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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第八十节
    马艳红入土后第七七四十九天的那个下午,盛一丁去她坟上烧化烟包,尽了最后一程孝道回来,却看到母亲已扯开了横拦在围椅扶手间的两根胶带,摔倒在围椅下。
    母亲见盛一丁进来,就大声喊:
    “守仁呀!
    老倌子呀!
    快来扶扯我呀!”
    盛一丁知道母亲的脑子好多天来就不清醒了,急忙上前扶扯她起来。
    “妈妈,你怎么又摔下来了呀?”
    母亲耳朵也早就不管事了。他连声叫妈妈,她不应。只不停地对他说:
    “老倌子你回来了呀!
    守仁你回来了呀!”
    母亲的腿脚用不上劲,盛一丁扯扶了几把,她都站立不起来,只好抱她坐到床上。
    他打来热水,为母亲抹洗手脚。然后为她按摩四肢与颈椎腰椎。花了个把时辰,才让她安静下来,慢慢睡下。
    第二天清早,盛一丁来到母亲床边,见她还没醒来,就先去灶房做饭,像平常做好饭后,再来服侍母亲起床。
    太阳刚一出来,家里那只大花猫,便悠闲地跳上母亲房间的窗台。它斜躺着肥胖的身子,用那红红的舌尖,认真细致地梳理还不算太脏的皮毛。浸润着晨雾的温湿晨曦,穿过茂密的橘树枝叶,透过窗棂上吊挂着的爬山虎翠绿叶片,映照在大花猫黑白花纹的皮毛上。光与影的巧妙结合,给大花猫身上又印上了树枝、叶片等影像图层。
    “守仁呀——!”
    “老倌子呀——!”
    “我也要起床晒太阳呀——!”
    母亲醒来了,一见到大花猫跳上窗台,就开始呼唤。
    盛一丁饭刚做好,赶忙过来为母亲穿衣。穿好后,抱她坐到窗下的围椅上。这围椅是她老人家的专座。盛一丁就地取材,用橘木制成。椅下设置有活动垫板与活动便桶。椅前的两个扶手之间,系两根胶带横拦着,以防他不在家时,她老人家摔下地来。
    他扶稳围椅耐心等待母亲在围椅上方便。
    等了二三十分钟,才小声问:
    “妈你解完了吗?解完了吗?”
    其实,他知道这样向完全失听的母亲提问,自然多余。是否解完还得仔细辨听便桶里的响声。近一个多月来,母亲一直便秘,有时等母亲大便,要等一个多小时;小便则要根据所吃的食物干稀情况,判断出小便次数与每次间断时间。要是喂了母亲稀饭,那就不能离开这围椅半步了。
    想要母亲不便秘,就得坚持一日三餐都给她肥肉汤喝。效果最显著的莫过于淡水墨鱼炖肥肉,这是儿子多次试出来的经验。
    这天还算顺利。只花了三十几分钟,就已经为母亲系好衣裤,扎好了围椅上被褥,洗好了脸。
    收拾停当接着喂饭。这倒不成问题,他喂什么,母亲就吃什么;喂多少,她就吃多少。
    母亲配合儿子做完这些事后,就惬意地陪着花猫,在窗户下沐浴着初冬里的阳光。她苍老黑瘦的脸上,露出一对深陷而又满围皱褶的笑眼。
    盛一丁服侍好母亲,就急着去洗昨晚母亲拉湿了的衣裤。
    “扑腾!”
    花猫发现窗下柴堆上有只麻雀在叫,一下扑过去,却扑了个空。震垮了好几根橘木柴块。
    “守仁呀——”
    “老倌子呀——”
    母亲看见花猫跑了,围椅上坐不住又叫唤起来。
    盛一丁已是六十出了头的人。两三亩责任田土要耕种,还有一条老水牛要看养,也够年头忙到年尾了。每天收工回来,脚都不洗先坐到母亲围椅边,陪她说说话。其实只是听她说说话,她早已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只要有人来到身边就很高兴,都把他们当做百闻不厌的虔诚听众:
    “守仁你来了呀!你去生产队队屋里分点谷,到大队部打了米好吗?明天屋里没有早饭米呢!”
    她的眼光里,充满乞求与忧伤,引起儿子痛定思痛。
    接着,她昂起头来,盯住窗前那条唯一通往岛外的林间小道,右手从围椅中的毛毯里抽出来,向窗前小路指了指说:
    “你看见我老倌子了吗?他到大队部抬电影机子去了,一直还没回来。”
    眼光里看不出祈盼与守望,依然是乞求与忧伤。
    盛一丁一听母亲念叨,就忍不住流下泪来。他想:时时刻刻计划经济的生存威胁,分分秒秒阶级斗争的精神压抑,母亲已高度浓缩地把它们镌刻在记忆深处。
    平常,盛一丁下田下土去了,身旁没有人只有大花猫的时候,母亲就开始自言自语:
    “忠秀姐你来了,请坐这里!”
    边说边用手朝身边指一下。其实,身边没有任何可供她的忠秀姐端坐的座具。
    “信秀姐来了,请坐这里!”
    “廉秀姐来了,请坐这里!”
    “礼秀姐来了,请坐这里!”
    她的手,以自己与自己坐的围椅为圆心,指点盛一丁的四位姑姑坐在她的周围。好像在组织开会,她是会议主持人,指挥与会者分别就座。
    盛一丁从田土里回来,一看到母亲虚拟开会的凄惨老境,便想起奶奶花轿中的小白狗故事。是父亲第二次出狱回来讲给他听的。
    “唉!盛家兴亡既然早有征兆,那么这近百年来,我们几代人何必都还去苦苦挣扎呀?”
    盛一丁长叹着,快步上去拉住母亲的手。
    听到母亲又在呼叫,知道花猫赶麻雀去了。盛一丁急忙放下还没洗完的衣服,来到围椅旁,搬条小木椅坐下,为母亲剪指甲。母亲那双手,不停不住地使劲扯开横栏在她胸腹前的围椅胶带。儿子抚摸着母亲的手,母亲手皮上的皱褶,又薄又长,简直可以卷起来。薄皮下面的青筋又滑又密,指骨又粗又长。母亲见有人来到她的身边,便不叫不喊,也不扯胶带了,只对着儿子傻笑。
    他一边为母亲剪指甲,一边流泪。
    老人最难熬的还是冬天。这年腊月二十六日,母亲因重感冒导致昏迷。盛一丁急去村头请来医生,医生年轻,把脉后说:>
    “老人家病情非常严重!治疗这么高龄的重病人我没有经验,不敢随便下药,还是请有经验的医生来看看吧!”
    说完匆匆背起药箱走了。
    盛一丁又急忙去镇上,请来一位老医生。老医生戴上眼镜,细看母亲气色,再探探脉象慢慢说道:
    “老人家元气已尽,难以起死回生。开六十克西洋参片,调成参汤喂她。争取多挽留几天,别让她在年边走路。”
    盛一丁寸步不离,日夜守候在母亲床边。二十分钟喂一次西洋参汤。天冷,参汤也要二十分钟热一次。每半匙参汤,总是先亲口试尝热度,再把汤匙放到母亲半抿着的干枯唇边,让参汤慢慢浸润到已经瘪凹的嘴里去。
    参汤与孝心,最终没有感动上苍。
    除夜,在儿子的臂弯里,母亲紧闭双唇,永远拒绝了参汤。
    胭脂湖上,香炉村里,橘树林中,青砖房内依然一片宁静。只有低声抽泣,只有为母亲抹洗与换衣声。
    他想:先别声张,让亲戚朋友与乡邻都过好年。正月初四发丧起事,初六送母亲还山。留母亲在小砖房里再睡五天六夜!
    在五天六夜里,盛一丁每天用冷水为母亲洗脸。用热水怕有损遗体。每晚用冷水为母亲洗脚。一日照样三餐供奉,热茶热饭和淡水墨鱼炖肉汤,恭放在床前小桌上。
    小声请三遍:
    “妈妈您吃饭呀!”
    儿子一个人通宵为母亲守灵。
    五天后,盛一丁安葬母亲在公坟咀墓地里。母亲从此永远陪伴父亲,头枕着香炉村里那块最大的橘树林,脚抵着永远清亮的胭脂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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