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他妈的，当时混乱不堪的场景实在难以形容。但我一直镇定自若。现在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能够做到镇定自若。这些年来，我什么风浪没见过啊？还怕你这几个毛头小子！在我的心目中，他们简直是一群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疯子。不过，我承认，正因为他们的轻狂，富于幻想和标新立异，才让他们在这个领域风生水起，闹得沸沸扬扬。他们经常得到原来那个老板的夸赞，甚至得到意想不到的社会地位。许多事情，我想起来就忍俊不禁。怎么说呢？最典型的例子是“空军一号”。一天，一个濒临倒闭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找上门来，闲谈中透露出更改商住楼盘名称以改变公司形象的意向，刚好当时美国总统奥巴马正在加利福尼亚州安纳伯格庄园门口迎接中国最高领导人，他马上联想到美国总统的专机，信口开河地建议这个楼盘改名叫“空军一号”，老板采纳他的建议后居然一下子让这家公司起死回生，“空军一号”楼盘以新的宣传攻势火爆登场，一眨眼功夫便宣告售罄。他为此而得到这位老板的高额奖赏，他本人也被人称为“空军一号”。不仅如此，他竟然被聘为当地地名委员会顾问成员之一，经常参加各种起名座谈会和地名审议会议。这座城市几条新建的街名就是由他在会上脱口而出所起的。尽管名不符实，一听就让人窃笑不已，然而却非常适合委员成员的心意，话语既出，领导点评，一下子就被鼓掌通过采用了；而一些人煞费苦心，自认为起得很实在的地名却一个个被否决。他曾一度在这个领域独领风骚，风光无限，人们都尊称他为起名“大师”。其实，“空军一号”的成功秘笈并不神秘，无非是胆敢将老鼠说成大象，将厨房说成是**，将这座小城市说成纽约而已，就像大跃进年代谎报十三万斤亩产还登上报纸一样荒唐。我不明白，虽然完全是些连三岁小孩也能识穿的伎俩，可是这种头脑发热的荒唐事为什么能够层出不穷，为什么能够大有市场，而且能够赫然占领社会主导地位呢。事实上，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任何事情，不论好丑，一波接一波，从发生到兴起到习惯再变成自然不需要太多时间，于是什么“姐” 呀，什么“哥”呀，什么“门”16呀之类的怪现象大行其道，铺天盖地，欲盖弥彰，瞬间横行大地。这个世界真是太疯狂了。谁说我是狂人？呸，他们才是真正的狂人哩！啊，难道这个世界不需要诗意、不讲求标准、不能按照套路出牌吗？难道一味只强求响亮、轰烈、爆炸，强求别出心裁，强求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吗？难道可以不分青红皂白、不惜一切代价地为胡编乱造、吹牛造势者歌功颂德吗？现在，让我们静下心来耐心思考一下，他们一件件狂妄“杰作”因潮而动而嚣张得势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啊——难怪他们有资格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如此耀武扬威啦。可是，我对他们只能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当我每次经过他们居心叵测地提议所命名的地方时，看见那些高高挂起的醒目招牌或名不符实的广告词时，连我也替他们感到脸红。我真恨不得办公室内这台抽湿机发挥神奇的魔力，挤掉他们身上的细胞泡沫，把他们重新塞回母亲的子宫里，或者把他们重新赶回幼稚园去，让他们重新学习什么叫礼义廉耻吧！这种人，他们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他们呢！
    说起来，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倒霉，竟然沦落到给这样一家所有职员都是混帐透顶的公司上班。我智慧无穷，我浑身是胆，却只有落得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结局。哎，要不是为了自己今后的生计，要不是为了尽早还清购买别墅的按歇贷款，以及补偿之前不断打井的各项花费，我是决不会违心从事这份对我来说没有前景的工作的。那怕再给我高出十倍的工资，我也不干。试问，有谁会甘心将自己的青春岁月和横溢才华在这个邋邋遢遢的地方白白消耗精光的呢！回头一想，我不禁不寒而栗，我这辈子浪费的宝贵光阴实在让人触目惊心。事实上，在最近这些无聊日子里，我对未来工作环境的思虑占了上风，以压倒性优势占了其它一切杂念。
    这时，他们大概有点累了，忽然变得出奇地抒情起来，一人一句地唱着蝴蝶大人的《阿呢》情歌：“阿呢，你回头看看哥，阿呢，嫁给我……阿呢，就像是朝天一朵辣椒红红地嫁给我……”17奇哉怪也，我当时怎么也不相信在他们这帮混蛋身上也可以散发出这种意深情长的情调。这首优美动人的歌曾经打动了我。无论我在什么场合听到这首歌，我就能迅速恢复正常的理性与情感。说真的，倘若换了别人真诚为我而歌，我的内心一定会汹涌澎湃，激动得泪流满脸。现在，我也被这首歌打断了思虑。我想了很多，我想得很远，一种渴望在脑子里由然而生，又一次激励我张开翅膀，带上风带上云带上我的事业和爱情向往起航。啊，多么令人心驰神往啊。我的灵魂几乎要飞出去了……直到一曲唱罢，我仍然沉浸在歌词所描绘的浓情意境之中，对他们围绕我身子边唱边跳，一个挨着一个地来到我面前或扮鬼脸嘲笑或下跪伸手发誓的挑逗动作浑然不觉……接着，他们似乎经过这样的休整又恢复了体力，在“空军一号”的导演下，骤然加快节奏，反复变调地哼唱“阿呢，阿呢，阿——呢；阿呢，阿呢，阿——呢”这几句歌词，由于他们各唱各的调、没有节奏配合而显得怪里怪气，动作显得简直粗野不堪。他们一边哼唱一边举手、踢腿、扭腰，互相拍脑袋、摸胸部、捏屁股，还像马戏团表演的猴子一样翻筋斗，乱作一团地做出各种十分怪异的和下流的动作。顿时，我又回过神来，仿佛从云雾山寨间的青山绿水浓情厚意里瞬间回到石屎森林中的喧闹、零乱、狭隘、无情，让人不胜其烦的现实之中。我心里又像坠了一块铅一样觉得沉甸甸的。我虽然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表演，但他们现在这些恶心的变态表演仿佛一锤一锤地敲击在我的心上。我不知道他们下一步将如何继续演绎下去。
    够了吧，别太过分啦！我愤愤然地看着这帮自大妄为的臭小子尚在兴头上的疯狂表演，我的肺都快要被气炸了。如果不是小个子这时的古怪举止吸引了我，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说不定会在忍无可忍之下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前面说过，我虽然学会了忍耐，但我的忍耐力也是有限度的啊。嘿！没想到小个子在这种氛围的感染之下，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也笨头笨脑地跟着又唱又跳起来。现在我才看清楚，这个老相十足、脑袋尖尖的小个子，腆着其丑无比的肚皮，十足像一只站立的起来的青蛙。嘻嘻，我们可以想象，这位连走路也像唐老鸭一样的家伙模仿“空军一号”他们唱唱跳跳、互相追逐、玩弄各种姿势的笨拙表演是一副怎样的模样。我想，难道他这副铁锥子沉重的身架子也想凑热闹嘲笑我不成？呸，他得意什么，他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究竟有什么资格跟我角斗哩！我真想冲上前一巴掌搁过去。不过，看着他的既生硬又滑稽表演，要是小猫小狗看了也会被活生生笑死的表演，我不禁泄了一道气，徒然增添了一份同情和一份逗乐的兴趣。你看，无论是谁，你都会联想到一只老鸭公在表演走钢丝节目，他左摆右摆的身子、颤动粗短的双腿支撑隆起的肚皮、上下扑打那双短短的小手的一系列笨拙动作，至今仍然十分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真的，如果我当时想歪一点儿，一定会像小时候的孩子捉弄同伴一样，冷不防地伸出一条腿把他拽倒在地上，看看他四脚朝天的样子究竟是一副什么鬼模样的。
    恰在这时，办公室又拥进三四个粗壮的汉子。从他们布卡蓝的衣着打扮上看，毫无疑问是一群搬运工。他们撩起衣袖，卷起裤腿，瞧了瞧这时已经重新瑟瑟退到门角里的小个子一眼，便跟随着小个子眼神的示意直接围拢在我身边。我还未来得及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已经不由分说噼噼啪啪地动手行动起来。一个拿着一个大布袋的汉子双手将我桌面上的东西垒成一堆，然后像大排档餐馆的服务员一样，双手摊开又渐渐合拢起来，将眼前一堆东西一咕噜儿推进空空的口袋里。一时间，办公室里乒乒乓乓响个不停。这情形，让我们联想起一群手持器械闯进商店的打砸抢份子。他们的行动像一阵风似的迅速，一眨眼间就把我的桌椅呀，电脑呀，书籍呀全部搬了出门，乒乒乓乓的抬上门外一辆遍布泥泞的农民车。此时此刻，我站在转瞬间变得空空荡荡的位置上，整个心情也刹那间变得空空荡荡的。我在科室里茫茫然地踱来踱去。“空军一号”和另外的职员站一旁，他们面面相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我想，这种情景虽不能说一定给他们造成什么伤害，也的确足以让他们感到无比尴尬。如果说，刚才他们还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场骤然而至的闹剧的话，我仍然对他们情有可原，那么，以我了解他们的智商，他们此时此刻应该明白这是一件不容置疑的事了。按照这样的阵势，难道这件事情还不能让人深信不疑么？试问，有谁会如此斗胆将玩笑开到这般程度的呢？这时，“空军一号”的眼睛一直怪怪地盯着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那趾高气扬的火焰顿然熄灭。我没想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让我重复一遍，我对此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我的内心感到非常矛盾。我十分纳闷：这件事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呢？
    此时此刻，我马上明白摆在自己面前只有三条路：要么就是推却责任，要么就是走马上任，要么就是辞职不干。
    这个时候，又有人打电话来找我，还是那个说话时断时续、蟋蟀鸣叫似的声音。这种声音让我浑身冒起鸡皮疙瘩，我觉得身上每一处都骚痒难受。他奉命给我传达我们集团总公司董事长的最新指示精神，再次申明举办这个嘉年华晚会的重要性，要求只许成功，不可失败，确保把晚会搞得隆重而热烈。他特别强调，场面越热闹、声势越浩大越好。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听懂他那短短的几句说话。当时，由于我缺乏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所以一直处于被动的局面，以至我只顾着盼望他尽快结束那要死不活的、破喇叭响似的咳嗽声，因而未能及时问清楚对方姓甚名谁，未能及时摆明自己的实际情况，诉说自己实在没有什么能耐助他们一臂之力，希望他们考虑另请高明。就这样，我手里握着电话听筒怔怔地伫立了大半天。直到听筒“嘟嘟嘟”地响了半天，我才如梦初醒。这时，我发觉，送达文件的小个子已经站在门框中间，十分焦急而又毕恭毕敬地等候着我，他那惶惑不安的目光似乎在恳求我跟随他迅速离开此地。我想，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只好听天由命，觉得没有必要因顾虑重重而放弃这个新奇而刺激的工作任务。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简单。我是在几位职员怪异的目光下昂首阔步离开的。在这一瞬间，我的态度变得十分坚决：我偏偏要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做好这件事。说句真心话，我也恨不得尽快离开这个折磨人的鬼地方；我所积压心头的怨气和虚荣心也支持我挺身而出，支持我头也不回地朝着新的希望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