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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当天晚上,大队召开紧急会议。会上三眼炮添油加醋地说明当时的情况。根据情况判断,三眼炮在前街胡同口碰见的可能是特务,极有可能是台湾来的特务。
    台湾特务为什么来碾头镇呢?大队干部搞不清楚,因为事关重大,大队连夜报告了公社。
    在公社来人调查前,大队集合民兵在特务出现的那条胡同里挨户搜查,希望找出点儿蛛丝马迹,特务千里迢迢来碾头镇,说不定是跟潜伏在碾头镇的特务接头。
    大队书记还说起开枪的事情,问三眼炮,子弹是哪儿来的?三眼炮说,沙葛荡里捡的,没想到还能响。大队书记阴着脸说,以后捡到子弹要交上来,说不定往后还要打仗,用得上。
    聂狗宝一路跑回家,躺在床上想出去的事情。
    蓝娥拄着棍子举着煤油灯过来问,听到街上的枪声没有?
    聂狗宝撒谎说,没有,你做梦了吧。
    蓝娥说,我这辈子听的枪声还少?前几年,你爹在农会的时候,出来进去也是扛着枪的,天一落黑,街上就呯呯放冷枪,你爹的枪挂在墙上半夜自己就响了。
    聂狗宝说,那会儿我都记事了,我爹说,杀过人的枪谗,晚上会自己滑膛。
    蓝娥说,才几年听不见枪响啊,怕是又要乱了,大门关好没有?
    聂狗宝说,关严实了,你去睡吧。
    看见昏黄灯光下娘躬着身的颤微微的背影,眼泪差点儿流下来。
    聂狗宝听外队的人讲,现在**食堂的伙食很差,不像刚开始三个盘子四个碗的顿顿不重样,还管饱,每个人都按定量吃饭,都吃不饱。
    聂狗宝每天吃的四个玉面窝头是爹娘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们饿着肚子还要背一整天淤泥,难怪他们把棍子都拄上了。聂狗宝心想不能在家里混吃了。
    第二天晌午,骨朵和蓝娥回家,照例给聂狗宝两个窝头,聂狗宝吃了一个,说吃饱了,把另一个窝头塞给蓝娥。
    蓝娥说,一个窝头能把你吃饱?别隐饥,我和你爹都在食堂里吃得饱饱的。
    聂狗宝想了想,把窝头塞到被窝里,说我今晚就走,路上当干粮吧。
    骨朵说,你要到哪儿去?
    聂狗宝说,跟大春到外面找活干。
    蓝娥忽然喊了一声,说,忘跟你说了,大春被民兵抓住了,今天可能要游街。
    昨晚大队组织民兵到大春家的胡同里挨家挨户搜查,找潜伏特务,敲大春家门的时候,里面半天不开门。
    民兵觉得有问题,翻墙跳进院里,刚好逮住往茅房跑的大春。大春被带到大队审了半晚上,把大春是潜伏特务的嫌疑排除了:大春虚岁十五,他要是从解放前就潜藏在碾头镇的话,五岁的时候就成了国民党特务了。大春虽然不是特务,却是从大炼钢铁上跑回来的逃兵,那就要游他的街。
    碾头镇游街的历史悠久,自有一套规矩:破鞋游街是给脖子上挂两只鞋,一只绿的,一只红的;地主游街是挂纸糊的高帽子;不肯往地里耩麦的要扛着耧:大炼钢铁的逃兵是画大花脸。
    画大花脸这个主意是大队干部们集体讨论的结果,。本来按外村的经验是给脖子上挂口大铁锅,但是碾头镇现在找口铁锅很难。
    大队书记想起了**的教导,要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这应该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游街的主要目的就是丢他的人,丢人丢很了,就受到教育了。
    被抓住的第二天,吃过晌午饭,大春被一个干部押着来到大队部前面的空地上。空地上三个吃饭桌已经摞在一起,周围蹲着站着的老少们都眼巴巴地盼着游街开始。他们看到大春的大花脸笑得都要岔气了。大春的脸被墨汁涂得五麻六道:脑门上画了几道皱纹,眼眶上画了个眼镜,鼻子下面是一道人丹胡,其余地方画满了大麻子。
    干部让大春爬上桌子,大春就爬上桌子,三个桌子摞起来有一人多高,而且桌子腿都立不稳,大春站上去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脑袋有点儿晕,一动也不敢动地傻站着。
    下面有小孩喊,转个圈。
    大春看了那个孩子一眼,没动。
    又有人喊,转个圈。
    这回响应的人多了,齐声喊,转个圈,转个圈。
    大春在桌子上转了一圈。
    下面的人高兴了,有人喊,做个揖。
    大春做了个揖。
    又有人喊,狗尿尿。
    下面一阵哄笑,齐喊,狗尿尿。
    大春站在桌子上没有动。
    干部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窝头朝大春喊,狗尿尿,学好了下来吃饭。
    大春躬身趴在桌子上,后面一条腿抬起来,学了个狗尿尿,台下面的老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连连叫好。
    大春的眼泪流下来了,泪水把脸上的墨冲到脖子上,弯弯曲曲像两条奇怪的虫子。下面的人见大春哭了,纷纷拄着棍子摇着头走开了,这孩子不识玩儿。
    大春从桌子上下来,从干部手里抢过两个玉面窝头没离地方就吃完了,吃完又跑到食堂里喝了碗凉水。要是骨朵在的话,肯定会给大春打碗热水,灶上什么没有,热水总是现成的。
    自从定量吃饭后,骨朵被一个队里的干部家属顶替,不在食堂做饭了。各队的食堂都一样,都被干部家属管着,她们在食堂里可以随便吃。
    表面上看,干部们虽然不能随便吃,但干部们晚上开会的时候可以开小灶,所以干部们特别喜欢晚上开会,开完会吃饭,吃完饭打着饱嗝回家,再跟老婆找点事儿干。
    他奶奶的,**好,大跃进好,谁敢破坏,就断他的饭,游他的街。
    大春吃完喝完,想起脸上还花着呢,从厨房里找了个瓦盆打水洗脸。跟着他的干部说,吃完后晌饭还要游街,洗了再画多费事儿。
    大春说,我想画得再花点儿,画成彩色的,红的黑的都有,大队有红墨水吗?
    干部说,没有可以到学校里借。
    想了想又说,你是大炼钢铁的逃兵,只能画黑色的——这么说你想通了?
    大春说,我想通了。
    干部说,你不会再跑了?
    大春说,我往哪儿跑?
    干部说,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现在全国都在大跃进,没地方可跑,那些跑了的迟早要回来,听说通知已经下了,各地马上就要清理了。
    大春洗完脸回家,见家里没人就躺着睡了会儿,想起干部说的要清理的话得让聂狗宝知道,趁社员们上工赶紧通知聂狗宝。刚出院门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拍着脑袋想半天,想起来了,得找根棍子拄上。
    最近碾头镇除了一些干部不管男女老少都是要拄棍子的。大春既不是干部就要拄棍子。这就像干部要穿带口袋的衣服,群众只能穿不带口袋的衣服;干部要抽洋烟,群众只能抽旱烟。
    但是,干部可以穿不带口袋的衣服抽旱烟,大家认为这是和群众打成一片;群众则不能穿带口袋的衣服抽洋烟,这样太不本份了,让人看不过去。按碾头镇的说法叫作精八怪。
    所以,碾头镇的干部可以拄棍子,群众必须拄棍子。
    群众拄棍子是为了走路不打晃,很实用的;干部们天天晚上开会,走路不打晃,拄棍子纯属跟风。
    碾头镇的干部总归是碾头镇的人,碾头镇的人干什么都爱随大溜,当了干部也不能免俗。
    既使这样,干部拄的棍子和群众拄的棍子也是不一样的:干部们拄的棍子细,群众拄的棍子粗;干部们拄的棍子不但削了皮而且打磨得溜光水滑,群众拄的的棍子都黑不溜秋曲里拐弯。
    总之,干部们手里的棍子像文明棍,群众手里的棍子像要饭时拄的打狗棍。
    关于棍子的问题还要啰嗦几句:拄棍子最实际的意义在于防止因为头晕眼花而造成走路摔倒和蹲下去起不来,却解决不了肚子空的问题。
    解决肚子空这个问题必须勒紧裤腰带。碾头镇的人都穿的是大腰裤,大腰裤的优点很多,最主要的优点是能随时调节裤腰的松紧:吃得胀了把裤腰调得松点儿,饿的急了把裤腰勒得紧点儿。
    大春在院子里找了根枣木棍拄着,那根枣木棍是原来家里吆猪用的,太长了,大春用两手撑着像划船一样往聂狗宝家里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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