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转眼到了一九九七年的九月一日,新的一个学期又开始了。
这一个学期对于蒋老师来说,可以说是祸不单行。首先是他的小ㄦ子在外参与打架斗殴,伤了人被派出所羁押。他花费了将近一万多块钱打通关节才没有使自己的ㄦ子被判刑,但还要被劳教。一个暑假他都在为这件事奔波,弄得焦头烂额。第二就是他要求调到中心校的申请被否决。这两个打击使得昔日幽默开朗的他一反常态,脾气变得暴燥起来。他常常借酒消愁指桑骂槐,对学生更是横眉竖眼,动辄骂人,一干学生被他吓得如老鼠看见猫一般的恐惧。李明君因为家事迟了两天来校。因为按照惯例,开始几天只是报名收缴学费,并不正式上课。李明君一到学校就忙开了,竟没时间去龙小翠的家。
这几天来学校的家长特别多,主要是要求蒋老师延期交他们小孩的学费。若在往年,一般是先交一部分,其余的在一个学期里慢慢交清。蒋老师因为心里有气,就坚持所有学生必须要全部交上学费才发书上课,任何人来说情,一概不应承。这里山穷水恶,没什么经济收入,有的家里甚至有两三个小孩读书,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现金呢?能全部交得上学费的少之又少。一连拖了几天,只有十几个学生,竟无法开起课来。蒋老师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酒睡觉,有时一睡就是半天。李明君去敲门,他很久才把门打开,铁青着一张脸。谈及学校之事,他不耐烦的说道:“你去找没钱交的家长。”李明君和江石生只得从早到晚,到学生家里一户一户的动员。白果村方圆二十里,大大小小的村民小组七零八落,他俩跑得脚腿抽筋,还是一无进展。家长的态度很坦白,不是不交,实在是没钱。你们要停课,只好让孩子在家放牛做事。有些家长还肯求李明君,要他在蒋老师面前说几句好话,先让孩子们上了课再说。
第二天走到龙小翠的家里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看样子只能在这里歇一夜。实际上李明君早就耍了一个小心眼,明说是叫龙小吉去上学,暗地里是为了方便去见见龙小翠。
走到台阶上,只见龙小吉正与邻家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在打纸板。这两个都是江石生的学生,他们一见李明君来了,吓得直吐舌头,纸板也不要了。龙小吉喊了一声:“妈,李老师和江老师来了。”说完两人就溜得无影无踪。龙金玉闻声朝外面一看,见李明君在前面,脸略一阴。后面的江石生喊了一声“姨”,她勉强笑了笑,叫他坐,又泡来两碗茶放在桌子上。龙有财在堂屋里破竹子,龙小翠在剁猪草。
出乎李明君的意料,龙小翠父母脸上虽有些不悦,但晚上他们杀了一只肥大的麻鸭款待他俩。江石生席间问起龙小吉读书之事,龙小翠父母只是说现在没钱,李明君也不便深问。
吃完饭以后,龙小吉说隔壁定石哥家里有电视看。
“不是说没有水,发电不起吗?”龙金玉说道。
“筑了两天水,可以发一个晚上。江老师,你去不去看?有《绝代双娇》哩!”
“那我们去看。”江石生一听电视剧正是他这几天在看的,也顾不上在他的学生面前摆谱,跟着龙小翠父母一行人点着松树火把走了。刚才还热闹的房子一下子冷清下来。龙小翠起身去收拾桌面,李明君把碗筷抱到厨房里的铁锅里,烧水洗刷干净。
龙小翠自那次伤痛以后,变得沉默寡言,这让本来就愧疚的李明君更加不安。于是每一次到这里来,他都尽力帮她多做点事,这样他的心里才好受一些。龙小翠收拾好桌面,回到厨房,见李明君在忙着,便自个ㄦ坐在火塘边,架上一个乌黑的歪脖子茶壶,架上几根枯柴,烧起开水来。
“你好不好,想不想我?”李明君洗完碗筷后,挨着龙小翠坐下来,右手搂住她的肩膀。龙小翠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倒在了他的怀里,一头乌黑的秀发洒满了他的膝间,眼睛幽怨地看着他。
李明君爱怜地在她的脸颊唇上和额上亲了又亲,说道:“真对不起,我近段时间很忙,都没时间来看你。”
“我要去打工。”半响,龙小翠才说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为什么?”这个消息让李明君大惊失色。
“我不想呆在家里,闷得很。再说在家又挣不到钱,我弟弟连学费都交不上。前几天我爱华表哥叫我跟他出去。”
李明君感到自己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的恐慌。他清楚外面的世界诱惑太大,谁能担保幼稚而又漂亮的龙小翠不会见异思迁?更何况带她出去的是爱华,那不是往虎口送吗?这后果太可怕了。于是李明君费尽口舌说了各种各样不好的理由,最后一句他是这么说的:“答应我不要出去好吗?小吉的学费我帮他交,叫他明天去读书就是了。”
龙小翠依偎在李明君的怀中,把他抱得更紧了。
当李明君推开蒋老师的房间时,只见里面坐着三个客人。一个是白果村的龙宣委,也就是他的姑爷。一个是脸长长的,头发胡子发白的老头,大概七十多岁。他带了一个脸型相貌和他差不多的男孩,那是四年级的龙小华,看样子是爷孙俩。听见门响,他们都转过头来。
“哦,你们回来啦?快过来吃中饭,怎么这时候才回?”蒋老师给他们取来碗筷和酒杯,一边为他们倒上酒。李明君和江石生坐定了以后,向他们汇报了调查到的情况。
“各位老师,辛苦你们了。”待李明君说完,龙宣委插话了。
“今天我来也就是为了这件事。如今许多家长反应,课上不起来。村里就派我来代表村党委村委会来和你们老师协商一下。”
“龙宣委,这你也不能怪我们。”蒋老师一听这话,气就打不过一处来。“你们也是知道的,我来这里十三年了。那时龙宣委你才结婚,如今你的小孩都快初中毕业了。原来在这里的老师,只要有点关系的,或是送点礼什么的,都一个个调走了。你们也清楚,全学区村小还有几个公办老师?”
“这个我们知道。”龙宣委点头说道。
“他们这是在欺负人!”蒋老师说得激动起来,手在桌子上一捶,震得酒杯里的酒水都荡了出来。“我这几年,年年都在写申请,说我人老了不太方便,要求调到中心校去。可那个年轻的校长竟阴不阴,阳不阳的摆臭架子。我那天指着他的鼻子骂:‘我的工龄都比你的年龄大,不要说尊老,就是照顾,也轮到我了。’你们说,如今年轻的办公老师有几个在下面吃苦?尽是些绣花枕头!**的学校要跨,也是他们这些**分子造成的。”
蒋老师越说越激动,手在挥舞着,大家都停止了吃饭,听着他说。龙小华更是不时地用手擦着额头上冒出地冷汗。
“现在就说这里的学费问题,原来欠的老帐还有三千多……”蒋老师说着去柜子里拿出一份上期的结算表给龙宣委看。“龙宣委,龙大爷,你们都是本村人,都知道咱们这个地方穷,教学条件差,可每年‘希望工程’下来那么多钱去哪里了?我们这里没一点减免!这里的娃娃们读书,一时交不起钱,我们原来也是先上课,钱再慢慢收的。可现在学区卡得死,上交的钱一分不能少,搞得我今年署假两个月的工资都未领到。上面还来通知说,今年若是还拖欠,这几个月就接连没有工资发,直到扣够数为止。你们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有停课,交齐学费再上课。”
“是的,这是事实。”龙宣委接过话说道:“为这件事,我们村支部、村委会全体村干部开了会,讨论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大家都认为,‘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所以我们决定,学校里的欠费由村里负责收。若是实在收不到,就先从我们村里的公款里扣出来给你们。”
“早就该这么做了。”一直插不上嘴的龙大爷终于说话了。他年纪大,不胜酒力,说话也有点飘飘然。
“当初建这座学校的时候,还在**的手里。那时读书只是象征性的收点学费,家里困难的还免学费。哪里像现在,动不动就两三百的?”
“时代不同了嘛!现在强调的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屁!我看你们村干部也和那些**分子差不多。‘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村干部喝鸡汤’……”
“大家协商好,现在开学要紧。”李明君见龙大爷越说越离谱,连忙岔开了他的话题。“我也向中心校表示,我的工资也先押着不发,到结总帐的时候一起算。怎么样?”
“对对对,这话说得对。”龙宣委和老头子附和道。
“有你们的支持,我就安心了。”
蒋老师压在心底的怨气吐出后,心情舒畅了许多,他举起酒杯说道:“好好,来来来!为了我们白果村的学生,为了我们白果村小学的教育事业,干杯!”
几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锵锵的声音。
“呀呵咿呵嗨,山歌唱起来……”
白胡子龙大爷唱起山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