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旭坐下来,平摊开双手招呼大家坐,特意看了看手足无措的狄小毛,却似乎没有认出来,只用充满长辈慈爱的目光扫了一下,嘿嘿地笑着说:小伙子,你也坐呀!呆愣着于什么,怕卢书记给你处分?
狄小毛记不得当时曾说什么或什么也没说,只慌忙拿来扫帚、簸箕,急急火火打扫着,不小心又把手指划破了。 他顾不得疼,赶紧拿过记录本,一边揉手一边捕捉着从杨旭那厚厚的嘴唇里流出来的每一个音符。
在杨旭不高但很有力的讲话中,卢卫东始终低着头,一副倔强的气鼓鼓的样子。直到杨旭讲完,他才抬起来,口气很生硬地说:杨书记,现在不是我们不让分,而是许多农民不同意,他们说,辛辛苦苦三十年,一黑夜退到解放前,这不是全面复辟资本主义吗?而且,到现在为止,地委、县委也从来没有下过一个正式文件,将来上级追查起来,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是吗?杨旭的目光严厉又飘忽,在一屋人的头上划过,又落到卢卫东那张黑红的脸膛上。
陪同的县委副书记席虎山面无表情,掏出一支大前门烟来,在桌子上颠了颠,嘶地点燃了。
这时,狄小毛忽然忍不住低低地说:这要看怎么说,除了几个村干部,谁不愿意分开来干……
旁边的人忙扯他的衣角,谁知这话已被杨旭昕到了,立刻笑一F说:
哎,不要小声嘀咕嘛,小伙子你站起来,大声说一说!
狄小毛顿时感到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了。他局促地站起来,不敢看满脸通红的卢卫东,只大胆地迎着杨旭的目光。
你,叫什么名字?杨旭又问。
狄、狄小毛。
什么?狄小毛……噢,好,好。是学校毕业的?
去年毕业,北方大学,中文专业。、
噢,太好啦!想不到我们这个穷山沟里,还有你这么个金凤凰哟……杨旭注视地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在探究什么。这样过了好久,忽然摇摇头说:不用再为难你了,你坐下吧。然后,他便扭头看着大伙说:其实,这位小狄说的绝对是实话,我也作过调查,家庭联产承包,包产到户,农民们是最拥护的,而且要包,就要一包到底,不留后路。至于责任问题,我们现在虽然没下文,鼓励农民的首创精神,但是我这里郑重宣布,如果犯错误,一切由我来承担。怎么样,我这个地委副书记,还够得上这个分量吧?
狄小毛坐下来,紧张地擦着额上的汗。他当时就感到,卢卫东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始终凶凶地瞪着他,就像后来他一次次瞪着别人那样。权力的力量真是神奇,甚至会转化成一种生理反应,也许这还要感谢卢卫东这位远亲呢。他当时愈捉摸一0里便愈加惴惴不安,不知道杨旭是否还认识他,自己是不是该提示或试验一下。同时又觉得卢卫东瞪他的样子十分可怕,始终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由于心绪太乱,耳朵也就嗡嗡地响成一片,对于后面的话,竟然一句也没听进去。直到院子里一片嘈杂,门被重重地撞开,一个黑壮高大的汉子,穿一身极为褴缕的衣裳,扑嗵一下跪倒在地,杨书记杨书记地叫起来……
这位当年跪在地下磕头的壮汉,就是后来闹得名扬全省、鼎鼎大名的私营企业家任乃信。
送走杨旭,卢卫东就开始骂他了。骂他忘恩负义,骂他屎壳郎戴草帽,硬充大头人,骂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一直骂得自己病倒了,一连好些天躺在办公室的土炕上,每顿饭让炊事员把饭送到他屋里。就在那盘大炕上,卢卫东召开了一次全公社副科以上干部会,原原本本传达了杨旭书记的讲话精神,让狄小毛作好记录,然后就委托一个副书记主持工作,自己回了老家村里。
这期间席虎山倒是来了几次,每次都把卢卫东专程叫来,两人便坐在办公室里喝闷酒。要不就和几个干部打扑克争上游,一打一个通宵。边打扑克边讲一些荤故事,全是民间流传很久的。
这个席虎山个子不高,但头颅硕大,鼻直口方,讲起笑话来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四溅。多少年后,狄小毛依然记着的一个笑话是:一个年轻媳妇晚上小解,把避孕环掉到了便盆里,第二天一早又泼到了院子里。开春,老公公在院里翻菜畦,捡到了这个亮亮的金属环,以为是个宝贝戒指,便戴在了手上。
此后天天吃饭的时候,儿媳妇想说又不能说,就动员儿子向爷爷要。老头子一听,这事可不太好办,家里两房儿媳,给了这个就得罪那个,干脆谁也不给,也别当戒指了,几锤子捣薄,干脆做了个水烟嘴子……每次说到这里,满屋里便腾起一片笑声。
一天,卢卫东突然神神秘秘把狄小毛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对于这位老领导,狄小毛已经不抱多少奢望了,只好更加小心地服侍着。看着他那有点异样的表情,狄小毛心里直打鼓,不知又犯了什么错,站在地上竟不敢坐。
卢卫东说:我今儿问你一件个人的事,你究竟结婚了吗?
想不到竟是这等事,狄小毛一下感到全身的肌肉都舒坦了,连忙摇摇头。
那……你和你们村那个“一枝花”,到底算怎么回事?
老叔,你知道的。那是过去的事,而且只是订了个婚,又没正式办。现在我怎么想也觉得不合适,主要是她没文化,连小学都没毕业。
一听这话,卢卫东却沉下脸来:没文化又怎么啦?古今干大事的,有几个有文化的?**他老人家,也才不过是中师毕业,戏文上说刘邦还是个小商贩呢?
狄小毛清楚,他刚才那番话的确有点犯忌,只好又转个弯道:当然,这不是绝对的。女人有没有文化其实倒无所谓,咱找的是老婆,又不是找教授。主要一点,这女的比较虚荣,一天到晚就爱打扮,人漂亮是漂亮,可是咱娶的是过日子的老婆,又不是过年买年画,漂亮脸蛋能吃能喝?
好!这话我爱听!俺娃到底是有文化的,说到底多念儿年书还是好哇!卢卫尔立刻又高兴起来,呼地站起身,在他肩身上猛拍一下:找女人,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图漂亮。俗话说得好,丑妻家中宝,美人惹烦恼。不看思想,只看脸蛋,那是看问题抓不住本质,是主观主义形而上学,对不对呀?
只要能哄得老头子高兴,狄小毛就只好顺杆子给他戴高帽:哟嗬,想不到我们卢书记还挺有哲学思想,马列主义学得这么好!
好啦好啦!别吹捧你叔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说到这儿,卢卫东又拉着他坐下,才郑重其事地说:今儿我是来给你保媒的,你小子红运来了。知道吗?这些日子席书记为什么一个劲儿往咱细腰跑?面子上是抓工作,实际上是冲着你的。知道不?席家只有一个闺女,名叫席美丽,今年二十四岁,还待字闺中。席家的条件那是没得说,别看老头不起眼,那可是抗美援朝渡过江的,支左时来到咱县也快十年了,论行政级别是十七级,比“文革”中突击提拔的县委书记还高好几级呢。老头这闺女什么都好,就是条件高,非要找一个正牌大学生——真不知吃的哪门子邪药!这不,你的好事就来了?
噢,原来如此……狄小毛听他这一番介绍,心里便有五六分美意。县委副书记,老革命,在他当时的眼里那是需要仰目而视的。而且,这也是他跳出细腰这个小圈子的一条捷径。可是,他并不想显得太急迫,就故意矜持着说:
好倒好,只是门槛太高,咱这泥腿子家庭,恐怕不太般配吧?
怎么不般配?好好歹歹你是大学生,这牌子就挺亮堂。再说这闺女我见过,挺老实贤惠的,没一点官宦子弟架子。
那……我就再想想,和我爹也商量一下?
还想什么?过了这村没这店,你爹那儿,有我呢,好歹我还是你的老亲嘛!
此刻,卢卫东的兴致特别好,竟替他大包大揽起来。直到这时,狄小毛才又问了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她文化高吗?
不高也不低,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
此后,卢卫东又带着他进城办事,“顺便”到席家坐了坐,见到了那位席美丽。虽说长得很一般,绝没有名字叫得那么好,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而且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谈天说地,什么都能来一套,两个人谈得很足投机……回来之后,狄小毛给筱云写了最后一封信,把学校里的几大本日记和筱云给他画的像全部烧毁,然后在庄禾茂密的旷野上漫无目的地一直走到半夜,终于实现了与过去的一切彻底割裂,以一种新的姿态迎来了一个新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