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官长叹了一口气,说:“德厚,你们咋不咳嗽一声,咱也跟你们学学。”德厚哧地一笑,说:“老魏,和尚剃不了自己的头,自己不想法儿,伸着脖子死等,等来等去,等着人家拴套子,还不是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八里堡爬出去个蚂蚁,咱也嘱咐几遍,敲打几遍,谁嘴碎,把他的舌头掐了去。老魏,你们学了去,就露馅了。不是75号文件在咱手里攥着,不是心里有颗定心丸,这话到死我也不说。一句话,会当媳妇的两头瞒。”
送走了德厚,支部几个人聚在明仁家开会,淑云烧了壶开水,泡了一壶儿茶,到秀桃屋里去了。明仁端下一簸箩碎烟叶,抽烟说话,说来说去,还是分地的事儿。何松年说:“土改也对,没有土改,不能人均地产,入社也对,不入社,没有集体力量嘛。分地也对,不分地,谁一门心思伺候庄稼?人就是个私,一块地里的庄稼,还争水争肥呢。”大家笑了一阵,说:“松年,好话都让你说了,都是囫囵理儿。”
三官咳嗽了一声,说:“松年说得对,大家先议一议。上边没现成文件,只要产量上去了,社员吃饱了,就不算大错。”明美一直没说话,她心里很沉重,她不赞成分地,入社前没过一天好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入了社吃饱了,她也堂堂正正做人了。大伙儿发了一遍言,三官说:“明美,你说说吧。”
明美没等张口泪先下来了,大伙都看她,明美掉了一阵儿泪,说:“三哥,能不能不分地啊?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大家想想,咱们这一帮儿,土改前谁家有地?还不是租人家的地种,不能好了疮疤忘了疼,不能忘了**他老人家吧,你们心里都长草了,地分下去还不容易,再收上来,人心散了。”
明美捏着鼻子,拽出一团鼻涕来,哭着说:“政策一年一个样,年年有变化,支部没个定盘星不行,以前咋说?实现农业机械化,一家一块儿地,一条一溜,拖拉机咋用,播种机咋用,还有场院、仓库,集体的东西咋办,牲口不能分了吧?”
大家唏嘘了一阵儿,明美的话起了反响。闷了一阵儿,何松年说:“要我说,还是一总儿分了,连犁具牲口盆盆罐罐一块分了,拖拉机卖了,重打锣鼓另开戏。”三官说:“松年,少说疯话!”大水说:“松年说的不差,土地不在自己手里,想疼疼不起来。”
开了半天会,没个结果,三官说:“社员们都盼着分地,时间长了,怨言是定了的,我们不能等着,天上不会掉馅饼。咱几个党员出去走走,看看人家是,回来比了葫芦画瓢。我和明仁一人带一组,明仁上陈庄,陈庄你比我熟,我呢上趟西集,松年去三道铺,算是取经吧,取回经文来,我们再研究。”
散了会,三官没急着走,亲家俩还有话说。淑云和秀桃急着过来听动静,娘俩抱着小胜过来了。三官脸上不好看,明仁拧着眉毛吸烟。淑云看了三官一眼,问:“三哥,还真分地啊?”
三官说:“分吧。光听了个动静儿,咱还没个章法呢。”淑云吸了一口气,说:“三哥,日子又过回去了。”三官说:“过回去好。半死不活,吊在半空中,多少年了!算来算去,从土改到五六年,过了几天松快日子。”秀桃说:“南陈庄分了好几年,人家嘴巴拿蜡封住了,问谁也不说。”
三官吐了一口,说:“守着个小破管区,碍手碍脚,啥事儿也干不成。”明仁想了半天,说:“三哥,咱分成几个村民小组,跟当年互助组一样,把地分成几拨儿,单独核算。”三官说:“我也想过,互助组过小日子,还是心不齐,等于没解套。”
淑云说:“你们出去看看,陈嘉福道道比你们多。”三官一笑,说:“陈嘉福是老狐狸,老掉毛了,心眼子不往外使,人家不会跟咱说实话。人家嘴里嚼了的,也不是好饭。”
淑云看了秀桃一眼,说:“三哥,今儿你得空闲吧?”三官问:“啥事儿?”淑云说:“我想把家分开,让秀桃过小日子,跟着我和明仁,孩子不说,未必样样儿应心周全。”秀桃没吭气,等于答应了。
三官笑笑说:“秀桃,我想听你一句话,不管你爹娘咋说,你不点头,谁说了也不算。”秀桃看看爹,又看看娘,眼神有些慌乱,嘴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说:“我没意见,老人们咋说咋是。”明仁说:“三哥,家里没水生的一根草,你看着分吧,犯不了口舌官司。父子分家,有多无少,孩子挑不出大毛病就行。”
三官笑微微地捻了一根烟,舌头一添,叼在嘴上,想了一阵儿,说:“秀桃,我的意思儿,分家的事儿搁一阵再说,庄稼还在地里,到秋后吧。明仁,我不是怕担是非落闲话,等不到春上就分地了,到底还是爷儿俩接地邻方便些,你说呢?”
秀桃哪有不明白的,说:“分了地跟爹娘挨着,种种收收方便。爹,秋后吧,您要真想把我和水成分出来,等分了地再说。”三官刚走,仲森进了天井,淑云说:“秀桃,赶紧扶你爷爷一把。”
秀桃出去把仲森搀进来,淑云说:“三叔,您老有事儿,让小萍言语一声,大热的天,没多大事儿,少往外跑。”仲森坐下,说:“家里没个说话的,心眼子让一把黄泥糊上了,上下不透气儿。”明仁给仲森按了一锅烟,说:“三叔,您有事儿?”仲森看了秀桃一眼,摇头说:“没事,跟你说说话。”
秀桃抿着嘴出去了,仲森吧嗒了几口烟,说:“啥时候分地?一说分地,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这些年日子往回过,年纪不往回过,你说,年轻几岁多好。”明仁说:“三叔,眼前还没动静,等文件呢。”
淑云笑着说:“三叔,您别操心了,有您吃的喝的,您操那份闲心干啥。”仲森摇着头说:“淑云啊,三叔不糊涂,分地不同分庄稼,庄稼一年一季儿,一辈子分一回地。明仁,我还是想种梁家过来的四十亩地,地平整厚实,好拾掇,再分匹牲口,分挂大车,四十亩地打多少粮食!”
明仁笑笑,三叔想多了,说:“三叔,明华的地分不回来了,地是国家的,这一遭儿是承包,按人口分地亩,人口多多包地,人口少少包地。”仲森想了一阵儿,懊恼地说:“我还盼着第二次土改呢,再把地还回来。玉兰能分多少?明智在三番,水源在省城,小萍没动静,啥事儿也不顺妥。”淑云劝慰说:“三叔啊,您心里想啥我明白,别在小萍跟前说,小萍心眼儿小,哭了多少?这事儿急不得。”
仲森不吱声了,一声接一声叹息,抽了几口闷烟,眼里有了泪影儿,说:“淑云啊,我不糊涂,你是家里的长嫂,小萍的事儿,多操心吧。打听哪里有丢孩子的,给水源抱养一个。”淑云说:“三叔,村里留着地呢,这分地啊,啥时候添了人口,啥时候再补上。您千万别提抱孩子的事儿。”仲森翘着胡子说:“你又说了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