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们逃走的第五天,天突然下起了也许是最后一场秋雨。
“这该死的雨,最盼望的时候就是不下。”母亲起得早,抬头看了一下屋顶,确定只有一处在漏雨,也就不急着喊父亲起来,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把脸盆盛在漏雨处。点一炷香,上给大慈大悲的菩萨,照例跪在八仙桌前的毛垫上,对着石膏塑就的菩萨念念有词,她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那些音译的梵语口口相传在她这儿已经没谁听得懂了,但她相信菩萨能听懂她的祷告,她也知道日复一日的‘上香’一定能感动菩萨,现在,她不求菩萨保佑她来世的幸福,她求菩萨保佑她逃跑了的儿子和儿媳平平安安,逃得越远越好,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做完了菩萨的功课,母亲才开始自己一天的劳累。家里大部分家什在你们逃走的那天,被几个回回小青年砸了,他们威胁说除非你一辈子不要回来。好在他们还没有失去所有理智,留下了母亲心中最重要的菩萨没有砸。母亲心里想,这样看来,他们比文革时候的红卫兵要好很多。那天把母亲吓坏了,她想上前制止砸东西的人,父亲拦住她说,只要不伤人,就让他们砸吧。
母亲披一件衣服出去,推开耳房的门,被褥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边,屋里空荡荡的,并不见你像往日躺在炕上,她这才意识到你逃走已经好几天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擦去泪花,暗自埋怨自己说,说好了不哭,儿子不是逃难去了,他是成家立业去了,这是喜事,应该高兴才对。
耳房也有漏雨的地方,母亲找来一块塑料布铺在漏雨处,知道下了半夜的雨已经没了后劲,用不着找一件家什来盛着。关好屋门出去,母亲看见院子里已经积聚了好多雨水,便拿一把铁锹在院子里开出一条水路,把满院子的雨水引向大门外。
羊圈里的羊们咩咩叫着,母亲抬头望了望天,知道一时半时不会晴出太阳来,便抱一捆包谷杆丢进羊圈,一时所有的羊头聚拢过来,互相对抗着,最后还是两个身强力壮的羝羊霸占了草料,看着它们贪婪的吃相,母亲气不打自来,操起一根木棍没头没脑打去,嘴里大声呵斥着,那些眼巴巴向母亲咩叫的弱者,在强者被击退后拥挤而上,在保护人慈爱的注视下,享受着被保护的好口福。母亲从来不相信这些天下最温顺的畜生们,要是没人主持公道,它们之间的争夺,同样和人一样有饥饿也有死亡。
太阳出来了,母亲的早饭也熟了,父亲端坐在炕上,静等把饭菜端到炕桌上。父亲从来没有被新社会改造过来,一个地主应有的养尊处优被他渗入骨髓遗传下来了,他在外面因为世道变迁已经沦落为‘丧家犬’一样的角色,但在家里却有无上的权威,他是母亲一个人的上帝,即使最简单的一顿饭他也要有尊严地吃下去。母亲理解他心灵经历的巨大落差,知道家是他最后的堡垒,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怨言供奉着她的这个上帝,并不因为‘男女都一样’,‘妇女能顶半边天’之类口号的蛊惑而争取新社会赋予自己的权力,她有一颗天生的佛心,她知道今生和来世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