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这个依山环绕的小岛国发生的毁灭性的灾难实在让人惊心动魄。
回想起来,关于保护我们地球生命这个重大的问题,人们一直以来大大地忽视啦。几年前,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外国学者到这个国家观察一段时间之后,曾写了一篇言辞激烈的文章,对这个国家越来越糟糕的环境状况发出危言耸听的忠告。据说,这个又高又大、满脸络腮胡子的学者整天穿街过巷,不辞劳苦地踏遍这里的山山水水,每到一处皆长吁短叹,大声疾呼。不过,这位身材魁梧的外国老人始终让人觉得人微言轻,他的声音在这连绵起伏的山峦里没有得到半点儿回响,在汹涌澎湃的海涛中变得湮没无闻,在这繁喧而又杂乱无章的小国岛城里也显然十分微弱,他那微弱的声音几乎无法传到国民的耳朵里。必须承认,这个国家不愧是一个礼仪之邦,人们乐善好施,虽然他的诤诤言论显然被当作另类人士而不受重视,虽然他并不能够像我一样到处自由奔走,想到那一个地方就到那一个地方,虽然日后仍然允许他在重要场合或报刊里发表一些不痛不痒的意见和建议。但总体来说他本人仍然受到人们的欢迎,在各方面仍然受到友好而礼貌的对待。不过也是仅此而已。相对而言,人们没有把他当作一名异己份子,足已证明这个国家相对宽容的程度了。但是,自从他踏上这片国土,当局骨子里对他小心翼翼,时时处处提防着他,恨不得将他的声音降到最低程度,让人们受到他的言论影响越少越好。他们想出许多办法限制他的行动和言论,目的是让人们忽视他的存在,而且他们居然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要不是他的预言最终不幸得到验证,如此惊心动魄的严重灾难事件已经在眼前发生;要不是某部门在与这场灾难作斗争的一个小型总结会议上,有个小人物私底下引用了他文章中一句话从中推动了一下,他那在不适宜场所作出不合时宜的言论是绝对无人问津的,而且相信从此也不会有人再想起他来。事实果然如此,他已经很快被人们遗忘,他的名字像他曾经发表过的最终被人们丢弃在废纸堆里的那篇文章一样销声匿迹。
我有幸结识写这篇文章的外国学者。我们是在这个岛国的一个沙滩浴场上认识的。平日,我每天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都会在这座岛城居住的一条繁杂的小巷里遇见他,有时候我们擦肩而过,他总是表情格外肃穆,脑子里像老在考虑什么问题似的。只要他在我眼前的人群中出现,我便可以立即把他认出来。这倒并非因为他是一个蓝眼睛的外国学者——尽管他经常暴晒在烈日之下,他的肤色依然雪白如霜——而是因为他始终一副严肃的脸部表情与这里笑容可掬的人的精神面貌形成突出的区别。这个时候对于我的存在他显然也有所察觉,并且与我心灵相通,我们在目光相遇之中彼此间会点头会意一笑,我相信就差谁先开口打个招呼便认识了。这个海滩离我们所居住城市的地方并不算远,需要经过一条山涧,大概只走不足一公里的山间小路。这实在是一个风景迷人的海滩。沙滩与海面之间翻起的一层白浪把这里明显地分成一条又长又弯的海岸线。宽广的沙滩平滑光亮,沙子洁白、晶莹、幼细,给人一种既结实又柔软的感觉,光着脚丫在上面行走感觉十分舒服。左边的山丘已经被推平,岸边一片茂密的椰林被砍掉,参差不齐地建起了一幢幢厂房。右边是一片犬牙交错的礁石,三几块巨型礁石十分显眼地耸立在相对平静的海面上,这是我闲来无事前来垂钓的好地方。我在这个岛城生活的时间不算长,在我倍感孤寂的时候,偶然间来到这个地方消磨时光,最大的兴趣是钓鱼,而且每次总能让我得到称心如意的收获。没有什么比来这里一边钓鱼一边欣赏海景更让我感到惬意的事情啦。在以后我和他经常来到沙滩散步的时候,这位学者经常慨叹:要是在他们的国家,这里一定可以精心打造成为一个旅游胜地,吸引国内外游客前来休闲、度假、观光。这与我在国内面对那个养殖场的感慨一样,因此更加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那一天,我与学者认识的时候是多少日子以来空气炎热得实在让人难以忍受的一天。这时,我坐在浴场里用横木和板条搭的架子底下的硬沙地上,脸庞朝着西南方,遥望着我那一日千里地飞速发展的祖国。在他经过沙滩木架子平台的时候,我与他相互颔首并随便地用英语打了个招呼,就这样我们像相识多年似的一见如故,结为好朋友,他也成为我日后充满敬意的一位性格孤僻的老先生。我想,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帅气十足的彪形大汉。在我的想象中,他年轻时或者是一个在拳击场上的叱咤风云的人物,或者是武林里的格斗高手,或者是在斗牛场上视死如归的斗牛士,或者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勇士,岂知他的一生却纯粹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学者,是一位每时每刻都在专心致志地从事一项如此细微、细腻的研究工作的学者。
自从这次见面经过一番惬意的交谈之后,我和学者可谓来往密切。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是什么原因能如此迅速地确立我们之间坚定的友谊。说得确切些,是由于自己昔日深受其害而形成特别敏感的神经的驱动使然。我愿意为他奔走呼吁,甚至竭诚协助他完成他所从事的对环境质量的研究事业。我为他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而鸣不平。我经常到他居住的公寓里去拜访他。他居住公寓里有一个面积不小的实验室,里面摆满了各种检测仪器和用瓶子装着的样本,还有每次实验的记录资料。他的书房连着实验室,里面有三个书架,一张书桌,一张椅子。除了那张陈旧的扶手藤椅,几乎可以摆放的地方都横七竖八地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报。书桌上几叠高高磊起的书箱比书柜里的书还要多。我十分感兴趣地整体浏览一番,除了环保、生态技术书籍之外,还有政治、哲学、文学、科技、经济等方面的书箱。可见这位学者的爱好多么广泛。说实在的,自从我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孤身奋战,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倒也算得上孤陋寡闻的人,第一次面对这位具有渊博学识的真正的学者,我心中对他产生无限敬仰。在这里,我看到他书桌上撰写好的一篇文章,专门谈及莱阁特公司选址位置、生产技术、员工素质的缺陷和空气污染问题,文章旁征博引,有理有据,如果谁有耐心的话足以让他心服口服。我觉得能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实在是一种莫大的荣幸。我打算声援他、支持他,那怕我会受到不公正的对待,那怕我因此而掉一层皮。此外,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愿意做这篇文章的中文翻译,把它推介到国内发表,并且根据我的亲身经历和感受,试图以身说法,自告奋勇写一篇有份量的文章阐述其中的主要观点。可是我的影响力不大,没有在这里以及在国内发表的可能,没有任何办法试图扭转公众的舆论,使之有利于学者观点的传播,甚至没有其他办法帮助他促使人们改变自己的看法。自始至终,我们深感势单力薄,一切努力终归付之东流。我得悉他刚来乍到的时候,已经对从国外引进莱阁特公司提出不同的观点。他曾在一个关于引进莱阁特公司的招商论证会上的激烈争论中慷慨陈词,而当时争论的焦点仅仅围绕双方争取的利益问题。这里有政府官员,有科技人员,有法律顾问,有经济师,有建筑师,有会计师,还一些不值得我在此为之浪费笔墨的人。在整个过程中,大家完全陶醉在引进这巨额投资收益的美丽遐想的欢乐颂歌之中,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掂量这位来自大洋彼岸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提出异议的学者说话的份量。当时,他安排坐在会场一角不显眼的位置,没有人因为他特别的形象而多看他一眼,他的说话很快被一位主持会议的普通官员粗鲁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的陈述因围绕议题的基调唱了反调,也因他对这个国家语言表达的不畅顺而让在场所有人极不耐烦。因为主持人认为,只要让这位学者稍微发挥下去,虽然不至于动摇人心,却完全有可能因此而损害大家的信心,甚至损害政府的光辉形象。这是这个国家所不容接受的。通常,出现这种情形的镜头在当天的电视新闻里会被全部剪掉播出,这一次也不例外。人们看见的只是领导者春风得意、主持人容光焕发,以及与会者眉开眼笑的镜头。一看到这些镜头,学者便知道自己的努力是没有多少希望的了。果然,全国人民听到会议达成一致意见的重大喜讯无不欢欣鼓舞,恨不得跑到广场上,跑到海滩上又唱又跳。时隔不久,这个重大项目的签约仪式正式在金碧辉煌的国宾馆里隆重举行了,新任的国家元首在庄严的气氛中代表这个国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事情经过就是如此顺利。这一天,全国上下高呼万岁,到处出现一片欢腾的景象。这位年轻的国家元首则意气风发,每次出现在公众面前,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一次简直如同在本国发射了一艘宇宙飞船般让人激动。这件事对学者造成了不利的影响,当局从此进一步限制了他的言行自由。学者对此耿耿于怀,在我面前每次谈起这件事,他都显得非常惋惜,一种无可奈何的难言之隐跃然脸上。