上的重量好轻,恰好可迈动腿脚,当脚步落地,悠起来的扁担的两头正好往下跌,两百斤的重量由两条腿担负了。而两个人抬一个重东西,一是脚步不可能像一个人那样协调,二是抬东西的杠子不可能像扁担一闪一闪。这样,每个人除了要支付由于不协调带来的阻力,更主要的是物体的重量像焊牢在肩上一样,连刹那间的轻松都没有,直到把肩膀压糊。只要你迈步,另一条腿上的重量就是两百斤加你一个人的重量。所以,专搞搬运的人,宁可一人挑两百斤,不愿两人抬三百斤。
    本来,两百多个油桶的任务早几天就下来了,搬运队就是不愿意干。后来又打算用板车拖,可上下油桶的那地方没有可供板车运行的坡,加上这批油桶恰好是从这边堤脚抬到那边堤脚,刚好要翻越坡道颇陡的防洪堤,他们畏难而退了。
    与钱几近绝缘了的农民兄弟,为了捞钱,上刀山下火海赴油锅都愿意。好多人说中国的农民最不怕吃苦,最吃得苦,也最乐于吃苦,说这话的其实只知一面,不知道使农民有这一优秀品质的主要原因是太穷。因为太穷,才使农民把任何苦都不放在眼里,甚至连身骨板儿都认为是不值得珍惜的物件。
    十个农民来到了搬运队。杠子是搬运队提供的,一个杠子配一根细钢丝,钢丝的两头各有一个粗铁钩。先把油桶放倒,两个铁钩分别挂住油桶底和油桶盖,杠子穿在钢丝下,两人弓下腰,将杠放上肩,“嗨”的一声,油桶腾空的同时,几乎每个人都不自禁地“哎呀”了一声。
    和袁泉抬一根杠的是民兵排长曾美和,他年龄比袁泉大,力气也比袁泉大。为了照顾袁泉,他让袁泉抬后杠,这样,手可以扶杠,以减轻身子的晃动,省力不少。当二人弓下身子,合力往上挺腰,吼出一声“嗨”后,油桶悬空了,钢丝绳在杠上发出轻微的几声嗞嗞的响。啊,谁说每个油桶只有四百斤啊,说它有一千斤都不为过!说它是泰山也恰如其分!袁泉虽然直起了腰,但杠子压在肩上,似乎有一团火在灼烤着他的肩!似乎要挤走包着肩胛骨的一层皮肉!这股裹着火的压力透过肩胛骨压到了全身的每一个骨节,烧得他周身的毛孔都在往外喷火!他的眼前纷飞着一团流萤,他的耳朵发出了一声声嗡嗡的怪响。他感到他的每一块脊椎骨已被压得失去了空隙,被烈火紧紧地焊接在一起了,腰四周的肌肉被锻压成了一个**的钢圈!他挑担子的记录,曾创下过一担挑二百斤的奇迹,今天,四百斤的油桶搁在两人肩上,人平只有两百,但刚一起腰就受不了了。他没有迈步,他不敢迈步。他的左脚右脚死死地钉在地上,哪一只都不敢抬起来。他担心一旦迈起左脚或右脚,另一只没迈动的脚会立时陷进土里,也可能一旦迈动一只脚,整个人就会被压趴!另外的几个人看样子也经过了一番炼狱,但终于都“吭唷吭唷”地迈动了脚步。曾美和往前迈了一步,杠子往前拉了一下,拉不动。他知道袁泉没法迈脚,便弯腰放下杠,把钢丝绳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再弯腰,朝袁泉说了声:“来!”袁泉不想让他照顾,刚想把钢丝绳挪回原处,听了曾美和的喊声,一咬牙,这一次,袁泉站起来了,敢迈步了。每一步他都觉得是腿在提着脚在夯打地面,一声声,清晰入耳,一声声,大堤在抖动!他急促地喘息着,大张着嘴,呼呼地往外直喷热气。
    油桶是从堤脚抬往堤顶的,坡陡,不能笔直往上爬,两个人必须斜着杠子在坡上走“之”字形。如果抬着这么重的油桶在平地上走,可能会承受得起,但今天是要爬坡,并且是爬陡坡!若不是上坡下坡,抬一个油桶可能只是两毛钱三毛钱,今天的每桶五毛钱别人早就算好了。怎么样?就是赌你上坡下坡的功夫!抬着油桶上坡,双腿除了支撑油桶和全身的重量外,还要加一股向上攀爬的力。袁泉觉得每往上迈一步,大腿和小腿的肌肉就绷紧得刀都砍不进。还没爬上堤的半腰,他的衣裤就被汗水完全湿透了,几缕头发也被汗水濡湿,紧贴在前额,挡住了目光。他想拨开挡住眼睛的头发,但一只手扶着杠,另一手撑着腰,挪不开。他也想歇一口气,如果一旦放下,稍不注意油桶就会往下滚。必须坚持!咬住牙,挺着腰,一步一步地往上挪!肩膀上越发火辣辣了,腰四周的肌肉紧绷得快要裂开了,他分明感觉到牙齿也咬痛了,他真担心有哪颗牙齿会“嘣”的一声被咬碎!他的每一声“吭唷”都是从紧咬着的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终于到了堤顶,同伴们坐在杠上,都喘着粗气笑望着他,每一个人都打心眼里佩服他。在他们的眼中,袁泉还是一个学生娃,是个知识分子。在这支抬油桶的队伍里,袁泉的年龄最小,力气还没长圆,这样一个未成年的知识分子和这样的近乎摧残身体的重功夫是不能混在一起的。袁泉知道同伴们在可怜他,同情他,更知道民兵排长曾美和在照顾他,望着同伴的笑脸,他呼顺了粗气后,也笑了。
    有人从河里提来了一桶水,每一个人都咕噜咕噜灌了个饱。歇了一会儿,大伙又“嗨”的一声,抬着油桶下坡了。人常说“上坡容易下坡难”,这还只是指空着手的感觉,抬着重东西下坡,其难度比空手下坡要高多了。下坡是后高前低,每往下一步,立在地上的那只脚的脚尖要额外使出一股力抵住地下,这是走上坡时不需要付出的。加上抬上了重东西,身体本来就需要前倾,但下坡又必须使身体往后斜着。而杠子搁在肩膀上的最佳受力点是在靠近后颈的那一小块部位,下坡时,受力的部位就移到了锁骨上,这个地方皮肉薄,杠子压在那里有一股钻心的痛。袁泉觉得,压在肩上的杠子又发出了一股向下撕扯的力和锥子下坠的力,这股力撕得肩上的皮和肉一阵钻心的痛。因为坡陡,抬桶的两个人也必须斜着走“之”字形……终于到了河岸,一齐又小心翼翼地走过跳板,五个油桶总算搁在了船板上。
    抬第一桶就给了每个人一个下马威,往后怎么办呢?甭说袁泉,其他的几个力气粗的人都有点畏难了。
    “哎哟,我的娘吔,这个钱真不好弄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为钱,俺也不会来过这道鬼门关!”
    “只怪俺与钱前世就结了仇,谁叫你是农民啊!”
    “袁泉,还是去读书吧,免得这样的受累受罪……”
    袁泉没有加入他们的讨论,他早已登上了堤顶,他双眼紧盯着上下坡在思考着什么。忽然,他大喊:“有了,你们快来!”
    大伙儿一齐跑上堤顶,望着袁泉,又顺着他的手指往堤坡下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
    袁泉比划着说:“你们看,这里的坡度比较平坦,没有什么坑坑洼洼,我们何不买来几根粗绳子,一头固定在堤顶,一头拿在手上,把油桶放在绳中央,上面的人使劲拉动绳子,让油桶沿着绳子滚上坡,又沿绳子滚下坡,不是省了好多力吗?”大伙儿开始还不明白,待袁泉演示了一遍后,巴掌一拍:“着!”说干就干,曾美和立即向船老板借了十块钱,飞快地去供销社买来了几根粗绳子。其余的人用锹把坡上的小坑小洼又削平了一些,再在堤顶钉牢了几个木桩,只一会儿功夫,一切准备停当。他们把绳子的一头牢牢地系在木桩上,抛下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由两个站在堤上的人抓着。堤坡下的人把油桶一一放倒,套在绳子里,上面的人一声号令,齐心收着绳子,油桶便在绳子的牵引下慢慢往坡上滚,底下的人又用木杆在油桶底下往上撬。一会儿功夫,一只油桶滚上了堤坡。噫,省力不少,轻松多了!他们又用同样的方法让油桶顺着绳索往下滚。油桶滚下坡,只要把稳方向,更省力了。大伙儿一边“嗨哟嗨哟”地拉着号子,随着号子的节拍一把一把将绳子收拢又放下,一边还嘻嘻哈哈地说起了笑话。笨重的劳动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功效一下子也提高了,他们有说不出的高兴。
    袁泉又发现了一个问题:把油桶往上拉,要用好大的劲,把油桶往坡下放,又要用劲阻住它的下滑力,何不把油桶往下坡滚的力借了来,帮我们往上拉油桶出力?他的提议引起了大伙儿的一阵欢呼。船老板了解了他们的动向后,说:“我来助你们一臂!”说罢,拿出舱里备用的两个弹葫芦,这是装在桅杆顶上用来把风帆拉上放下的滑轮。又卸掉一根粗粗的舵把,搬来两个三角形的铁架。袁泉见状,说道:“有了!把弹葫芦安在舵把的中央,再将舵把放在铁架上,把拉油桶的绳子穿过弹葫芦……”大伙儿虽不明就理,仍按照袁泉的吩咐,一阵兴高采烈的有序的忙活后,终于发现,油桶往坡下滚的力被他们巧妙地转换成了拉油桶上坡的力,况且,又通过弹葫芦的滑轮作用,大家更轻松了,只需派两个人把握住油桶滚动的方向就行了!高高的堤顶,如同一个轴,两条粗粗的绳索,如同轴上的铁链,油桶沿着铁链滚上坡,又沿着铁链滚下坡。当太阳逐渐收拢它的光线,作好到山下歇息的准备的时候,两百零四个油桶已整齐地码在了船上。船老板被这帮小伙子的聪明劲惊住了,高兴得不得了,他今天晚上就可以提前起锚赴武汉了。慷慨地说:“借我的十块钱不要了,送你们喝酒去!”
    大伙儿突然间欢呼雀跃起来。他们人人心里都有数,若靠肩膀抬,两百个油桶少说也要两天,而且有的人不见得能挺过这两天。现在,一天就完成了,且个个都不觉得蛮吃力。只不过手拉绳子磨破了一点皮,这要什么紧,乡里人这里破皮那里流血是常有的事,谁都不会往心里去。他们往心里去的,是将两百零四个油桶一齐搬到了船上,每个油桶五毛钱,合起来是一百零二块钱,除了交队里两块,每人可分得八块多,比搞生产两个月还多!他们往心里去的,是袁泉这个读书娃帮他们想出了这么一个巧方法!他们往心里去的,是船老板送了他们十块钱,他们可以痛痛快快地去馆子里大吃一顿肉,大喝几杯酒了!
    大伙儿第一次领略了下馆子的滋味,喝着酒,发着感慨,都问袁泉怎么想到了这个巧法子,袁泉说:“这是根据物理学上的滚动省力杠杆省力和滑轮省力轴承链条互相借力的原理。”大伙儿没有去探讨滚动杠杆轴承之类的原(圆)理扁理,只知道读书人就是不同些。没有经过谁的商议,一致同意将一百块钱以外的另外两块钱给袁泉,袁泉推托了几次,还是接受了。
    每个人都在计划着如何支配属于自己的这八块钱,有的要给自己的孩子做两件衣,有的想制一件毛线衣,有的要买一双解放鞋,大部分都要把这八块钱作为私房钱,不让父母拿去了。问袁泉,袁泉说:“花一块钱扯几尺布做两条短裤子,其余的去买统销粮。”
    22
    母亲的病时好时歹,但总体来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为治母亲的病,只是单一的雷米封和异咽肼两种药。袁泉知道,治疗肺结核并不十分难,主要靠生活的保养和药物治疗双管齐下。新近有一种药叫铁破汤,它的疗效胜过其他两种,但比较贵,袁泉的母亲不敢有这份奢想。只要雷米凤和异咽肼能够不间断,只要能够吃上饱饭、有时还来点肉哇鱼哇,那就上天的好了。母亲近几年一直在恨着自己:为什么要患上这个病,没法帮儿子分担一点责任,要是没有这个小儿小女,袁泉去年就会被剧团招走,就不会在农村受磨了。当她知道袁泉为了凑钱买统销粮竟去当了一天搬运工后,心疼得把袁泉的浑身上下抚摸了好一阵,还喝令小儿子和小女儿也给哥哥摸,她要和小儿小女一下子把袁泉身上的疲累全部抹去!母亲也恨她的丈夫,为什么把这么一个家全抛给袁泉一个人,她恨丈夫为什么不去自杀,在劳改农场硬撑着活下去,对儿子有什么好?如果死了,儿子没了这个父亲,就不会没书读了。她是一个知情达理的女人,父亲只养她一个女儿,老伴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父亲是一个开明的人,家境很好,让她读了几年书,《三字经》《女儿经》现在还能背出好多,她深知读书对一个人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生下袁泉后,她抱着袁泉仔细观察欣赏了好半天,她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个孩子是个读书的料,她一定要让她的宝贝儿子去读书,多读书。可是现在,袁泉因为父亲的问题不能读书了,袁泉因为娘的问题不能被剧团招走了,她觉得这是她丈夫的失职,也是她这个做娘的失职。她想努力地弥补她的过失,怎么弥补呢?只有治好病 ,治好了自己的病,就能让袁泉摆脱家庭的拖累,扯断家庭对他的羁绊的绳索。为了治好自己的病 ,她曾托好多人打听过不需花钱的土法子。她听人说,田边路边这样那样的草根洗净后挤出的汁,趁着还未睡醒时把人叫醒一口气猛喝下去,能让肺里的虫子呛死。她还听人说,半山腰里岩峰中,有一种叶儿发红的丝茅草,将它的根捣烂后,伴着冰糖吞下去,有很好的润肺的功效,她也听人说,鱼腥草和猪肺燉了当菜吃,能杀菌润肺。她把这些法子一一都告诉了袁泉。
    袁泉不懂中草药,也不懂病理,他当然希望母亲能治好病。他一方面照着母亲念叨的土方去寻草根,一方面也向人打听治病的土法子,一方面又安慰母亲。他知道母亲近些日子心事很重,就是恨她和父亲拖累了儿子,连累了儿子。他边给母亲寻药,边宽慰母亲的心,还告诉母亲,他虽不在学校读书,但在家里自己读,一定要读出名堂来。
    这天夜里,母亲笑眯眯地对袁泉说:“马妈妈给你说了一个女孩子,我看,她配得上你。”
    袁泉这几天的心情比较好,搬运了一天油桶,可以买回一个月的统销粮了,看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加上为母亲找各种治病的土法子可能有了一点疗效,不然,母亲的精神不会这么好。还有,投了几次稿,虽然还没有一篇被编辑看中,但有一个编辑部给他寄来了一本薄薄的学习资料,这是新华书店里没有的。学习资料里,有一首严阵的诗《**,革命的检阅台》,他非常喜欢,他常常有声无声地背诵着那首诗:
    **,革命的检阅台!
    你在等谁,等谁抚摸你的雕花玉栏?
    你在等谁,等谁登上你的城头看台?
    ……
    见母亲要告诉他给他找的女孩子,他笑问:“谁呀?”
    母亲说:“殷佳执。”
    袁泉一听,大为吃惊,忍不住吼了起来:“那不行那不行!她还在读书,快要考大学了……你们,你们简直是胡来!”
    母亲一点也不恼,笑嘻嘻地说:“马妈妈已经和殷佳执的娘说了,她娘蛮同意呢!”
    袁泉依然大声地:“不可能不可能,你们骗我,我不要!”
    母亲仍笑着:“我早看出来了,殷佳执蛮喜欢你,她……”
    “我的娘呃,她和我,现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母亲忍不住打断了儿子的话:“她娘说,袁泉是该找个好姑娘了,马妈妈忙说,你家的佳执是个好丫头呢,她娘就嘿嘿了几声,你说,她不是同意了?”
    袁泉真不知该对母亲怎么说的好:“娘,你听不出来吗?她娘的话和我与她的关系一点都不沾边呢,哪有大学生嫁给农民的道理?”母亲不知为什么,偏偏不依不饶:“上个月,你和殷佳执在一起说话,弟弟和妹妹都说,佳执姐姐好喜欢我哥哥哟……”
    终于等来了一个刮风下雨的日子,地里不好干活,男人们可以放心地睡一个懒觉了。
    好长时间没有去荆港图书馆了。袁泉早早起了床,吃了早饭,夹着几本书,举着一把破了一道口的油纸伞,高挽起裤管,赤着脚往荆港走去。到荆港去必须经过一个小小的渡口,这地方因它的特殊的位置和功能,叫小渡口。小渡口是荆港通往福安县的一个必经的渡口,来来往往的人多,渡口虽不宽,摆渡的船却有七、八只。去的时候,风不大,雨也不大,到了图书馆,袁泉的衣服还是湿了好大一块。范老师见袁泉好久没来了,关心地询问起袁泉的近况,袁泉简略地叙说了几句,范老师自是嗟叹了一番。袁泉告诉范老师,他喜欢上了诗歌。范老师年轻时也是个诗歌爱好者,二人免不了又是一阵叙谈。接着,范老师把袁泉带到阅览室,向袁泉推荐了近来报纸刊物上发表的一些她喜爱的诗歌。
    走进阅览室,袁泉感到了一种庄重的气氛,他喜爱这种庄重的气氛。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才感到精神十分舒畅。阅览室里人不多,都静静地翻阅着报刊。袁泉先看了一篇**中央给苏共中央的信,这是**中央对苏共中央给苏联全体**员的公开信的第九坪。看完后,他似乎有话想说,说什么呢?他又不知道。接着他读诗,是一本叫《诗刊》的杂志上的诗。他忽然觉得,他被诗的语言,诗的形象迷住了。前些日子他尽管写过几首诗,读了诗刊上的诗以后,他觉得眼睛一亮!他后悔没带笔和本子,不然,他会把一些好诗抄下来的。
    已经到下班的时候了,范老师走进来,告诉他,下班了,他可以下午再来看。袁泉中午没地方可去,若回去后下午再来,路上要花费三个小时,不知怎么办才好。范老师知道了他的心思,允许他在图书馆的人员下班后一个人留在阅览室,袁泉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下午两点半,范老师上班了,她走进阅览室,给了袁泉一个油纸包着的大包,这是她近几年订的诗刊,现在送给他。袁泉惊喜得“啊呀”了一声,脸上除了笑还是笑,不时地用手抹去因为过分高兴而流出来的泪水。范老师笑着,又递给袁泉一个包,袁泉接过,包还有点热气,他掰开纸,原来是两个馒头!范老师说:“你中午没吃饭,一定饿了,吃吧吃吧。”说罢,扭身走了。
    袁泉只觉得周身洋溢着一股暖流,是啊,他的确饿了,他噙着热泪吃完了两个馒头,立即沉浸在诗的意境中了。此刻,他完全像一个饥渴的人扑在山泉边,喝着清凉的泉水,品着喷香的牛奶面包……
    不知不觉又到了下午下班的时间,袁泉不得不离开了。他夹着范老师送给他的二十多本诗刊,走出了图书馆。范老师隔着窗向他打了个手势,送了一个温馨的微笑。走出图书馆,他发现雨小了,风大了,好多店铺的招牌被刮倒在地,街上飘飞着这样那样的纸片。他望了望中学的校门,他知道,殷佳执也该下课了,可能正在吃饭吧。已经有好多天没见到她了,她们正在迎接高考,紧张着呢。他在街上大步地走着,忽然间,肚子里有饿的感觉,又突然地,饿的程度迅速往深处发展,马上就觉得难忍了。再难忍也得忍,总不会像五九年、六0年那样吧?他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句。他想打伞,但风太大,伞打不稳,加上伞破了一道口,大风一吹会把口子撕开,这把伞就没救了。好在雨的点子不大,密度也不大,他夹着伞、夹着包、偏着头、赤着脚,在街面上吧嗒吧嗒地迈着大步。忽然飘来一阵烤红薯香,饥饿的时候闻到这香味,额外叫人口馋。他吞下一口口水,朝香味飘来的方向望了一眼,他发现了香味的源头,那是一个老头子守护着的小炉子。他摸了摸口袋,口袋里还有四分钱。出门时,带了五分钱,过河用了一分,回去过河又要用一分。多余的三分钱可以买一个红薯,他想买一个,今天中午没吃饭啊,可他又舍不得。不知不觉,闻不到烤红薯的香味了。他想,什么事儿忍一忍真有好处,这不,今天就省了三分钱。
    他来到了小渡口,渡口的小棚里,聚集了几个等着过河的人,看他们焦急的样儿,知道他们等了好久。这里是涔水和泹水在距汇入澧水还有十多公里远的地方会合后汇成的一道河,它从北往南流,小渡口就在它注入澧水的入水口。正是涨水季节,虽没有明显的洪峰,河道却比较饱和了。这段从北往南的河道由于北风的推动,在入水口形成了几尺高的大浪,一波又一波地狠拍着岸边的石礅,哗!哗!哗!因为河里风高浪大,渡口封渡了。摆渡的船工都偎在河对岸的棚子里,任凭要过河的人喊破嗓子,就是不肯开船过来,也不敢开船过来。有两个人可能过河后有蛮远的路要赶,又邀着过河的人一齐亮开嗓子大声喊:“过河哇——过河哇——”对岸的梢公显然听到了,他们派一人向这边回答:“这么大的风浪,船翻了怎么办?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由于风太大,呜呜的吼叫声和巨浪的拍打声尽管把回答的话刮得断断续续,这边的人还是听清了。但等过河的人归心迫切,仍不住地向对方呼求。对方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一人站出来吼道:“上级早有指示,七级风就要封渡,今天有了十三级,还不封?”等过河的人不懂十三级的风有多大,仍不依不饶地呼喊。袁泉心里笑道:真到了十三级,这个棚早就上天了。
    这时,只见从对岸摆渡的棚里走出一个头上包着雪白头巾、身穿黑色紧身衣裤的姑娘,拖了两把桨和一支长长的竹篙,也不顾别人的劝阻,径直下了河坡,跳上了一只渡船。巨浪似乎有意耍她,猛的把船摇得悬了空,姑娘在船上趔趄了几步,还是站稳了。她先去船后安好两把桨,再走上船头,跳到岸上,扯起套船的铁链,弓身把船头往河中用力一推,船离岸三四尺远后,姑娘脚一点犹如一只飞燕跃上了船头,麻利地操起竹篙,调转船头方向后,又飞快地几大步跳到船尾,抓紧了桨柄!等着过河的人见这姑娘一气呵成的熟练动作,忍不住连声赞叹起来。一个个都睁大了双眼,看着这个姑娘一个人与风浪的搏斗。白浪借助风势,一下又一下地狠命地拍打着船身,溅起了几米高的浪花,把姑娘的衣浇湿了。船身在巨浪的推拥下不住地颠簸摇晃,姑娘紧咬着牙根,双手把桨柄高高举起,始终不让桨片冒出水面,只用手腕不断地变换着桨片在水里的角度。懂一点行船知识的人都知道,大风大浪里行船,桨片插入水中就是两根定船神针。为了使船能够在大风浪里前进,只有靠桨片在水里转换腾挪,这就要求梢公不仅有熟练的驾船技艺,还要有过人的胆量和臂力。岸上的人都屏息盯着姑娘的每一个动作,发出一声声惊叹。他们似乎不是要过河,而是为了欣赏姑娘与风浪搏斗的英姿特地赶到渡口来的。忽然,两个浪头同时扑向船头和船腰,只听“啪啪”两声脆响,船头高高翘起,船身又往一边斜偏过去,站在船后的姑娘好像横着没入了浪里。与此同时,两股大浪又一齐向姑娘砸来,姑娘忍不住“哎呀”一声,叉开双腿,握桨的手一只高举,一只往前平推,在剧烈摇晃的船后稍稍稳定了片刻,再次将一把桨直插水里,另一把桨往斜刺里拼命地划了几浆,船终于驶离了河心!姑娘刚才一系列的腾挪捭阖的动作把岸上的人都惊呆了!这哪里是驾船啊,分明是挎着长枪骑着战马在疆场上与围攻她的几个敌人在拼死刺杀!
    船靠岸了,过河的几个人小心翼翼地上了船,姑娘以命令的口气说道:“坐好,不准动!”她指了指一个年青的后生,“你把篙拿着,把船调过头,立马坐下来,蛇咬也不准动!”船调过了头,船上的人个个都在祈祷:菩萨呀,保佑我们平安过河吧。
    风掀着浪,哗!哗!浪颠着船,卟!卟!船摇晃着艰难地往前蠕动着。这时,一个浪头横着打来,与船舷“啪”的一撞,船身立即往一边偏去,与此同时,溅起的一人多高的浪花也扑进了舱里,船上的人不由自主地骚动了几下,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几个人吓得尖叫一声,急忙趴在舱底。驾船的姑娘似乎见得多了,只见她紧抿着嘴,目光直射前方,沉稳地一下一下用力推着桨。忽然,一股像从水底涌上来的浪头把船头高高地翘起,驾船的姑娘一下子陷进了浪花里,船上的人一下子吓得脸色刹白,他们担心这只船会不会像针一样往水里插!姑娘显然被刚才这个浪撞得有点措手不及,但她心里明白,她是船上几个人的主心骨,她的手上,掌握着船上六个人的命!别人慌,她不能慌,别人乱,她不能乱。她必须巧妙的把刚才一刹那间的措手不及转化为成竹在胸、胜券在握。此时此刻,她的脸上透露出的是冷峻的神色,这种冷峻是一种刚毅,这种冷峻使人一看有点可怕,少女应有的妩媚和温馨全躲进了刚毅中。本来,她今天值晚班,上午,上级就来了通知,河面上可能会出现八级大风,今天封渡。但她想:我是晚班,晚上的风可能会小一些,一定有等着过河的人,便提前来到了摆渡的工棚里。几个值班的梢公正在打扑克,对岸传来的一声声近乎哀求的求渡声没法感动他们。但一声长一声短的不间断的求渡的呼唤声声入她的耳、入她的心。她想,若没有极特殊的情况,别人也不会冒险求渡。她看了几眼河中的浪,又站在风口感受了风的威力,她觉得今天有把握摆渡,便挽上头巾,拖了篙和桨就下河坡,梢公们对她的行为大为惊讶,等到回过神来,她已把船撑离了岸。
    船驶过了掀头浪,就要到河心了,这时,风力突然加大了,风掀起了一个高高的浪头把船尾高高抛起,船头一下子扎入了浪中!由于船尾高翘,姑娘手中的两片桨也悬空了。这是驾船人最担心的,一旦桨离了水,就没法控制船了,船就会像一匹无疆的野马,无人敢征服了。好个摆渡姑娘,面对突然出现的情况,她没有惊慌。就在船尾高翘的同时,她立即张开双臂,像一只展翅欲飞的海燕,将两把桨笔直地竖对着水面,船尾从高处往下跌落的一瞬间,两片桨已深扎水中了。岸上站着的梢公们真为她捏了一把汗,船尾高翘时,恰是梢公惊魂的时刻,自保的本能往往会使人不自觉地抱住双桨,这样一来,一旦船尾跌落,无桨在水中稳住船,后果将是灭顶之灾!船终于驶过了河心,这时,一排撞击岸石后回头的大浪与一排直往下冲的浪在船的前头相聚,形成了一个漩涡,恰好横在船头!船不由自主地跟着旋转起来!岸上的梢公们吓得一个劲儿的高喊:“稳住!稳住!左推!右拉!桨反打,反打!”船上的几个人只知道妈呀天啦地干嚎。姑娘面对着又一个突然出现的险境,只见她上牙紧咬着下唇,使出拼了命的力气,两手紧握着桨柄,与漩涡的流向拼抢着船头的方向,左臂前伸右臂后拉,右手高举左手横挪。她的双手,好像是一个集合了向多个方位转动变换的齿轮的轴心,水中的两片桨叶随着轴心的指挥而飞速地变换着角度与漩涡较劲。这真是一场力与智的拼搏,船上的人被姑娘的一连串的惹人眼花暸乱的动作惊呆了,一个个都忘了自己正处在危难中,岸上的人都吓蒙了,一个个都忘了是不是该马上去救援。渡船终于脱离了漩涡,好像一个筋疲力尽的汉子跌跌撞撞一步三摇地慢慢向岸边靠拢。
    船终于靠了岸,姑娘朝后生做了个跳上岸插稳船桩的动作后,一屁股跌坐在船上,她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只是慢慢解开头巾,任凭狂风恣意地嬉弄她的头发。每一个人都向姑娘送去了敬佩和感激的目光。袁泉情不自禁地赞叹:“你是一座无形的钢架铁柱!”姑娘回敬了袁泉一个会心的笑。
    这一回惊心动魄的渡河,给袁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触发了他的灵感。回到家,来不及细看范老师送给他的诗刊,试着写了一首诗。写诗的时候,驾船姑娘与风浪搏斗的情景不断地在眼前闪动。修改了几次后,他拿给殷佳执看。殷佳执看罢,“哟”了一声,袁泉读懂了她的这声“哟”,是赞美,是欣赏。她把这首诗带给了习老师,习老师也觉得写得很形象生动,有诗味,只是还不太开阔,想象力还可加强点。殷佳执把老师的意见带给了他,二人灯下头碰头地琢磨了好一阵子。
    母亲一直笑眯眯地望着灯下的两张充满朝气的脸,弟弟和妹妹也被二人的细声交谈和兴奋的脸色感染得咧着嘴直乐。
    23
    母亲已经发现了二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请马妈妈专门向殷佳执的母亲探听了虚实,殷佳执的母亲说:“我家佳执要考大学呀。”星期日回家后,殷佳执的母亲想探听女儿的虚实,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马妈妈想给袁泉找个媳妇。”殷佳执“哦”了一声,说:“袁泉的家里实在太特殊了,需要有个人帮他,我正要几个同学在她们那里帮他找一个对象呢。”
    一连几天,袁泉母亲的嘴里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只希望她考不上大学。”
    袁泉很不满母亲的思想,叱道:“太不该!告诉你,殷佳执我看不上!”
    母亲惊异得张大了嘴。说出这句话,袁泉自己也吃了一惊。他承认,他的确很喜欢殷佳执,但这种喜欢只是一般的朋友间的友好和信任,无论如何和恋爱扯不上关系。她,贫农出身,父亲是国家干部,是一个响当当的革命阵营的依靠对象。他,家庭成分尽管只是个中农,但有伪军官历史的父亲决定了他只能是下等人中的下等人,是个游离于革命群众行列的人。况且,殷佳执高中马上要毕业了,毕业后即使考不上大学,在农村里也是一个大知识分子。现在,好多国家机关的工作人员中,有一张初中毕业证的都是凤毛麟角,何况高中毕业生!只要高中一毕业,好多单位都会抢着要她。面对着二人这样悬殊的条件,偏要和恋爱挂上钩,岂不是异想天开!
    高考结束了。殷佳执对她能否被大学录取没有太大的把握,考场上,她发挥得也还可以,只是一道数学题和一道物理题难住了她,这两道题的分数又高。想起今年高考的录取率只是20%,她在她们班里一直排在前十五名左右,属于20%里左右摇摆的,只要这两道题过关了,肯定会被录取。考前,她曾想过,如果考场上发挥得好,她就填师范院校,她想当老师,读师范院校可以免学费。父亲虽是国家干部,工资不高,为应付家庭的开支常常捉襟见肘。上了师范院校,为家里可减轻好大一笔负担。但现在看来这个希望渺茫了。也罢,高中毕业生还是个稀有物,以后找个什么工作大概不会太难。因此,她的心情并不忧郁。回家的第二天,她就开开心心地扛起锄头帮母亲锄草去了。路上,她碰见了袁泉,她向袁泉送去了一个微笑。今天的这个微笑不知为什么比任何时候的笑都令袁泉心旌荡漾。袁泉今天出人意料地有点紧张地望着她,尽管他也笑了,却笑得有点木纳。隔了一会儿,他才问:“回来了?”真是混蛋,这不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多余的话吗?
    他也分明感到了问话的多余,赶紧补问了一句:“考得怎样?”
    殷佳执似乎有点自信:“还算可以吧?不,只是一般般。”
    “好,好,提前祝贺你。”
    “等不及了?一个祝贺何必来得那么早?”
    生产队的几个阿姨大嫂早把他俩简单的对话夸张成了幽会,互相传递着神秘的眼色。
    晚上,殷佳执来到袁泉的家,她要请他帮她破解那道数学题和物理题。考试结束后,几个同学为那两道题争论了好久,没争出个令她信服的答案。袁泉几年没有沾数学和物理了,加上这两道题是高中三年级的内容,他费了好大一会周折,和她争过来争过去,终于被他解开了,她好高兴!袁泉还只是个初中毕业生啊,看来钻研数学物理的确是他的强项。尽管解答出来了对她已没有任何意义,她还是深情地满意地笑了。
    夜里,星星不多,薄薄的一层淡云在空中悠闲地飘着。皎洁的月光拨开薄云,把大地照得如同水洗过一般。小路上,两个青年男女并肩走着,脚步儿轻轻,心情也悠悠。袁泉今夜是第一次认真地留意地打量殷佳执。她,中等身材,曲线分明的身段尽显着女性的妩媚,个性突出的高耸的鼻梁在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的陪衬下使轮廓分外分明,她时而翕动几下鼻翼,似乎要告诉他什么秘密。两条长长的乌黑的辫子直垂到腰的下方,走路时,辫子随着腰肢的扭动在背后左右摆动着,如同两支柔嫩的柳条不断地拂拭着沾在她身上的点点看不见的浮尘。她的皮肤不算太白,是一种标准的健康的肤色。袁泉听习老师说过,她的歌虽然唱得并不出类拔萃,但她的舞姿很美,匀称的身段和传神的眼睛使她一登台就把人们的眼光深深地吸引了过去。所以,只要跳舞,她总是领舞者。平时,只要她出现在人群里,不管是男女混杂的人群还是清一色的女学生群,她都属于鹤立鸡群。女同学们都亲近她,希望能把她的姿色分一点给她们,男同学不敢多看她一眼,怕被人察觉后骂他异想天开。这样的一个女学生,在学校里就令人仰慕,来到农村,好多人望了她一眼都会在心里发出一声惊叫。“一句话,她美,非常美。”袁泉在心里说了一遍又一遍。
    刚才在屋子里两人的讨论无拘无束,走出屋子后,彼此间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的脚步儿轻轻的,踩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这与她常练舞不无关系。袁泉的脚步儿本来也是轻轻的,但是几年来风里雨里泥里水里使他的脚步变得粗犷厚重起来。
    “今晚的月亮真大。”
    “是的,真圆。”
    “这风吹在身上舒服极了。”
    “是的,不大,也不小,又凉。”
    说了这几句没有实质意义的话后,二人又沉默了。袁泉想向殷佳执道个歉,申明一下马妈妈向她母亲提出的那个话题是母亲背着他干的,他不敢有这个奢望。但他却开不了口。殷佳执看样子也想向袁泉说几句什么话,只是斜眼望了他一眼,也没有开口。他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田埂不宽,如果一前一后地走,会使各自的胳膊有充分的挥动的自由,但他们选择了并排走,两人的脚都踩踏着路边的小草。两人的步子都不大,像有谁司了口令似的,都同时迈动左脚,又同时迈动右脚。随着步子轻轻摆动的双手,有时手指互相有短暂的接触,但谁都没让手指张开。忽然响起了一阵蛙鸣。大概是青蛙开了头,蛐蛐也加入了它的合唱,一时间,蟋蟀也拨响了它的弦,还有不知名的这虫那虫也都一齐亮开了它们的歌喉,田野上一时热闹起来了。
    “《摆渡姑娘》真的写得好。”
    “是吗?我还在修改。”
    “修改后去投稿吧,我预感到它能发表。”
    袁泉笑了笑,轻轻念了起来:“你轻轻地挥动双桨,辫梢的蝴蝶结飞舞在腰间,你熟练地把篙一点,船儿哟,划破了平静的水面……”
    殷佳执接着念道:“你深深地爱上了这小小的渡口,清水里不时地映出你的笑脸,别看你只有二十上下,却在这儿摆渡了六年……”
    “你记得?”袁泉睁大了眼睛,他感到好奇怪。
    殷佳执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你会成功的,你的理想一定会实现。”
    “是的,我也这样想。”又没有什么话说了。长长的窄窄的田埂上,他们两走过去又走过来,不知不觉把月亮走到了当顶的天空。明天还要出工呢,不得不分手了。
    袁泉和殷佳执不在一个生产队,但地相邻,路共有。一连几天,两人不时地打个照面,互送一个微笑或互问一句什么后又分开了。马妈妈一连几天,到袁泉的家里和殷佳执的家里跑得分外勤,她的脸色一次比一次好看。那天,马妈妈对袁泉说:“佳执同意了呢!”
    “什么同意了?”袁泉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做你的媳妇呀!”
    袁泉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根本不可能相信殷佳执会有这样的意愿。
    “她约你,今天夜里去村东头的那根二号电杆下,”马妈妈打了一个长串的哈哈后,接着说:“读书的丫头鬼点子多,二号电杆她都数好了!”说罢,又独自开心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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