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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第10章
    坐落在长江南岸边上的这座城市是崭新的,被九座不太高的山围住,环绕三片湖水,一面临江。 叫做花山、玉山的两座山,其实就是巨大的盆景,一座五百米左右,另一座六百米出头。山上松树林是像样的,刮风的日子松涛声也打哨,山下都听得见。两座山的山脚凭借山势立着崭新的红砖楼房。绿的山和红的房,让上山的人往下一看,就要大唱《社会主义好》。
    楼房一律四层,张俭家在四层楼最靠头的单元,楼上邻居谁也不会有意无意走错门走到他家去。房有两间,带一个能摆下吃饭桌的过道。阳台上一趴,脸往左一侧,就是一面开满金红色野花的缓坡。
    整个怀孕期间多鹤没出过门。这天下午,她套上张俭的帆布工作服,八个多月的便便大腹就被遮得严严实实。她呼哧带喘地来到山坡上,倒是要看看这是什么花,一开开成一片山火。走近了,她失望了,发现这不是代浪村附近山上开的猪牙花。猪牙花每年四月开,到了夏天,就变成更美的山百合了。每次小环和丫头爬山回来,总带回松果、野葱和野芹,从没有把花带回家。
    多鹤被大得吓人的肚子压得微微仰身,看不见脚下的路,只能拉紧一棵棵松树慢慢往上坡爬。三月的太阳已经有点烫人,不久多鹤脱得就剩一件贴身背心。她把工作服打了个包,用两个袖子把它捆在背上。
    金红色的花细看花瓣上有一层细绒,花蕊长长地翘出来。丫头好奇起来,眼睛完全绽开,从二孩那里来的骆驼眼睫毛就成了黑色的花蕊。多鹤常常发现自己的脸映在丫头黑得像井底的眼珠里。丫头把小环叫成“妈”,把多鹤叫成“小姨”,每回她的腮帮或手背或后脖颈痒痒地停落着丫头那双毛茸茸眼光时,她便觉得六岁的丫头不那么好糊弄:她六岁的脑瓜在飞转,这三个人到底都是什么关系?用不了多久,丫头会有她自己的答案。那是她们秘密母女关系的开始。
    远处,工厂的小火车悠扬地叫了一声,比一般火车调门稍高些,也模糊些,听上去跟另一个世界似的。
    世上没有多鹤的亲人了。她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给自己制造亲人。她每次怀孕都悄悄给死去的父母跪拜,她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亲骨肉在长大。
    几个月前,丫头和多鹤一同洗澡,她突然伸出她细嫩的食指,顺着她肚子上那条棕色的线划下去,然后问她肚子是不是从那里打开、关上。她说是啊。丫头手指划得重了一点,肚子都给她的指甲割疼了。但她丝毫不躲,让她往深处探问。丫头果然又说:“打开了,这里就会出来一个小人儿。”她笑着看她入迷的样子。丫头又说,她从里面出来,然后这里就关上了,等弟弟出来,这里又打开。她的手指甲使劲划上划下,马上就想打开它,要看透大人们扯的一切谎。
    手上抓了两大把金红色的花,多鹤发现下山几乎寸步难行。她找了块石头坐下,炼钢厂的小火车拉长声调从一头往另一头开,过一会儿,又有一辆拉长声调开过去。多鹤把眼睛一闭,拉长声调的小火车就是她童年世界里的声音了。代浪村的孩子都是听着小火车的声音长大的,吃的、穿的、用的日本货是小火车运来的。她记不清日本的任何事物,小火车运来的一包包摆放整齐、装帧考究的紫菜,一小捆一小捆仔细折叠包装的印花布,就是她的日本。代浪村有个哑巴不会说一个词,学小火车尖叫却学得一流。多鹤这时闭着眼坐在石头上,把远处钢厂的小火车听成了逗孩子们乐的哑巴。
    铃木医生也是从小火车上走下来的。铃木医生戴雪白手套、漆黑礼帽,穿藏蓝洋服,走起路来,手杖迈一步,腿迈两步,两条腿和一根手杖谁也不碍谁的事,把村里的乡间小路都走成了东京、大阪的华灯大街。不久她就知道铃木医生连同手杖一共有四条腿——他的左膝下面接了一条机器腿。铃木医生因为要支配那么多腿才从前线退了下来。多鹤相信东京、大阪一定美好,因为铃木医生就那么美好。全村的女孩子都这么看铃木医生:即便打仗打掉一条腿还是那么美好。在代浪村最后的日子里,铃木医生的真腿、假腿、手杖急得走乱了,他一家家鼓动,要人们跟着他乘小火车离开,经过釜山搭船回日本。他说苏联人突然和英、美站到了一起,从背后的西伯利亚扫荡过来。所有人跟他来到盐屯车站,却看着火车把怒发冲冠的铃木医生带走了。多鹤觉得铃木医生最后的那瞥目光是落在自己脸上。多鹤相信有些神秘的铃木医生能把别人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他应该知道多鹤多么想跟他走。
    多鹤有点冷了。太阳已经被山头挡住。一帮孩子从山坡顶上下来,脖子上套一块三角形红领带,一个男孩举着三角形旗子,他们大声问多鹤什么。多鹤摇摇头。他们太七嘴八舌。她发现他们不是扛着棒子就是拿着网。他们又问她几句,她还是摇头。她不懂他们说的“田鼠田鼠”。他们的旗子上三个字她认识,但放在一块儿她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除四害!”
    学生们从她旁边跑下坡。他们一个个斜瞟她,琢磨这个女人不对劲在哪里。
    多鹤再站起来往山下走时,一脚踩滑,顺坡溜下去好几米远,最后被一块石头挡住。她听见哗哗的水响,侧头去看,一条石沟里浑黄的汛水飞快冲过。她怕再来一跤,索性把两只鞋脱下。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环学着做的,穿旧了又松又大,也滑。一阵腹痛来了,她两手赶紧抱住肚子,肚子又紧又胀,铁一样硬。她发现自己不知怎样已经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子压在下面。疼痛在肚子里乱撞一阵,很快找着方向,朝两腿之间的出口冲来。
    多鹤看见沟里的泥黄色汛水上,翻腾着金红的花。
    她知道疼痛与疼痛之间还有一段时间,她可以往家里一点一点挪。生过两个孩子,她觉得她已经很会生孩子了。她眼前现在是太阳落山后的晴天,蓝得微微发紫,鸟叫出晚夜归林前的那种叫声。等这阵疼痛过去,她会跨过石沟,往家里去。过了石沟,山坡下上百座红砖楼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猛,扯住她肚腔里所有脏器往下坠。她把手按在肚子上,她得把这个亲人平安无恙地生下来,她可不能死。她要给自己生许多亲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
    蓝紫的天在她眼前明一阵暗一阵。疼痛过去了,她的脸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额上像一层冷雨。她侧脸看看旁边的石沟,要她跨过这道哗哗作响的水,等于要她跨过长江。
    这是下班时间。每座楼下的小路通向去厂区的大路,每天这时大路就到了汛期,人流轰轰地往前冲。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子上扎毛巾的下班工人。多鹤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自行车铃一块儿响。这个人群被楼前的一条条小路切分开,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们各自把自行车锁在楼梯口,然后水泥建筑的秃楼梯上好一阵都会响着男人们百十斤重的脚步声。这时从钢厂回来的张俭会发现多鹤没了。又跑了?他会转身就下楼,累散架的身子马上聚紧。
    张俭从鞍山到了这座新的钢铁城市,给调到了刚成立的钢厂,几个月的训练学习结束,他已经是吊车手。这些消息是多鹤听他跟小环说的。多鹤总是把每次听到的话记在脑子里,有空时再从记忆里翻出,慢慢拼凑出意思。这时张俭会在哪里找她?他知道她从没出过家门,哪里也没去过。
    疼痛再一次发作。她叫了一声。山坡下已经有灯光了。她又叫一声。她叫叫心里好受些。一叫就顺应了疼痛的劲道。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么。
    她这一刻恨所有人,头一个恨让自己莫名其妙怀起孩子的中国男人。多鹤不喜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不喜爱她。她不是要跟这男人讨到喜爱,她讨的是生存。她母亲、她祖母差不多都是这样。她们真正的亲人是她们自己生出来的人,或者是把她们生出来的人,一条条的产道是她们亲情来往的秘密隧道。她和丫头有时候对看着,忽然都一笑,她们瞒着所有人的一笑,小环是没份的,连张俭也没份。
    她叫啊叫啊,什么东西进到她嘴里,一看,是她自己的头发,她向一边扭脸时,咬住了散了一肩的头发。母亲把她生下来,把弟弟和妹妹生下来,给她自己生下这么多亲人,加上把母亲生下来的外婆,以及从外婆的产道里爬出的一个个骨肉,这是一个谁也进入不了的骨血团伙。因此父亲的阵亡通知书在母亲的面前展开时,母亲没有疯。她生下这些亲人们就为了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时,一群小小的亲人围绕身边膝下,让你知道你还没有完蛋,每一个小小的亲人都将可能是你的转机。
    多鹤要把肚子里小小的亲人生下来,这样,她才能接下去一个一个地生。她要生出这个家的大多数来,看小环怎样把他们一个个制伏!他们都会像丫头那样,瞅个空就递过来一个微笑,那笑就跟密码一样,除了血亲,谁也解不开。
    她就那样叫啊叫啊。
    一个人在远处叫了起来:“多鹤!”
    多鹤立刻不叫了。
    那个人打着电筒,抱着一件破袄子。手电筒的光先照到多鹤脸上,马上又去照她裆间。她听见这个人叫了一声:“哎呀妈呀!”
    多鹤顾不得想,为什么来的不是张俭,而是小环。小环的脸凑到她脸前,一股烟味。小环凑那么近是为了把一条胳膊塞到多鹤颈下,抱起她来。多鹤比小环胖,加上肚子上那一座山似的身孕,小环一试就知道她是妄想。她叫多鹤再挺几分钟,她去山下叫张俭。小环一劈腿从石沟上跳过去,还没站稳又跳回来。她给多鹤盖上破袄子,又让多鹤拿着手电,万一摸不准方向,多鹤可以用手电给他们打信号。她一劈腿又从沟上过去了,没走多远,多鹤又叫一声,小环给这一声非人非鬼的高腔吓坏了。
    “现世现报!你跑啊!跑山上找你亲爹亲妈亲姥姥来了?”小环一边大发脾气,一边又从沟上跳回来。
    多鹤的姿态变了,她改成头朝山顶脚朝山下,两只手把身子撑成半坐,两个膝盖弯起,腿分得大大的。
    “成母野猫了!把崽儿下在这儿……”小环上去拉扯至少有一千斤重的多鹤。最近她饭量大得不成话,连丫头都得省一口给她。
    小环再一次使劲,不但没拽动多鹤,反而给她拖倒了。把手电捡回来,光一下子晃在她两腿之间:一坨东西凸在裤裆里。小环上去就扯了多鹤的裤子,手电光里,一团湿漉漉的黑头发已经出来了。小环马上脱下自己的夹袄,垫在多鹤身下。没用了,血水把泥泡透,已糊了多鹤一身。
    小环听多鹤说了一声什么,她知道那是日语。
    “好,想说什么就说……使劲……有什么心里话都说给我听听……使劲!”小环怎么跪也使不上劲,一脚还得使劲踹着树根,不然她会滑下坡去。
    多鹤下巴朝天,说了很长一句话。小环只是说:“好,行,说得对!”多鹤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假如这时有个懂日语的人在旁边,会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词句里听懂她在跟一个人恳求。是跟一个叫千惠子的女人恳求。多鹤的牙齿深深咬进每一个字眼,求她别杀死久美,让久美再多活一天,久美才三岁,明天她的病还不好,再把她掐死也不迟。就让她背着久美,她不嫌她拖累……
    “行!好!”小环满口答应着多鹤,一手托住那个又热又湿的小脑袋。
    多鹤的声音已经变成另一个人的,她低哑阴沉地恳求着,声音越来越低,变成了咒语。假如有个懂日语的人附到她嘴边,会听到她在胸腔深处嘶喊:别让她追上来,别让她杀死久美……杀孩子了……
    “行,听你的,有什么都说出来……”小环说。
    多鹤哪里还像个人?整个山坡成了她的产椅,她半坐半躺,一手抓紧一棵松树,狂乱的头发披了一身,大大张开的两腿正对着山下:冒烟的高炉,过往的火车,火红的一片天,那是钢厂正在出钢。多鹤不时朝山下拱一拱,大肚子顶起,放下。那个黑发小脑袋对准山下无数灯火,任这两个女人怎样瞎使劲也不出来。
    多鹤的**全破了。她的母亲就这样把她生到地球上,那么甘心地忍受一场超过死的疼痛,就因为她要生出一个自己至亲的亲人来。
    小环呜呜地哭着,多鹤的样子让她不知为什么就哭出来了。手电的光亮照着多鹤死人般的脸,眼睛死不瞑目地大睁着,什么样的磨难才能把一个女人变这么丑?什么样的了不起的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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