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拿一张毛边纸,包着几根油条过来,范立田咬了一口,老汉喜滋滋地问:“咋样儿?”范立田说:“筋道,也酥软。 ”老汉说:“入口的东西做不得假。咱这油条是祖上传下来的,一根油条六寸长,不差一厘一毫,三两沉,不欠半分,做的久了,手上就有尺寸了。”那边儿子说:“爸,您别叨叨了,快拾掇摊儿吧,回家有多少话说不了!”老汉说:“看看,儿子怕咱惹是非呢。”
吃了早饭,范立田交待了几句,要走。水生说:“姑夫,您多住几天吧,跟我把工作好好理一理。”范立田说:“水生,全国的形势都一样,上松下紧,中央的工作不像以前那样死板了,下边还没有真正放松下来,政治惯性太大了。水生啊,多替老百姓想一想,凡事多替老百姓打算,官僚主义害死人。上回车书来,在陈庄搞了一个试点,究竟搞成啥样儿,公社不要干预。”水生点着头,范立田说:“三番的的经济需要马上恢复,没有经济不能搞建设。”
出了段家胡同,远远看着小车司机攥着油条,倚着车门儿,朝这边瞭望着,范立田和水生走近了,司机把油条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开车门。水生说:“姑夫,我把您送过去吧?”
范立田摇头说:“不用了,水生,我在陈庄住几天,有时间回家看看。”水生想起一件事来,说:“刘子和来了一个电话,说让水成到管区工作。”范立田愣了愣,没言语,躬身进了小车。
很快出了城门,太阳起来了,黄苍苍的,范立田轻轻捶了捶腰眼,心说,今儿不会有雨吧。路边的庄稼长势不错,玉米谢了红缨,圆个儿了,大豆结荚儿了,棉花落了头茬儿花,棉铃儿在风里摇摆,今年的收成有了形状,再落一两场雨,收成是定了的,范立田的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
这些天,他跑了不少地方,老百姓的怨言一天比一天大。我们的农业,从土改开始,一波连着一波的土地改革,老百姓对政府对土地已经失去信心,心里的意愿化成了泡影,无可奈何地生活着。这决不是我们的初衷,光凭意愿不行,老百姓得不到实惠,生活没有发展,怎么让他们信服呢。
司机姓陈,一直默默地开着车,不时地从反光镜里瞟范立田一眼,范立田看着小伙子的脑勺子,问道:“小陈,家在农村吧?”小陈没想到范厅长会跟他搭话,打了个愣儿,笑笑说:“南陈庄。”范立田问:“家里几口人?”小陈说:“八口人,兄妹六个,爹娘。”
范立田从反光镜里看到了小陈的笑脸,小陈还很年轻,一抹淡淡的小胡子微微翘着,“小陈,你咋跑公社来了?”小刘说:“高中毕业在家闲了一年,俺叔跟董书记打了招呼,赶巧公社配了辆小车,俺就上来了。”
范立田问:“你叔是谁?”小刘自豪地说:“陈嘉星。”范立田笑笑,他记起陈嘉星的样儿来了,想把明杰介绍给他,明杰一直没答应。陈嘉星没成家,多半是为明杰吧。范立田问:“小陈,你的工资咋算?”小陈说:“一级工,三十七块五。三十块交生产队,买三十个工分。”
很快进了陈庄,社员们正吃早饭,街上很清静,淡淡的炊烟在空中飘荡。小陈偏头问:“范厅长,您去哪儿?我送您过去。”范立田说:“送我进管区吧。小陈,来家一趟不容易,回家看看爹娘去,就说我说的。”到了管区门口,范立田下了车,小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范厅长,下晌我来接您吧。”范立田摆摆手,回身进了管区大院。
走不几步,到了管区的小饭堂,饭堂门口蹲着几个人吃饭,面条咸菜。见来了生人,蹲着的人愣了愣,站起来说:“您找谁?”范立田说:“陈嘉星。”几个人对望了一眼,知道此人有来头,忙放下手里的饭碗,跑进去喊人。
范立田摆摆手说:“你们吃,我自个儿找去。”说着进了屋,饭堂本来就小,靠边儿摆了几张连椅,算是个小型会议室。桌上放着一盆热腾腾面条,一碟儿咸菜,陈嘉星正埋头吃饭,嘴巴被热雾罩住了。
范立田没言语,悄悄在陈嘉星的对面坐下,陈嘉星似乎觉察到有人过来了,嘴里呼噜着说:“吃过饭,你们几个抓紧下去督促督促,省里最近几天要来人,别不当事儿,在上边没有政策之前,不能明着来。明白了吧?”
范立田明白了什么,点上一根烟,把烟盒儿轻轻推到陈嘉星跟前,陈嘉星猛一抬头,面条差点儿喷出来,紧张地看着范立田,愣愣地说:“范厅长,怎么是您,您啥时下来的?”
范立田哭淡地一笑,陈嘉星老了,头发灰白,眼角的皱纹很深,雪青的下巴往前翘着,额头很高,像一把刚刚锯开的水瓢。陈嘉星很激动,站起来说:“范厅长,您稍坐一会,我给您弄饭去。”范立田摆手让陈嘉星坐下,和悦地说:“嘉星,我在三番吃过了。”
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陈嘉星嘴上漾着笑,说不出话来,范立田感慨地说:“一晃十几年,嘉星,你也老了。”陈嘉星不停地搓着手,脸上粗硬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过了一阵儿,说:“厅长,您也老了。前几天,县委刘书记来电话说,您下来了,让我们搞好接待工作。”
范立田笑了几声,问道:“咋样儿?”陈嘉星疑惑地看着范立田,不知范立田问什么,范立田笑笑说:“刚才,在路边转了转,庄稼长势不错。”一谈庄稼,陈嘉星一脸不自在,他不知道范立田的来头儿,车书记随口一说,陈嘉福拿着棒槌当了针,悄悄把地分了一拨儿,以后没了动静,这几年,政策反复得很快,他有些吃不准了。陈嘉星说:“范厅长,今年雨水好,社员的积极性上来了,收成好不好,收了大秋才算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