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萧梦鸿的日常和之前差不多。吃饭、回房间继续构设图纸,累了就出去到附近散个步。但刘妈似乎被那夜顾长钧的突然到来又突然离去给勾出了心思,这几天看到萧梦鸿,总是欲言又止的。这会儿趁着中午萧梦鸿从楼上下来吃饭,忍不住在边上说道:“少奶奶,这话原本也不该我这做下人的多嘴。只是我看您怎么好像在这里住出了兴味,都没想着回去哪?少爷那天晚上既然来了,您怎么就不好好地服个软留下他呢?常言说的好,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您给少爷服软了,他说不定也就把以前的是非给抹过去了接你回北平呢!这么好的机会,真是可惜了……”
她被迫跟自己在这里住了半年,想想也确实不容易。听她这么劝自己,萧梦鸿便微笑道:“刘妈,我知道你跟我确实辛苦了。要么下次等五小姐过来,我跟她说一声,让她捎个话,把你换回去吧。”
“哎不用不用!哪敢啊!”刘妈急忙摇手。
就在这时,外头门口忽然又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
刘妈一愣,脸上顿时露出喜色。
“是不是少爷又来了?”说完赶紧就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嘴里嚷道:“少奶奶!好事,大好的事啊!少爷没来,但打发家里司机来了,要接您回北平去哪!”
萧梦鸿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过来。
今天就是周五。
顾长钧派司机来接她回去,十有八-九,应该就是为了晚上鲁朗宁夫妇的邀约。
只是有点奇怪,上次看他态度恶劣,怎么忽然改了主意又来接她了?
“快点快点!少奶奶您赶紧回房间,我帮您打扮好了再回去!”
刘妈在边上催促着萧梦鸿。
……
萧梦鸿的车是在晚上六点多抵达北平顾家那座位于正阳门大街的大宅铁门前的。
这是一座同时融合了中西建筑风格的灰色三层楼房,占地很大,带花园。门房是个五十多岁的阿伯,看到汽车驶近,立刻跑出来开了铁门,对着坐车后座里的萧梦鸿点头,露出真心欢喜的笑容,说道:“少奶奶,您可回来啦!少爷正在等着您呢!”
汽车停下,司机下车跑过来给她开门。
萧梦鸿弯腰从车里出来,站在那条通往房子正门的铺了平整小鹅卵石的宽大甬道上,抬头看了眼面前这座气象雍闳的建筑,在闻声从大门里跑出来迎接自己的一个女佣人的带领下,拾级而上进了客厅,一眼看到顾长钧正坐在客厅的一张沙发里。
他今天没穿军装,完全西装革履。一套裁剪合体的深蓝色罗丝呢条纹三件式西服,扎黑色领结,脚蹬铮亮皮鞋,面容英俊,身姿挺拔,犹如绅士之范本。
他似乎正等的有点不耐烦了。听到门口动静,扭脸过来,和萧梦鸿四目相对。
“去楼上换衣服吧!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着萧梦鸿冷淡地说道。
☆、第11章
萧德音以前的卧室在二楼。
萧梦鸿跟着一个十六七岁、梳了两根辫子,名叫珊瑚的圆脸小女佣到了卧室,推门而入。
卧室是白色欧式装潢。一张很大的巴洛克风格的床。拱形窗前挂着双层的落地窗帘,里层被拉开,剩外层的白色半透明窗纱垂着。窗户半开,窗纱随了风在微微摆动。
整个房间收拾得整洁异常,竟然看不到半点从前萧德音在这里住过的痕迹。
萧梦鸿的视线落到挂在梳妆台边衣帽架上的一套女人衣物。
这是一条黑底起暗红玫瑰纹的丝绒长旗袍,长袖袖口及下摆滚了约寸许的同色暗红缎牙边,整件衣服雍容华贵又不失风姿绰约。配以一件可中西两用的外搭大衣。大衣以紫色做底,一侧大翻领上绣了精致的月菊,分外现出娇艳欲滴的美姿,下摆略微展开,露出自然的线条。
“少奶奶,五小姐知道你今天回来要和少爷出席场合,高兴的不得了,特意去你以前喜欢的秋萍女士那里给你选来的。秋萍女士有你的尺寸,说你一定喜欢这套衣服。”
珊瑚帮萧梦鸿穿衣时说道。
“诗华去哪儿了?刚才没看到她。”
“五小姐陪太太出去应酬了。原本不想去的,要在家等你回来。但是太太要她去。五小姐只好去了。少奶奶,你自己照照镜子看,可真美啊!”
换好了衣服,梳好头,珊瑚看着萧梦鸿,赞不绝口。
萧梦鸿有一种感觉,这个家里的佣人,好像对少奶奶萧德音并不怎么讨厌。估计萧德音以前在顾家的这四五年里,人缘应该很是不错的。
萧梦鸿照了下镜子,向珊瑚道了声谢,拿过手包便沿着楼梯下去。
刚才她换衣梳妆,最多也没超过二十分钟。但下来的时候,顾长钧看起来已经很不耐烦了。连看都没怎么看她一眼,掉头就出去了。
萧梦鸿默默跟着顾长钧上了汽车。
他没用司机,自己开车出了顾家,朝鲁朗宁夫妇位于东交民巷的宅邸而去。路上没说一句话。
萧梦鸿原本想问他为什么突然又改了主意接自己回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
抵达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见顾长钧和萧梦鸿来了,鲁朗宁太太面露欣喜,迎了几步出来,和萧梦鸿拥抱了下。
“亲爱的,你来了我非常高兴!还有您,顾先生!上次在您家中和您见了一面,您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太太,我也很荣幸能和我妻子一道来庆祝您与鲁朗宁先生的三十周年结婚纪念日。祝您健康美丽。希望你们的下一个三十周年纪念日,我和我妻子也依然能来参加。”
顾长钧在门口递上一束预先准备好的鲜花,笑容满面,风度翩翩。和刚才路上沉默的样子判若两人。
鲁朗宁太太高兴地大笑,接过鲜花,向顾长钧道谢。等鲁朗宁和顾长钧寒暄着,便带了萧梦鸿进去,称赞道:“你今晚真美!我一直觉得你们中国的这种旗袍非常优雅。穿在你身上,更是完美地诠释了优雅和迷人的特质,如同东方的维纳斯。”
萧梦鸿笑着道谢。
“我和我先生结婚三十年了。原本我也没打算庆祝的。但是前几天我们闲聊时,我先生认为我们应当请朋友们来庆祝并见证这一天,我被他说服了,所以才有了今晚的这个相聚。很高兴你能来。”
“太太,我真的非常荣幸能来见证您和您丈夫的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这是非常幸福并且有纪念意义的一天。感谢您邀请了我。”萧梦鸿真心实意地说道。
鲁朗宁太太笑的很开心。
“来吧,我给你介绍我的朋友们。听说你要来,他们中的许多人都非常期待能认识你。”
……
鲁朗宁夫妇当晚邀的都是亲朋好友,人并不多,二十位不到。不少是外国人,其中就有美国大使理查夫妇。
客人都到齐,入座到铺了洁白桌布的长桌两侧,鲁朗宁便站了起来,向坐长桌对面的太太致辞。他回忆了自己之前走过的这三十年的人生之路,感谢太太这三十年来对自己的不离不弃和长情陪伴。最后说,在基督教的教义里,人死后,灵魂便上天堂。但在中国,人死后是还有来生的。如果真的还有来生,他希望自己依旧能有幸再次成为妻子的丈夫。
鲁朗宁说的非常动情。最后在客人的掌声中,离开位置走到太太身边,俯身下去亲吻了下她的脸庞。
鲁朗宁太太眼中含着微微泪光,被丈夫握着手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向今晚到来的客人表示感谢,并为在座的每一位都送上来自他们夫妇的美好祝愿。
萧梦鸿平时并不是个泪点低的人。但这一刻,她却非常感动,脸上带着笑,和客人们一起鼓掌时,眼眶也情不自禁地微微发热,怕被别人看到,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鲁朗宁夫妇身上,侧过脸悄悄用手指抹了下眼角。放下手时,正对上坐边上向自己投来视线的顾长钧。
顾长钧靠在椅背上看着她,面无表情。
萧梦鸿扭回了脸,没睬他。
……
接下来进行中的晚宴气氛轻松而愉快。话题也渐渐转到了京华大学上。
“……说起选址,我必须要再一次感谢在座的这位总长府顾公子。我们买下的这个位于郊外的废弃园地就是顾总长所有的产业。顾总长不但同意以很低的价格转让,而且顾公子还建议他的父亲将其中一半的钱设为奖学金,以资助那些有需要的学生。对此我和我的校董们都非常感激。我建议,让我们为在座的顾公子和他年轻美丽的夫人共同干一杯。”
鲁朗宁说着,端起酒杯向顾长钧致意。
客人也赞叹不已,纷纷举杯。
顾长钧带着萧梦鸿一并站了起来,举杯笑道:“教育有利民智,培养人才,当大力发展。我父亲不过略做了点能力范围内的事而已,还远远不够。希望京华大学顺利奠基,日后成为全中国、乃至世界最高水平的高等学府。”
鲁朗宁带头鼓掌,客人也纷纷鼓掌。
“下月我在六国饭店举办一场面向中外各界人士的为京华大学筹措善款的盛大慈善舞会,诚邀你与夫人到时也能一道出席。”
“感谢邀请,不胜荣幸。到时一定准时到达。”
顾长钧含笑,一口答应了下来。
萧梦鸿看了他一眼。
……
晚宴后是一个小型的自由舞会。鲁朗宁夫妇带头共舞一曲后,在舒缓的交谊舞曲声里,客人有的翩翩起舞,有的在一边喝酒聊天,笑声此起彼伏。
萧梦鸿和前来邀舞的大使跳完了一支舞曲后,鲁朗宁也来邀她共舞。
“顾夫人,我听我太太说,你多才多艺,不但是有名的才女,还是一个建筑师?能听听你对新的京华大学的构想吗?”鲁朗宁笑道,“请原谅我的冒昧。京华大学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虽然已经有专业的建筑师和我讨论过来自他们关于主楼的初步设想,但我愿意得到更多的关于它的不同想法。”
萧梦鸿想了下。
“鲁朗宁先生,说实话,我对参与设计京华大学主楼抱了很大的热忱。我知道您已经接触过国外的著名建筑师了。但我对自己很有信心。我们中国人通常不会这么说话,但我却可以向你保证,我的专业水准不会逊于别人。事实上,前些天我就开始构设我的设计了。但我还没有去亲眼看过校址。如果您现在还没有定下最后方案的话,我想先去看一下校址,实地了解周围环境对于完善我的设计非常有帮助。”
鲁朗宁刚才其实也不过只是抱着几分好奇以及可有可无的心态和萧梦鸿聊到这个话题的。现在听她用这么正式的语气表达了想法,惊讶后立刻点头。
“我理想中的京华大学是一所开放的,能容纳各种思想的高等教育学府,它自然也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有可能令它更加光彩夺目的设计。您愿意参与,是我们的荣幸。那么我就期待早日看到顾夫人你的作品。到时候我们会把所有作品汇总到一起,由校董商议后择定。”
萧梦鸿向他表示感谢,问了最后限定日期,又向他了解校方预计的投入资金情况。一曲完毕,鲁朗宁送她回到顾长钧的边上,笑道:“顾公子,我很荣幸您夫人愿意为京华大学的主建筑提供她的设计方案。我相信到时候她的设计一定能带给我们不一样的感觉。我来中国后,学到了一个词语,叫做伉俪,用来称呼那些才貌事业勘能相敌的夫妇。顾公子,您夫人不但美丽出众,才华更不输男子,与顾公子您确实是一对伉俪佳偶。”
顾长钧刚才邀了大使夫人和鲁朗宁太太各跳了一曲后,就端着酒杯在边上和几个与他攀谈的客人在说话。萧梦鸿和鲁朗宁跳舞时,其实能感觉的到他的目光有时会投到自己身上。这会儿见他看向自己,目光诧异之余,似乎还带了点求证之意,便朝他一笑,以示无误。
顾长钧一愣,随即对着鲁朗宁露出笑容,自谦了两句。等鲁朗宁离开了,看向萧梦鸿,神色凝重,似乎想说什么,又极力忍了下去的样子。
萧梦鸿没理他,转身走了。
☆、第12章
派对结束,顾长钧携萧梦鸿告辞离开。
回去路上,和来时一样,他也只开着车,没说一句话。
萧梦鸿知道他很不快。但并没在意。头枕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心里计划着明天去北郊校址进行实地考察的事。
不是她想出风头。而是明白无法再回到过去了——无论是作为她自己的萧梦鸿的过去,还是萧德音的过去。
她必须为已经合二为一的现在的自己生活下去。
顾家再声势煊赫、华堂玉庭,不是她接下来以后漫长一辈子的避风港;
顾长钧再风度翩翩、年轻有为,不是她可以依靠一生的良人;
至于她的娘家,更不用指望什么了。
人从来只能靠自己,上辈子从小寄人篱下的生活令她对这一点的体会更加深刻。
何况和现在这个名叫顾长钧的丈夫迟早是要离婚的。这一点她非常确定。
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她自然考虑争取。
退一万步讲,她现在正准备做的这件事,和她身为顾家儿媳的身份也没什么直接冲突,并不属于会给“顾家带来颜面受损”的范畴,所以,顾长钧的想法,她根本没必要太过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