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我倒也想进去这个奇臭无比、祸及全城的养殖场看个究竟。但我必须违背其中的指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小个子一起去。于是，我又叫了那台旧农民车司机载着我悄悄走出总公司办公大楼。
    我和司机在浓雾里穿街过巷，最后经过一段水泥小道，通过一个泥泞的小山坡，第一次来到了用水管铁焊接而成的养殖场铁闸大门。闸门又长又高，紧紧上了锁。只见大门口有一副对联，右边写着“六七道检验”；左边写着“十八个放心”。门锁中间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猪场重地，闲人免进”几个大字。四周有一堵一人多高的砖墙，围得严严实实。门卫值班室由一间小屋子搭建，设在围墙后面，却看不见有人在把守。过了铁门又有一个小水池，这是消毒用的，外来人员必须涉水防疫才允许通过。相连的是一块空地，两边是员工宿舍和饭堂，接着是一条通往山坡猪舍的泥泞小路。我们被挡在门外。我下了车，吩咐司机将农民车停靠路边的一片草地里等候，独自上前找人开门。这个时候，岂料小个子在雾霭中突然从农民车后面的车厢里跳下来，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我的脚下。他由于长时间趴在车厢里，又受到路途颠簸的缘故，像一只撑得太饱又被摔坏了的肥胖鸭子一样，在我面前几次尝试也无法站立起来。他的突然出现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哎呀，真让人惊诧不已！难道他真是一个鬼魂？难道是谁走漏了风声？难道他早已跟踪着我？不然的话，他怎么可能预先潜伏在车厢跟踪而来呢！真拿他没办法。一会儿，他终于艰难地站立起来，全身抖动两下，确定身子已经安全站稳才怔怔地望着我。我真想再推他一把，可想了想还是把举起的手放了下来。我骂他简直是一条缠人的蚂蟥，是臭虫，这里没你的事，你这个捣蛋跟着我来干什么，你识趣就给我滚。可是，无论我怎么赶他，他就是赖着不走。他好像没听到我一连串的责骂似的，只顾扑打身上浆满的污泥浊水，对自己的擅自到来也没有给我作出任何解释。开始，他为自己略施小计、采取潜伏跟进这一策略的成功而得意忘形，在我面前地说什么“你有张梁计，我有过墙梯”，要摆脱我是没那么容易的。然后，他脸色一沉，又照例埋怨我又一次捉弄了他，说什么已经对我另有看法，他现在还可以大人大量地再原谅我一次，并用半劝说半告诫的口吻提醒我下不为例；说什么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再也没可能给我有下一次的机会了。最后，他狡黠地笑了笑，以显示他的说话不容置疑和无可辩驳的份量。嘿嘿，真是奇哉怪也，这可是一位助手对上司说的话语！一点教养也没有。我瞪着眼睛望着他，恨不得把这笨重的家伙生吞活剥。假如我还没有看清董事长的真面目，立定主意不把一切放在眼内，这家伙还真的会把我气死。但现在我偏偏要和他这个愚蠢到极点的东西玩一玩，出一口闷气。于是，我压住心头的怒火，数落他的种种不是，教训他如果希望继续当我助手的话，必须给我买力干活，必须以实际行动将功补过。否则，首先问一问我的拳头硬不硬再说三道四吧！我的强硬态度震住了他。看见他张口结舌、愣愣地站着的怪模样，我心中窃喜。这回，他似乎听明白了什么，为了显示自己派得上用场，他抓住可以表现自己的机会，急不可耐地在铁门前拼命叫人开门。但是许久也没人答应。我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向里面认真端详了好一会儿，耐心等待有人出来开门。我们不知等了多久，我的双腿站麻了，小个子的噪音喊哑了，可是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小个子建议翻墙而过，到里面找人带路去找负责人，恰好这时响起了马达声，四辆脏兮兮的大卡车从山坡下面徐徐开过来，卡车像患病的老人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轰隆轰隆的马达声震得道路两旁的草木一阵颤抖。走在最前面的一辆卡车远远地一路按响了喇叭。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位门卫老头，直到车辆来到跟前他才“吱呀吱呀”地打开了铁门让车队通过。老头没有看见我们似的连头也没有抬起来就要关闭铁门，我马上走上前去和他打招呼。我们一边说明来意，一边迈步要进去，然而老头却双手一摊，死死地把我们堵在门外。他们还不知道养殖场已被收购，老板已经易主哩。他听说我们是来发动员工参加什么晚会的，好像没有听清楚似的毫无反应，只是两眼怔怔地看着我们。我没想到进入这个猪场会遇到这么大的麻烦。这时，一个衣服尚未扣好钮扣的又矮又胖的小妇人从门卫值班室里闪出半个身子，先是张望了一下，随即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走了出来，重重地倚在铁门框上。她一边啃着瓜子一边看热闹。老头用他那脏兮兮、绉巴巴的双手想把我们推出门外。他说他可不管我们是什么人，没有老板的特别允许，就连老板的亲戚朋友也休想进去。他说前一任门卫就是因为把守不严被开除的，他说现在的猪到处患“口蹄疫”，前几次这个养殖场患了大规模的“口蹄疫”病症，不知死了多少头猪，让他们的老板几乎要破产了，他说这段期间，检疫部门日日夜夜来检查，结果有人反而把病菌带了进去，他还不无得意地说自己曾经连兽医也不让进，不管他是什么“瘦姨”还是“肥姨”！总而言之，没有老板的允许，任何人也不能够进去。他死活也要把好这个关。对此，我不是不能够理解他。但当我拿出我的证明给他，他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它扔给我的时候，可把我激怒了。我忍着气，吩咐小个子打电话给哮喘病人反映情况，并叫他原来的老板亲自打电话给他，他依然死活不相信，说自己从来没有接到这样的通知，相信一定是有人与他捣鬼。他在手机里大骂谁敢模仿那位老板的声音。真是一位怪老头！自己的老板的声音也认不出来。我应该称赞他严格坚守岗位还是应该讥笑他顽固不化好呢。最后，我不得不使手段恐吓他，对他说万一董事长责怪下来，你可担当不起啊。再说，现在你已经是我们总公司的下属员工，我还要通知你参加今晚的嘉年华晚会呢。矮胖小妇人听说举办嘉年华晚会便来了精神，侧脸“呸”的一声吐出几片瓜子壳，缠着我问这问那。这个小妇人看上去有些弱智，说话吞吞吐吐，我怎么解释她好像都听不懂似的。这个时候，我想利用她。我不厌其烦地给她介绍。果然，她听说有位“艳照门”歌星也到场表演，脸上立即放着光，像三岁的小孩子听说母亲买了一个自己十分欢喜的玩具一样兴奋不已。她一只手推开门卫老头，一只手把我拉了进去。老头噘着嘴巴，无可奈何之下勉强闪开身子把我放进去，小个子正想跟进，还是被老头挡在门外，急得小个子呱呱乱叫。小个子一会儿求老头放他进去，一会儿求我帮他说话。老头扭头看看我，我立即骗老头说我不认识他，他不是我们公司里的人。老头听了迅速关起铁门，任由小个子呼天唤地、骂爹骂娘也死活不让他进。活该，这就是报应啦。这回尝到我厉害的滋味了吧。你这小个子狗急跳墙就跳吧，不然的话，就给我滚回去，一个人走路滚回去。如果赖着不走，那就让你这个大笨蛋留在门外等候吧。这时，小妇人似乎对我的解说意犹未尽，拉着我的手热情地邀请我到门卫值班室。我明知事情很不妥，不过，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也想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这关键时刻，我承认由于自己出现意念上的偏差，于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引领进去了。在窄窄的屋子里，我看见了墙上挂着几幅袒胸露背的女影星剧照，看到了零乱的床单和还来不及戴上的乳罩，我立即怔住了。这时，没料到她不知羞耻的突然给了我一个响亮的吻，同时也送来一股混沌的沐浴露气味。接着她“咯咯咯”地发出一阵怪笑声，双手张开想拥抱我。我顺手把她推开，当时真应该把这个小妇人奚落一番，可是我却连忙躲闪一旁。恰好老头进来看见了这个情形，他的目光显得异常阴沉，一张老脸不停地颤抖。我不知道自己如果继续停留在这里将如何收场，我觉得还是选择尽快离开为妙。
    我穿梭在云雾山中，踏着泥泞小路踽踽而行。我不时被路旁的荆棘刮破了衣服，被湿滑的石块绊倒。满山是参差不齐的松树、桉树和杂草。路上偶然遇见一些行人，我向他们打听负责人的下落，并顺便通知他们参加今晚的晚会。可他们有的只顾埋头走路，对我不理不睬，有的打量我一番，当我是一个傻瓜，有的戏谑地问我到时是否有钱或礼物派送，有就参加，没有就不参加。没有人相信我。我经过一片坟地，来到山与山之间的山坳里。这里筑了一条土堤坝，成为汇集猪场各地排出脏物的大粪池，池水乌黑一片，起着绉褶，泥浆一样黏黏结结。粪水从坝底下的管道里流出来，流进一条小山沟。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条小山沟经过我们居住别墅区附近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再通向别墅区前面那条宽阔的滔滔奔流的西江。这时，没有一点儿风，阵阵恶臭扑鼻而来，呛得我几乎要呕吐。我想，这里恐怕是整个养殖场最臭的地方，不，应该说是全城最臭的地方了。只要你曾经经过，我相信谁也永远忘不了那股奇臭无比的味道。我真难以想象在这里工作的员工每天是如何面对这种恶劣环境的。我连忙掩着鼻子快步而走，一口气跑到山腰上才松开鼻子。只见一排排猪舍就建在山腰上。猪舍布局十分零乱，苔藓爬满土砖墙、瓦顶和木梁。凹凸不平的土路又湿又黑又脏，污秽粘满我的皮鞋、裤腿，粪味、霉味、饲料味、药味、阴森的气味铺天盖地笼罩而来。到处传来大猪、小猪、公猪、母猪嗷嗷而叫的杂乱声，它们这些待宰羔羊像虫蛹一样困在窄窄的猪圈里，根本没有转身活动的余地。面对这样的囹圄，连我看了也替它们感到可怜和悲哀，但这些蠢家伙似乎觉得非常惬意。它们心安理得，毫无怨言，没有不满情绪，没有抗议意愿，连嗷嗷叫声也显得温和顺耳。它们只懂得吃，吃，吃，睡，睡，睡，得到的结果就是每分每秒地长膘，它们毕竟是牲畜，是世界上最没有头脑的牲畜，他们只顾自己吃好和睡足，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反而更快地结束自己的性命。我继续走着感叹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员工杂乱的吆喝声和猪凄惨的叫声。我加紧走前几步，在浓浓的雾霭中，我看见一排猪舍前面几棵松树底下停放着刚才进来的四辆笨重的大卡车，员工们都集中在那里，分成四组不慌不忙地装运肉猪上车，然后把它们运到肉联厂屠宰。每辆卡车的发动机轰隆轰隆的响着，后门打开，搭了一个有铁拦栅的木板小桥，员工们个个手拿棍棒小心翼翼地赶着，像哄小孩子一样嚷叫着。他们各就各位，把一头头肉猪从猪舍里赶上车。这些猪腹部收拢，臀肌饱满突出，背梁隆起，走起路来一摇一晃，慢吞吞的步履艰难。我站在一旁静静地观看，心里产生无限感慨，不禁想起小时候农户出栏卖猪时肉猪奋力挣扎的情形。现在这些猪只有在出圈时挣一下，惨叫几声就气喘吁吁、服服帖帖了。我好像发现了什么，觉得这并非全是因为它们长年累月困在圈子里造成的，觉得里面似乎有什么蹊跷，会不会是他们给猪吃了什么药呢？正想着，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证实了我的猜测——忽然眼前的员工一阵混乱，只见有一头肉猪在赶上木桥前跑了出外，一位年纪很小的员工正拿着木棒追赶它，立即被另一位老员工喝停他。可是已经迟了，这只喘着粗气的猪没跑几步便完全倒在地上，浑身怪可怜地抽搐起来，不过一眨眼功夫便断了气。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形的呢？老员工见状，上前给小孩子搁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埋怨这个初来乍到的小家伙不听劝告，因为他早已告诫过他的。看见小孩子不服气，又是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他脸上，怒气冲冲地再次告诉他这样乱来追赶会使这头猪因行动过急而爆气管死掉的。小孩子怪可怜地在旁站着，他手足无措，低着头，欲哭认错。我对养猪技术没有研究，但当时我觉得莫明其妙。对于猪来说，即使完全没有运动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吧。我那个时候虽然不明白其中的奥秘，但觉得里面一定有文章。怪不得这家养殖场为何如此戒备森严，为何对外来人如临大敌啦。为了此事，我专门上网查阅了一些资料，也询问过一些专家，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给猪喂了“瘦肉精”的缘故。后来，社会上抓了一批猪场的老板，我也认真看过一则报道，才明白他们这些人弄了手脚，手段着实阴险：在肉猪在上市几天前便给它们喂了这种特殊的药。这种药有兴奋作用，可以增加动物的瘦肉量，减少饲料使用，使肉品提早上市，从而大大地降低饲养成本。要知道，市面上的瘦肉可比肥肉一斤贵四元钱啊。怪不得这些猪毛色红润光亮，只只收腹，卖相那么好。我还从报纸上得知，吃了这种禁药饲喂的猪肉，会逐渐使人四肢震颤无力，心肌肥大，出现心力衰竭等毒副作用，出现肌肉震颤、心慌、战栗、头疼、恶心、呕吐等症状，特别是对高血压、心脏病、甲亢和前列腺肥大等疾病患者危害更大，直接危害人体健康，严重的可导致死亡。啊，为了这四元钱，他们就可以置人们的健康甚至生命于不顾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道！可惜我当时见识浅薄、孤陋寡闻，不然的话，我会当场揭发他们，立即到有关部门告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