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不好说了。同时,如果什么也不解决,对上对下,恐怕都……张谦之忽然停住不说了。
看他这一语三顿的样子,狄小毛反而笑起来: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既要有所触动,又不要伤筋动骨?
张谦之也哈哈地笑起来:我可从没有这么说过,我不过是出于老朋友的好意,分析一下当前的形势。你大概不知道,我最近正在研究哲学问题。
是吗?那好嘛,我也跟你学习学习?
算了算了,说笑而已,说笑而已,不可以当真的。现在,宾馆的舞厅已一切就绪了,你我是不是也去潇洒走一回?
好的,潇洒走一回!
说罢,两个人又站起来,互相热烈地握手。正好华光市里的
几个人和胡玉山也跟着进来了,大家便互相嘘寒道暖,一起相随着走了出去。
不管时世如何变幻,张谦之怎样爬上来,官做到了多大,狄小毛永远也瞧不起这个人,这观点一辈子都无法改变。记得在大学那段最快活的日子里,筱云几次和他讲,鹰可以飞得比鸽子还低,但鸽子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筱云说这番话,当然是为了劝他考研,但多少年来狄小毛一直想,这话实际上是专门讲给他和张谦之的啊。
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全身上下一派通泰,真感到说不出的舒适。农办设在顶楼,坐在临窗的办公桌前,享受着冬日和煦的阳光,俯看满院进进出出的人们,狄小毛好长时间心里都有点恍恍惚惚,对于眼前的一切不敢相信。
从偏远的细腰公社来到县委大院,每一天都过得那样充实而新奇,听到看到的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一座灰的三层楼,一个行将倒圮的旧式门洞,院里两棵浓荫敝日一抱多粗的大槐树,这就是令全县几十万人满怀敬畏的中枢机关啊!从这里走出去的每一个人,都显得那样目光睨傲气宇轩昂,从这里发出的每一道指令每一个音符,都会变成多少人的苦乐酸甜和辛勤奔波……
在县城念了两年高中,他只在学雷锋打扫卫生时进过一次县委大院,那里面的每一块石每一株草都似乎发出一股股寒气,令人凛然不可侵犯。后来在县铁厂打临工时,每天累得贼死,更对这座大院有一种说不出的仇恨。当他怀揣着北方大学的毕业证书,又走进这座令人敬畏的大院时,他才突然发现,原来那幢黑压压的大楼不过是一幢极普通的三层楼,青砖砌的,木头门窗,灰灰的很有点蹩脚。但是,一跨进人事局,看着几位干部生硬地盯着他,又是写字又是盖章又让他填这表那表,这种愤懑很快达到了顶点。
是啊,他虽然已在繁华的大城市中呆了四年,有了太多的见识,也有过太多的梦幻,特别是在与筱云相识的日子里,脑海里曾闪过数不清大胆而离奇的设想,但是,等来到细腰公社报了到,躺在破石窑的火炕上,一个村一个村地催种催收,他才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尽管跳出农门吃上了供应粮,但说到底还是属于那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古老土地的,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对于他都是一种奢望和梦幻。虽然他收到了筱云的措辞暖昧又不失亲密的信,他却真有一种梦醒的感觉。在公社所呆的那一年,他真的心灰意冷,情绪坏到了极点……
然而仅一年过去,他居然坐在这幢大楼的最高层,开始有模有样地“办公”了!
席美丽长得很壮实,躺下和他一般长,站起来似乎比他还高半头。生活已迅速退缩成实实在在的娶媳妇生娃娃,再也不是花前月下的罗曼蒂克了。与娇弱的筱云相比,这女人似乎有无限的精力,白天黑夜都把他缠得死死的。
新婚之夜,拥着她那火热而健壮的**,就像在大海上颠簸太久的溺水者,终于找到了一叶小舟,他拥着这小舟,一会儿翻上浪尖,一会儿又坠入谷底,尽情享受着爱的温暖和甜蜜……美丽显然有点疯了,整夜像膏药一样贴在他身上,努力吻着他身上的每一片地方,直到把他弄得筋疲力尽,再也爬不起来……
这女人显然太爱他了,他也发誓尽力去爱这个给他带来实实在在生活的女人,为了她,他愿意付出自己的一生,付出自己的一切……
小毛,上次你跟着卢叔来我们家,一见面我就爱上你了,知道为什么?
当然,因为我是大学生嘛。
才不是呢!虽然咱们这儿小地方,大学生我也见多了,我们机关还有好几个呢。
席美丽在县委组织部工作,眼界自然开阔得多。
那,就是我人长得帅。
看你那样子,还臭美呢。告诉你吧,我觉得你很特别。虽说是大学生,又和一般知识分子不一样,当时就觉得你特别可靠,跟着你将来肯定会大有出息的。
这……
小毛,虽然你是大学生,可是对县委大院你并不清楚。我爸别看现在还可以,过几年也就老了,我们必须依靠自己。以后你要多听我的,咱们齐心协力,我就不信混不出个名堂来,气死他们!
好吧,我累了,反正听你好了……
权力给予人的分量太重了,尤其是在中国这块特殊的土地上,从进入农办算起,那些年来他曾经一次次品尝得到权力的快乐,也曾经多次咀嚼失去权力的痛苦。
权力就像传说中的魔鞋,只要你套在脚上,就再也脱不下来了,只能可着命跳下去,一直跳到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没有最坚强的钢铁般的意志,没有比钢铁还要坚强的身体,是根本无法承受这样巨大的震撼与颠沛的。
所以,权力斗争既是高度紧张的灵魂与智力的搏斗,也是同样高度紧张的**与生命的搏斗。回想那些年,他真的感到自己就像吃了海洛因,或者说是着了魔,直到那个冬天,突然之间一切都坍塌了,塌得那样彻底又那样残酷,使他衰老的身体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令人心碎,简直称得上是一次死亡与再生……
在权力运作中,所有有关权力的消息总是不胫而走。卢卫东刚刚离去,公社的十几号人就先后涌了进来,向他表示衷心的肉麻的和言不由衷的各式问候,并拧着非让他请客不可。那时还不.时兴生猛海鲜地海吃海喝,公社附近也没有饭店,他只好掏出口袋里仅有的十几块钱,杂七杂八买了一堆罐头,打开两瓶烧酒。就在办公室里把两张老木桌并起来,吆吆喝喝地吃开了。那是他平生第一次接触白酒,又是60多度的土烧,一盅下去,只感到又苦又辣,嗓子和,胃都在冒火,赶到连喝三盅,他已捂着嘴跑到院里,把肚里的东西全吐出来。直吐到两眼乱冒金星,才又跌跌撞撞地返回屋里。
在一片吆喝声中,他又重新举起酒盅。在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杀戮式的冲动,面对酒盅就像面对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不管不顾地大喝起来。人世间的一切都是欺软怕硬,连酒都是这样,只要你不惧怕,它就自然而然地怕你了。
生存竞争,弱肉强食。进化论。等又喝下几盅,他已不觉得辣了,胃也不再翻腾。只感到头晕得厉害。满屋的人影影绰绰,看上去面孔都有点夸张变形,却似乎一模一样。
大家依旧在大喊大叫:“人家小狄可不是一般小鸡,是大鸡,大红公鸡毛腿腿!”
“小狄现在已经是金凤凰了,到了‘县革委’大院,又当了副主任,那可是一步登天哩。”
“要说登天还在后头哩,有那么一个老丈人作后台,小狄保不来哪天就当局长书记了,到时候可不要忘了穷弟兄们!”
“那咱们细腰公社可出人才罗,大家要什么有什么!”……
/> 等到从沉睡中醒来,他发现自己横躺在地上,满屋里一片狼藉,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不时传来的驴叫狗吠声那样悠远而凄凉……他爬起来,觉得头依旧沉沉的,而身上却有一种强烈的躁热与冲动。他冲入夜色中,高一脚低一脚向十里之外的故乡走去。满天的星斗闪闪烁烁,奇怪而又高远,像无数贼亮的眼睛,始终默默地注视着他。正是收秋的时候,成熟的庄禾在夜色中静立着,蛙声呱呱地响成一片……等望到伫立村头的那六棵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东面的山崖上已透出一抹鱼肚白,小山村的每一片土屋顶都升起袅袅灶烟。远远地有一个把腰弯成90度的老人,背后晃荡着一个大柳筐,几乎是蠕动着向他走来。等走到近处,他才看到是几个月不见的老爹。不知他身上有什么怪异之处,只见老爹盯着他啊了一声,把大粪叉和大柳筐都扔到了地上……
看着他满脸恍恍惚惚的奇怪样子,老父亲几乎吓坏了。等他扶起跌倒的狄臣老汉,挑起那大柳筐和粪叉子,老父亲还以为他中邪了呢,一再说:娃子,你没事吧?一直到推开自己的小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