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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一大早,粮仓带领的一群人把大队部老槐树下的空场地,打扫的干干净净。
    在这里即将召开集体决分包产到户的大会。村民们早早吃过饭成群结队的涌来,附近屋顶、墙头和树杈上都出现了人,议论纷纷人声鼎沸的会场挤满了破衣褴褛的父老乡亲。
    村干部们一行人在杨庆明带领之下出现在会场,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通道向主席台走去。
    各就各位后,会议就开始了。村支书杨庆明站起来,举起双手击了几下掌,展开双臂摆了摆手。会场稍许安静了几分,村支书杨庆明首先发言:“今天把乡亲们聚在一起开会,想必大家心里头都很明白,就是为分地单干的事,下面我就个人想法跟大家谈一谈。这些年来我带领着大伙没有过上好日子,人人都知道吃大锅饭走集体化的路行不通,可又有啥办法?天下的形式一个样,过清贫的日子不只是咱们自己,希望大家还要体谅这个事。让你们吃过不少苦受了不少累,我心里老觉得对不住大家,还想趁自己头脑还清醒,眼前不能功名未成的就这样下台,还想再为大伙办点好事办点实事,并且上级对我的评价很高,夸我工作干的不错,比较支持我。党中央推行改革开放,这意味着往后的世道将发生翻天覆地大变化,好日子还在后面,我想继续带领大家创业致富。以前你们之间结下的矛盾恩怨,该过去的都让它过去,一切都烟消云散了。话我不再多说,下面由金山跟大家传达一下上级政府关于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会议精神,大伙有什么想法和建议可以提出来商谈。”
    人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王老五缓缓慢慢地弯着腰站了起来,瞟了杨支书一眼,开了腔:“哎,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光说上级支持你,也不问问身边群众拥不拥护你。”与王老五并肩而坐的韩兴旺也跟着插了言:“杨大哥,你就直接说自己还没有过够官瘾,还想再当下去,不得了?还非要拐弯抹角地说话。”
    整个会场传出哄笑。
    “我们这是开会的地方,哪儿容得你们这样胡闹,真不懂规矩!”杨庆明点了他们两下,握紧拳头砸了两下桌子,摇了摇头,指着他们说:“真服了你们,不会说话还整天出尽风头抢着说话,出口伤人。”
    “中央下发的一号文件提倡包产到户,但也没有压制大集体经济,省里和地方的指示针对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王金山用一个时辰解读了有关的文件和新的政策,歇了一口气又接着说:“结合各生产队的实际情况,队里的资产都做好了估价。牲口抓阄摊分,房屋贴钱置买,以上两样都不愿要的退还一部分钱;一亩果园相当于亩半耕地,荒地、河堤和护田林场的树木仍归集体所有,大体分配的情况就是这样,资产核算统计的结果都会在财务公开栏上公布,大家的个人意见可以畅所欲言。”
    “有,”席地而坐的王老五再次站了起来,拍了拍沾满粉土的后裆,搞得周围的人向外撤离,“我想问一下队里的那头骆驼能不能分给我?”
    “哦,说说你的想法。”王金山抽出一支烟点上。
    “骆驼在咱们这儿是个稀罕物,可用来招引人,说白了我就是想出去拉骆驼卖阿胶膏药,还有相面看风水。”
    “既然你一心想要那头骆驼,还要再添上半个马钱。”
    “啥啥啥,那只骆驼瘦得都要飞上了天,你还要我再往上添钱,这不明摆着坑人吗?”王老五伸长脖子瞪着眼分辩道。
    “不是常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吗?就拿拉犁耕地来说,牛用两头才能拉得动,骆驼一个就足够了,就是让你再掏出半个马钱也划算啊,让大伙说是不是这样?”
    “是”,大家异口同音。
    “王老五掏出两个马钱也不能卖给他骆驼,他想出去招摇撞骗。”
    “对,反对投机倒把。”
    周围的人开始起哄了。
    “金山还能不能再便宜点,公家的吗,你好歹也送个人情。”
    “少一分钱也不卖给他。”
    “再不同意加钱就把两个橐驼砍下来再卖给他。”
    “王老五,让你说有了这只骆驼往后多少钱赚不了,还能在乎这点钱?”
    “去去去,都给我滚一边去,”王老五挥动着手,“没一个好东西,净出馊主意,存心跟我过不去。”
    韩兴旺觉得王老五的主意不错,兴趣顿生心头嚷道:“五哥以后出门在外不要忘了带上我为你跑龙套。”
    “兄弟想在老哥门下混事,你就把那半个马钱垫上得了。”
    “不就是半个马钱吗,我给队里打个白条。”
    “办事情不能只顾眼前要看长远,想要骆驼的人多的是,再这么拖延下去就很有可能没有你的份。”又有人插上一句。
    王老五思索一下说:“行行行,碰上你们这群混蛋我自认倒霉,吃下这哑巴亏,我再掏出半个马钱的一半咋样啊?”
    “哄,”得一声大家又被逗笑了。
    杨庆明大声说:“你们俩搅和在一块能干出啥好事来?无非就是装神弄鬼,整天就知道跟我唱对台戏,真跟你俩较起劲来骆驼粪也不给你们,更不要说骆驼了。”
    村干部们交流了一下意见。他们认为王老五话既然说出口也不在乎一星半点的钱,队里唯一的一头骆驼就让王老五牵去。
    金山说:“五叔,刚才的话逗你玩呢,骆驼你就牵走,全当队里分给你一匹马。”
    “我还有一个想法”,一身绿军装、长相标志叫李建国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分给我们家的那份地不要了,我想承包庄西头水潭边的荒地。”
    村干部们对李建国提出的问题感到十分震惊,他们之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最后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杨支书。杨庆明想了一下说:“西口的大片荒是盐碱涝洼,打开辟以来就寸草不生、颗粒无收,现如今各个生产队拼命争抢大田地,你却顶着风头要大包荒地,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块烫手的芋头不好接,至不准种上庄稼连种子都回收不过来,目前我们对此还没有做出任何打算,我劝你还是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再说,也好给家里人有个商量。”
    其他人没再说什么。
    乡亲们对李建国出人意料的想法难以理解,稍作平静的会场又乱哄起来,大家又在议论纷纷。
    “年轻人不知道天高地厚,办事不考虑轻重,日子才刚刚好过一点竟敢去捅这天大的漏子。”
    “前些年文化大革命没有把他们家这棵大树给连根拔起,这小子是不甘心啊。”
    “还不是多亏了陈忪啟,要不他们家能在大运动中落网?”
    “想在碱坷垃上发横财,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走着瞧吧有建国为难的时候。”
    … …
    张敬忠看着主席台上一幅幅五郎神般的面孔,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走向前来。
    “咱们队里不是把仓库、牛屋连同宅地一块作价六佰块钱,可以先上交四佰剩下的限期年底还款,我这儿有一千二,就分给我们家三处地吧,欠的钱我们哥几个会尽快还清。”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系紧的手绢,解开后露出一团花花绿绿的钱票,小心奕奕地放在桌上。
    “以后大家就不要再提及这个事啦,”王金山抬眼看了一下张敬忠,面无表情的脸转向一边,四指合拢的双手放在桌面。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张敬忠疑惑的问。
    “我们大队内部会议决定了房产的分配方案,摊上份的户都已把钱凑齐了。”
    张家六兄弟忠厚仁义诚守均在场,一听王金山话不投机全都围了上来。
    “啥叫你们内部决定?”张敬仁大声质问,“你们这叫私分集体财产,属于明挣硬抢。”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管怎么说你们算是插手太晚了。”
    “让你说,啥时候插手才不算晚,我们家兄弟六个总不能连一份也摊不上?”
    “猪多食少,哪能家家户户都有份?”王金山摇摇手说,“反正我是有理跟你们也说不清。”
    “土改前那可是俺们家的老地根,现如今甘心情愿出钱买都不给,还合不合理,合不合天理。”
    “呦呦呦,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是以前,我带头均分了你们的家业田产。对土改有意见,想反攻倒算是不是?谁均分了你们大张家的万贯家业你找谁理论去。”王金山拿手往钱上一拍,又把钱往桌边一推, “这个陈年旧账你给我算不着,阿。”
    话题扯来扯去,到了难分难解的份上,杨庆明脸上略显出几分不愉快,瞪起大眼瞅了瞅台前气愤不已的张家兄弟们。
    张敬诚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火,直指王金山说,“你身为一村之长尽搞歪理邪说,你们竟敢做出这种绝情的事来压制人,还让我们活不活?”又转过身“让大伙说说,那里还有像我们这样一大家人,十几口人挤在一个院里过日子。”
    王金山拍案而起怒吼道:“小五诚,你想咋的,是不是要造反?我可告诉你眼前虽然大集体解散了,可**还没有垮台,”他边说边用拳头敲着桌子,抬手翘起拇指,“你们竟敢扰乱重大会议场所,马上给公社打电话——逮捕!”
    “你咋呼睡呀,你?我倒想要看看公社来的人能把我一个社员怎么样?我们讲的是道理,伸张的是正义!”几个乡亲不想把事情闹大,往外推动着张家几个弟兄。张敬诚蹦着高声喊出:“老子有话说在明处,我们家的宅基问题要解决不了就跟你们没完,我要告你们胡作非为,一直往上告就不信搞不赢你们。”
    “愿意到哪里告就去哪里,没人拦你,有本事去北京!”
    群体会议散了。
    王银山追上了疾步行走王金山拽着大哥的衣服,说:“哥,我用的那头大马可千万别落到别人手里去了。”
    王金山回头瞥了兄弟一眼,小声说:“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只管好好在家待着。”他说罢便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一头头牲口从舍棚里被牵往村西口的柿树林里,交上补贴钱分牲口的群众都聚拢而来。
    四合院的牲口圈里只剩下一头瘦骨嶙峋的骆驼,两年前是一个拉骆驼经的人路过此地,因为队里为他补给了粮草,临走时决定留下降生在这里的一只小崽。王老五择去驼背上的碎草,摸了摸头,拉起跪在地上的骆驼离开舍棚。他使出一个号令使其乖乖跪下,等王老五一跃而上,然后缓缓站起向柿林边走去,王老五高高坐在驼背上向人挥手致意。
    杨支书把烟叶荷包中已有不多的烟末全部倒出紧紧塞满烟锅,空烟包奉上。王金山将制备好的纸阄装入烟叶荷包里,几个农民围聚上来一个接一个地抓。张文昌负责作记录。
    “王福运,5号。”
    “跟哪一个对上号?”
    “后排的小牤牛,”张文昌指点了一下,“福运福运就是运气不错,牵回家好好调养,来前秋季就能下地拉犁。”
    “3号,赵坤祥。”
    “我的牲口呢?”
    “这个号不是牲口,两头猪。”
    李玉成抓得一头黄毛闪亮、铜铃大眼的大老犍,笑眯眯地拿着纸片给杨庆明看。杨庆明微微点了几下头,将嘴贴近李玉成的耳边悄声说:“牲口多,料槽少,赶快搬回家一个。”李玉成掉头走开了。
    柿林中的牲口随着人们渐渐离去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匹高头枣红马,几分焦急不安的踢蹦着,啃掉了跟前的一块柿树皮。
    王金山抖了抖烟叶袋子,心中暗自高兴,喊了蹲在一旁抽土烟的李木匠,“老李,来来来,过来呀,”李木匠扭过脸嘿嘿一笑。王金山反而凑上前来,一只手紧捏着烟袋口边,另一只手两指撑开给李木匠看,说:“老李呀,这不里头还有最后两个阄,只剩下你和银山没有抓,也就是有一匹马和四只羊,还好你们俩还都有半个好运气。”
    “那是那是,”事已如此的份上,李木匠确实打心里高兴。
    王金山抬头看了一下太阳说:“天都这个时候了,看来银山或许是有什么事来不了了,这样吧他的阄由我来替他抓,省的咱们都在这儿耗着等他,现在由你先来摸阄。”
    李木匠人生就一个泰山崩心不惊的脾气,从来不与人挣头抢先,相信每一个人。他回头望了一眼,枣红马不停地低声鸣叫,来回摩挲了几下两只手掌,又看了一下王金山,刚伸过去的手象触了电似地缩了回来,笑嗤嗤地说:“金山,还是你先来。”
    “咦,咱们俩又不是外人,还推推让让的干啥?反正早晚得有一个人先抓,你要不抓我可先抓了?”王金山瞪着大眼睛说。
    “好好好,你先来抓吧。”李木匠抬抬手说。
    王金山将右手伸入袋中,松开了左手,一个纸团落入手心。右手抽出后掂量分量似的托了托手心的阄团,偷瞥了李木匠一眼,左手紧紧把攥着烟袋口,快速打开。
    “马,56号。”王金山脱口而出,随即拿给李木匠看。
    李木匠心中咯噔一下,脸上带有那种笑不出还得笑的表情。
    王金山又从袋里掏出一个阄递给李木匠。李木匠颤微的手接过来,展开后看了一眼,揉皱了紧握在手心,脸上强作笑容说:“抓啥都一样,一群羊也不错,落不到空地就行。”
    围观的最后几个人离开了,王金山又掏了掏烟袋,甩动了几下,突然一个纸团飞出落在王老五的脚前。王金山先是将烟叶袋翻了过来找,又是四下寻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于是牵上马就走了。
    王老五等金山走远了,捡起用脚踩在地上的纸团,打开一看和李木匠手中丢下的阄号一模一样,笑的前仰后合。此时,王老五明白了王金山在最后一招中私下使了手脚。
    “我看他李建国是疯了,这联产承包才刚开始,他居然敢超这么一大步,”王金山肩上披着短式棉大衣,来回踱着步,“万一国家的政策出现调整,大庄园第一个栽大跟头不是别人,倒霉的就是他李建国。”在村委办公室坐满了村干部们,其他人都在一声不响地抽闷烟,屋内烟气熏天。
    “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横财不发,咱们这些人最重要的是转变思想,紧跟社会发展形势。李建国自从部队转业回来,一直在县五十六运输大队工作,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些年一直干得不错。咱们应该利用象他这样的人带领大家发家致富,再说了刨地种庄稼充其量只能养家糊口,人要过上好日子最主要的还是有门路挣活钱。”会计张文昌打破了会场的沉默,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杨庆明把在场的所有人看了一遍说:“谁有意见就提出来,让大伙听听。有好的建议说出口作为参考,也好有个是非对比,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就是协商解决问题。”
    张文昌感觉到把话引入正题的时机到了,站起身挺直了腰板,说:“前些日子李建国跟我透过话,说出他愿意出资五千块钱承包水潭周围的一大块荒地,期限为三十年。”
    “哼,李建国的这盘棋我算是看透了,如果没有走眼的话,他就是想变着法儿,把那几千亩的荒地给逐步地吞并了。”
    张文昌插上一言:“即使包下那块荒地也没多少油水可捞,学校教室急着翻修正要用钱,划给他算了。”
    “你这是帮李建国一把,还是拿他往火坑里推?”王金山一听张文昌帮着李建国说话,马上就不高兴了。
    “其实在此之前他开的口更大,划给他一千亩只是我个人想法。看在邻里乡亲的份上,一来咱们不能因为在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上得罪他,二来即使前面是火坑也不至于眼看着他往里跳那么快。”
    “咱们千万不能让李建国给蒙蔽了,更不能小看了那方荒地。今年春上就开始培树苗,栽上树一二十年后不愁赚大钱,对外承包与否我们要深思熟虑、慎重行事。”
    几个村干部倒觉得王主任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不由得点了点头。
    “要说起在荒地上栽树的事那倒是有过,了解此事的人都应该知道,前些年为开荒造林出动了全体社员劲可没少费,这时间都过去十年了,而如今情况咋样?十有**都死掉了,活下来的树苗迟迟长不大。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片荒的树应该与河堤上的一块种上的,这事你不是不知道,可以两处对比一下。”
    “这件事,我是坚决反对。”王金山毫无犹豫的做出表态。
    “你不同意把荒地转让,今后如何处置你想出个主意来。”
    “咱们就改良荒地!”王金山把手中的烟头往地上一摔,用脚捻了几下,抖了抖滑下肩头的棉大衣。
    “改良荒地?说的轻巧,这不是开玩笑的话。开荒要耗费大量的钱,钱从哪里来?天上可不会掉钱。”
    王金山已有几分恼火对着张文昌说:“我就看出你自始至终都在鼓动转让荒地,你是什么意思,你?今天我坦白的告诉你,搞土地包产不可能由你一人说了算,你为啥硬抢着要管这事?”
    张文昌愣了一下神瞪起眼反驳道:“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我是顾全大局从长远考虑问题;要说我硬要管,那是我当家当得对!”
    “你硬抢着当这个家,恰恰说明里面有利可图,你不会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了吧?”
    “身正不怕影子歪,公道自有人心在。”
    “既然我们在这件事上存在争议,只好先这么搁下去吧,等有了钱回头再作打算。”
    “我不同意你的想法,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转让出去,这样还能换回一些钱用来救急。现阶段里里外外外都需要钱,况且我们手头又紧。再说了教委对翻修小学教室多次作出指示,公社扶持的资金已经到位,剩下自筹的部分还没有着落,就拿这份钱贴补上,刚好派上用场。”
    “故弄玄虚,暗中交易呀。”
    “我不想在这儿听你说三道四,只要求你回答一个问题。咱们有多少家底,你心里应该非常清楚,翻修学堂的问题怎么解决?”张文昌指向王金山发问,“我首先把话讲在明处,这个棘手的难题要是久拖不决,一旦上头怪罪下来就由你自己出面来抗,到时候也只能有你一个人当着公社所有领导的面去跟他们辩解。”
    “话又说回来,土地承包这件事,即使通过咱们基层大队这道关,也不能就此一了百了啊。目前对外承包的可不是一席之地,成百上千亩的土地绝对不是个小数目,我们至少要写出材料向乡里作报告,乡里还要上报到县甚至地区,必须征得主管部门的同意,得到批复以后才能划拨土地。”
    “还要不要惊动中央?李建国承包的是荒地而不是占用耕地,是用来作农业生产又不是搞工矿企业,废弃的荒地是大庄园的集体财产,村里两大领导班子有支配的权利,有理由合法租让。”
    “土地是国家的,这么大的事个我们无权处置,无论是谁都没有权力办出格的事,这是原则问题。”
    王金山和张文昌都是文革后期新上任的村干部。张王二姓在大庄园占据了大多数,家族派系之分使人们都力推自己的贴心人进入党支部和村委会。俗话说一山容不得二虎,俩人上台以来处处都在进行着明争暗斗。其他的人家当然就算不上大姓户,无非是土改前乡庄田园落屯下的小户人家,可以说影响甚微。在这穷乡僻壤村落,村官其实是最具有实权的“土地爷”。
    在这种场合下,杨庆明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反倒没有插言,一直在听他们俩理论。坐山观虎斗是他惯用的招数,平时故意引出话题让他们拉来扯去把问题搞得复杂化,等时机成熟才发表自己的见解。现在正是杨庆明最希望看到的内耗局面,自己则最后拍板定音做出抉择,关键的的时候他便只手遮天、说一不二。杨庆明仅仅利用这种方式处理了很多事情,并且达到了自己预期的效果。
    俩人争吵过后各自闷闷不乐的坐回了原处。
    在场的人仍然是一言不发。
    张文昌看向了杨庆明,杨庆明正好向他看来,两人对视了一眼。杨庆明观察得到张文昌心中有话要说,:“文昌,把你想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一方面,学校课堂全是危房,既不能遮风又不能挡雨。几个村的孩子们都挤在里面上课,存在巨大的隐患,可以说已经危及师生的生命安全,不出事什么都好说,万一出了大事,谁能担当得了?事到临头,恐怕在场的各位谁都脱不了干系,这个责任显然不是哪个人所能承担的。”张文昌站起身来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另一方面,李建国承包荒地这件事咱们应当从长计议,承包出去的荒地可既不是拱手相让也不等于出卖土地,只能算作一个租赁,签订合同是双方完全处于自愿,只要签订的合同的期限一到,这些荒地又会回到村委手中。再者说了国家的政策不允许将土地无限期的占有下去。我们都清楚李建国是个有主见有分寸的人,没有把握的事情他是不会干的,既然敢出手接管,当然有他自己的考量,至于赚不赚钱那是另一回事,同样不是咱们所顾虑的问题。我的建议是希望大家换个角度考虑荒地承包的问题。”
    会场还是没有人说话,气氛显得非常沉闷。
    杨庆明站了起来,说:“荒地转让的事就暂时讨论到这里,我看一时半会也难以定夺。目前前还有群众对这次分发房屋宅基的有很大意见,我们应该首先想办法解决这个紧要的问题。时候不早了,大家回去好好想一想,有好的建议提出来,下次会议专门研讨。今天的会到此结束,散会吧。
    窗外的粮仓轻手轻脚向西溜去,快速越过低矮的墙头,回家准备午饭去了。粮仓喜欢潜入街头巷口打听东家长、西家短的大事小情,伏在房檐墙根下窃听私密琐事,道途听说还时不时的添加上两句。
    李建国家中新置起一个草盖顶的牛棚,棚子的三面围绑了几根细檩条,一面留了篱笆门。棚里的大老犍立在料槽旁的柱子边,眯着双眼,嘴巴爵动着,尾巴不时地敲打着后半身。父子俩正在院中铡草,明晃晃的锋利铡刀“咔嚓咔嚓”咬切着麦秸杆。
    李建国喂完了牛端着草筐刚从牛棚里走出,正在院中收取阳绳上被褥的母亲突然想起了什么。
    “建国”。
    “你叫我,娘?”
    “听外边的人说你要出五千块钱去承包大片荒,老实讲有没有这事?”
    李建国挠挠头笑了,说:“有是有,不过… …。”
    “不管怎样,娘可不同意你这么干。”
    “娘娘娘,你听我跟你解释。”
    “什么话都不要说,没有啥好解释的。”
    “西口的那片几千亩的荒地多少年来一直闲置,多可惜啊!我想着等承包下后,好好整治一番,近期打算种上水稻、大豆,再远一步栽上果木花卉,种下梧桐树不愁凤凰来。”
    “你还想着赚大钱,做美梦去吧?大队的干部们白天黑夜里都在想点子琢磨钱,他们不会想不到这一点吧,我看你尽是拿着钱打水漂。”
    “其实有些道理,我一时半会也给你讲不明白。”
    “天大不遮太阳,儿大不遮爹娘,这么大的事你连商量都不给我们商量,娘能不生气吗?”
    “我不就是怕与你商量不通才瞒着你。”
    “你瞒得了初一还能瞒得过十五,娘是迟早要知道的呀。”
    “我想了外出搞长途运输不是长久之计,整天没日没夜的很遭罪,经常出门在外也有风险,早已感觉到有些厌倦,我想把赚回的一部分钱投入在荒地上,改良荒地建起一座农场,给自己留出一条退路,也好有个安身之处。这件事即使搞砸了对我来讲也算不了什么,大不了就是赔上一些钱,毕竟我还年轻,怕啥?钱财好比一溪活水,东边流走西边流回。再说了,承包下的大片荒不可能一点好处都没有吧?那些地块就算种不好,我还另有计划,在上面搞副业做养殖,鸡鸭鹅什么都行,当中的水塘可以栽莲藕养鱼虾。”
    “好好好,钱是你赚回来的,你爱怎么折腾就什么折腾,行了吧?”母亲已有几分生气,“可你不该把队里分给咱们的那份大田地要给退回去。”
    “那是我想作为顺利承包的交换条件。”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太随意了吧?产粮的地没了,好让一家人去喝西北风?等着你包下的荒地打下粮食再来养家糊口?到时候,我们还不得活活饿死,再说了这到口的肥肉又换成了骨头娘心里能好受吗?”
    “娘,你对我承包荒地到底是什么想法?”
    “你们年轻人的事作爹娘的也懒得去管。不过,你做事也要为家里人想一想。”母亲看了一眼对面微笑的儿子,“我可把话说在明处,你执意要干的事,娘不拦你,你万万不能把家的大田地给折腾没了,家里有粮,心中才不慌啊。”
    “我一定保证不会失去分给咱们的大田地,尽力争取承包荒地,”李建国用宣誓口气向母亲作出庄严承诺。
    母亲神色凝重,说:“嗨,娘这一辈人啥都经历过了,虽没出过三门四户,毕竟吃过的咸盐比你们喝下的水多。有些话我还是要和你好好说一说。尽管你往家里挣回一些钱,咱们的光景比起以前好了很多,可娘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就害怕文化大革命会卷土重来,到那时候一家人可有苦头吃了。以前陈忪啟是心里亏欠我们家一份人情,处于对咱老李家的感激才袒护了咱们一回,摘去了扣在咱老家头上的一顶帽子,我们若是再倒辙翻车到时候可没有佛脚抱喽。这些日子,我是心急如焚,夜里经常做梦,梦里见到到你被拉出去游街批斗。”
    李建国笑了笑说:“娘,你们什么都不用怕,天塌下来由我一人扛着。”
    “话说得倒好听,要是惹出事你一人受了罚,这打断骨头连着筋,全家人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娘,你就安安心心过日子,目前国家推行改革开放政策不正是鼓励咱老百姓创业致富吗?这说明国家的整体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正朝着一条大道大步前进,一时半会不会出现大的变动。”
    “我希望的也正是这样。”
    母亲携起棉被回屋去了,李建国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舒出了一口气。
    李家是一方地主,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却没受过一次批斗,还要从陈忪啟身上说起。
    陈忪啟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祖父一辈时开始便靠变卖田产维持生计,家境由此开始衰败,幼年时父母在霍乱瘟疫中病故,从此便开始与祖母相依为命,不过他还是勉强读了私塾,后来秘密加入中国**,组织穷人整编队伍,在中原一带打游击战。
    夏季的一天,李建国的爷爷去明阳县城办事,坐着一架大马轿车在返乡的路上奔袭。他忽然听到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一声枪响,庄稼地里突然冲出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另外一个士兵紧跟着跑了出来,两个人在前方的路中间拼命滚动厮打。身材高大魁梧士兵占了上风,死死扼住被他压在身下人的咽喉。
    车夫叫停了马。
    老地主撩开窗帘,发现被人压在下面的年轻人正是同村的陈忪啟。老地主不慌不忙低走下车来,悄悄走上前去,袖筒里亮出一把匕首,朝着士兵的背部一刀狠狠地刺下去,士兵随即倒向一边。老地主和马夫将一具死尸拖入庄稼地。
    两个人立即打开了特殊加工的轿车顶盖,抬起极度虚弱的陈忪啟放入车顶夹层里,加快了行进的速度。车子走了很远,一队骑马奔袭的人追了上来拦下车询问情况,对车厢、车底以及后辕的木箱进行严密搜查,他们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便自行离去。
    1948年,陈忪啟接到上级命令随军南下。让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留守在故土的年迈祖母,自己走后的老人无依无靠,生活必将面临许多难题。陈忪啟认为李家对自己很不错,一家人重情重义值得托付,临行前曾与他们当家人密商此事,考虑到有些事不便做在明处,他们默许老太太可以私下到自己家地里采收庄稼。自从孙儿走后,祖母心情整日焦虑不安。一方面战乱时期孙子生死未卜,另一方面自己年事已高日常生活难以自理,真可谓度日如年。在危难的时候多亏李家暗中相助,才使得老太太度过难关,以至于她们祖孙俩对这些恩情念念不忘。
    1951年,全国基本解放。陈忪啟因积劳成疾回家疗养,在担任地方组织的领导期间,多次主持会议取消了李建国家的地主成分。
    晚饭过后,张敬忠站在院中抬头望着满天繁星前思后想了一阵。白天会议上的冲突已经表明,队里的房产被几个村干部低价收买已成定局,应该另辟出路。在这关口时期不能拖延时间,以免节外生枝,到杨庆明支书家去,套口话、探虚实,或者说督促他为宅基问题想办法。
    张敬忠推开金圆店铺半掩着的门,买了一条烟和两瓶酒,紧一步慢一步地向杨庆明家走去,离杨庆明的家越走越近,越觉得心口跳的厉害,手心和脊背都发了汗。
    张敬忠在杨庆明的家门口站一站,刚要敲门又把手放了下来,随后绕过弯来到墙头的一个豁口处,踮起脚朝着漆黑的院子里张望,侧耳仔聆听里面的动静,又在墙外来回走动着。一条大狗隔着墙突然狂叫起来,传回的叫声震响了厨房里的深水缸。杨庆明一家人正在厨房吃晚饭,于是走出门来把张敬忠接到了堂屋。张敬忠把带来的礼品放在暗角处,杨庆明盛出一碗饭走进来。
    “大斗,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刚吃过。”
    杨庆明递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张敬忠如坐针毡般的坐了下来,心里稍微平静了些。
    杨庆明夹起一撮咸菜丝撒在小米粥碗里搅了搅,喝下几口,嘴里嚼着菜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停下后对张敬忠说:“你来我到这里来,不只是烟酒的问题喽,你有啥事需要帮忙就开口直说。”
    “大哥,我们家的难处你了解,现在刚平反翻案,两个兄弟订上了婚,还要成家立业。我爹年岁大了重任就落在我的身上。其实,这些年来压在我心头的两件大事:一是地主成分,另外是宅基地。俗话说:树大分杈,人大分家。眼前我儿子都已长大成人,可我们兄弟几人还挤在一个院里头过生活,尽管家里没起过内乱,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总而言之宅基问题在农村算得上头等大事。你身为咱大庄园的当家人,无论如何也要替我们家想个办法。”张敬忠低着头、哭丧着脸,向杨支书诉说自己的苦衷和前来登门的缘由。
    杨庆明停下来吃饭,静静地听着。
    “你们的心情我理解,队里的仓库牛屋按道理讲应该有有你们家的份,后来被一伙混蛋就冲着有现成房屋硬是给抢购了,搞得大伙意见都很大,不过这件事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像你们家的情况可以说大有人在,何止是你们一家,想开一点。”杨庆明一番劝导使得张敬忠直点头,刚才紧张的心情得到了一些缓解,愁容满面的脸上泛出一丝微笑。
    张敬忠坐直身子静静听杨庆明说话。
    “越是在关口,头脑越要冷静,控制住自己冲动的情绪。白天的事闹得太大了,弄大家都不愉快,结果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有些事是不适合摆在台面上来讲的,私下沟通反而收到的效果会更好。不少人在处理事情上就吃了这方面的亏。”
    张敬忠耐下心来继续听杨庆明谈话。
    “树挪死、人挪活。咱们大庄园别的不说,土地多得是,实话告诉你,其实我早就下定了决心,下一步我就是要统计一下应该分摊宅基的户,计划在北面寨濠外围划出两块荒地整体规划,年轻人在新地上盖建新房,搬到村外头去安家落户,寨外树林里空气多新鲜,比在老街深巷憋闷着要强得多,让你说我的主意好不好?”
    “好,”张敬忠拍了一下大腿,“这个主意太好了”,他激动地手都发颤了,连忙给刚推下饭碗的杨庆明送上了一支烟,“叔,你真是我们的贴心人呐!”
    “邻里乡亲,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哪能睁着两只眼看着你们深陷泥坑,不走向前拉上一把。”杨庆明点上了手中的烟,继续说,“哎呀,说句知心的话,干到这个份上,我啥也不图,只要你们心里还惦记着我就知足了。哈哈…”
    “只要你一心为咱们村办实事、办好事,大家伙就不会忘记你。
    “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说在前头,下一批宅基地落实后,你们分摊到的主户要多多少少掉几个子儿,明白吗?”杨庆明瞪起眼摇着头说,“队里的房屋连作宅地一体是被一些人占去了,可他们是多多少少是花了钱的呀,要是将下放的新宅地分文不收,必然会引发很大的麻烦,到时候怕是把所有的荒闲地都拿出来也不够分,事情要真这么办也不妥当。采取这种的手段没有别的意思,一来是堵住那些生抢强买宅院主户的嘴,二来是防止没屎也想站茅坑的人哄抢宅基地。”
    “只要有一安身之地,我们兄弟几个也不在乎那仨核桃俩枣的钱。”
    “这样想就对了吗,到时候我会适当的推出合理的价钱,让大家都能接受得了。”
    “其实,当这个几千人的大家也挺不容易的,由此看来一些事上也是常常左右为难啊。”
    杨庆明轻轻摇头又点了几下头接着说:“你们家我还是要特殊照顾的,你们看好的地段可以先定下来。”
    杨庆明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张敬忠内心的顾虑完全打消了。
    “大斗,听说你儿子在镇上读书,成绩还蛮不错。”
    “他呀,平时学习可用功了,什么都顾不上,一心念书算题。”
    “年轻人嘛,肯吃苦用功就能干出成格。”
    “在学校里是排头兵,年年都获奖!”
    “嘿,这小子一眼看上去就是能干大事的人。”
    “咱老百姓唯一的出路不就是求学。”
    “那你可要好好栽培他,让他考大学。将来能够出人头地也是大庄园的荣耀啊。”
    “尽力而为、听天由命,真要有那么一天,我要摆上酒席庆贺一下,第一个要把您请到我们家中,。”
    “好,到时候我一定去!”
    “一辈辈人就是起起落落,也该轮到你们家出头露脸的时候了。”
    … …
    “老哥,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哦,对了,你拿来的东西一定要带回去。”杨庆明弯腰捡起地上的礼品。
    “你说的这话是啥意思吗?”
    “我领会到了你的心意。”
    张敬忠按着杨庆明拎在手中东西又放在地面,“既然我带来了就是要诚心实意送你的,你不会另有想法吧?”
    杨庆明直起身爽朗笑了。
    张敬忠一个回转跑掉了。他走出杨书记的家门,感觉郁闷的心情一下疏解了,一身从未有过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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